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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德北小小說欣賞

2017-03-31 16:39于德北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6年11期
關(guān)鍵詞:老葉

于德北

學 問

他有一個十分安穩(wěn)的名字,叫好和。是好和,不是百年好合的“好合”。但“和”與“合”同音,聽起來實在、喜慶。他叫好和,但朋友們都喜歡叫他“亞歷山大顛”先生。他卷頭發(fā)、深眼窩、高鼻梁、大個子,有一點像俄國人,所以,好事者以及好樂者便送他這么一個綽號。

亞歷山大顛!

“顛”在東北話里有胡吹海嗙的意思,有無中生有的意思,有一味夸大事實的意思,還有著三不著兩的意義。顛微微的,不穩(wěn)定,不扎實,沒根基,沒準性。

他很好讀書,也買了許多書,一層層用木板夾住,堆放在他那間小屋的地上。

他那間小屋,也有一點兒書房的味道,墻上掛了一塊匾,寫了四大草字,叫“苦吟雅舍”。我覺得這四個字放在一起很矛盾,明擺著,苦吟者大多“窮”、“苦”、“艱”、“澀”;而雅舍者,必不少四樣,“錢”、“閑”、“順”、“潤”。這二者集結(jié)在一起,不是和諧的味道。

我認識好和是通過一個畫畫的朋友,那時,他的工作單位還在市郊,一周只能回來一次。畫畫的朋友說:“這是一個有學問的哥們兒,認識認識,很有益處?!?/p>

我信了他的話,就去見了面。

那天,我們一起在一家小店吃飯,好和說了許多話——好像一頓飯下來,一直是他在說,說個不停,弄得別人耳朵嗡嗡的——但,我?guī)缀跻痪湟矝]記住。如果說記住了,也只有一句,是他的口頭禪吧!叫:做學問。

這句話給我的印象挺深!

好和比我年長幾歲,我很尊敬他,凡事很少與他辯論,即或他有明顯的漏洞,我也任他多說、雜說、散說、亂說,頂多事后善意地提醒一下,聽了便好,不聽也罷。你可以發(fā)表議論,我撿對的聽就是了。

正因為如此,我們的關(guān)系不密,但也不淺,還算是君子之誼吧。

記得是1985年前后,許多西方哲學家的名字以及他們的思想像約好了似的,通過翻譯家們的“簽證”,嘩嘩啦啦地跑中國來了。他們不但來了,還在一些知識分子及青年人的大腦里、嘴巴上安了家,好和就是那些青年中的一個。那段日子,他開口尼采,閉口薩特,言必弗洛伊德,論必榮格、叔本華。他沒黑天沒白天地埋頭于這些哲學觀點里,雖吃糠咽菜而樂此不疲。存在主義,唯心主義,他總可以說出一堆來,而且,他激動的時候,別人根本插不上嘴。半句都不行,他的唾沫星子一準能淹死你。

誰能說他不是一個勤奮好學的人。

有一次,我們?nèi)ヒ凰髮W里看朋友,是一位教哲學的老師,正攻讀博士。他聽說好和喜歡哲學,便與他交流起來——他們說的東西太高深,我一句也聽不明白。好和那天特別興奮,把博士引為知音。他那天的談性大發(fā),以致說到最后,臉都有些蒼白了。

博士說:“有些概念……您把西方古典哲學與現(xiàn)代哲學弄混了……我們可以另找一個時間談談……”

顯然,博士很謙虛。

好和的手停在半空,習慣性地豎起一個手指,說:“誰又能把古典和現(xiàn)代割裂開來呢?無論文學,無論藝術(shù),無論哲學!”

博士啞然。

也許,被他“顛”的氣勢給鎮(zhèn)住了。

好和的興趣十分廣泛。

1987年的時候,市里的文學創(chuàng)作很活躍,好和接觸了一批有先鋒傾向的作家,他們在一起每天喝酒、打牌,談論女人,單等夜深了,才龜縮在臺燈下,涂抹昏黃的文字。也許是受作家們的影響,好和也想寫點兒東西,于是,他找一大堆先鋒小說來讀,把自己讀得熱血沸騰、蠢蠢欲動,三天三夜不出門,吃冷饅頭就大蔥,連工作的事兒都忘了。

不久,好和創(chuàng)作一篇小說,叫《我們》,大概有一萬九千余字,按當時的說法,勉強算是一個小中篇。他拿著這篇小說四處征求意見,我也是被征求者之一。關(guān)于他的小說,我談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覺得眼熟,人物和構(gòu)架都顯得亂了一點兒,有些人物寫寫就丟了,甚至兩個人物串籠了,怎么也立不起來。他一定讓我說意見,我便把這個問題說了,誰知,他反問我:“你讀過馬爾克斯嗎?讀過略薩嗎?”

我被他問得目瞪口呆。

好和就是這么一個人,無論什么事,他總能說出一些道道兒。

他常有理,不服輸。

好和已經(jīng)是三十幾歲的人了,婚姻上還沒有什么成就,我們大家都替他著急。有幫著介紹的,和女方說妥了,打電話和他約時間,他當不當、正不正地來一句:“我哪有時間啊?”

真讓人哭笑不得。

他常去某市出差,常住同一家賓館。有一次,他喝了一點兒酒,向我們透露那家賓館的一個女孩正在追求他,他也正考慮是否接受這個愛情。大家都為他高興,勸他早點兒有一個決定。

我的表妹是那個市“大世界舞廳”的伴舞,和好和所說的那家賓館的服務員很熟,我打電話,讓表妹幫忙了解一下情況,誰知不幾天表妹就氣呼呼地回電話,責怪我為什么不把事情弄清楚,她去和人家打聽,結(jié)果小姐妹間鬧了一個大紅臉。

我很納悶,這又是怎么回事呢?

表妹說:“什么好感呀?人家看他文縐縐的,對他敬而遠之罷了?!?/p>

我苦笑著拍了拍自己的額頭。

再后來的日子,我搬離了原來居住的地方,離市中心遠了,且妻子生了孩子,需要我照料,我和朋友的接觸曾一度“冷清”起來。零零散散聽說,1989年下海潮起的時候,好和停薪留職了,把自己投入到商海之中。他去過海南島,去過北大荒,在外邊奔波了大半年。后來,他回到市里,和一家書局做掛歷生意,拍片、印刷、發(fā)行、收錢,很是風光了一段日子。

風光是風光了,也鬧過笑話。

1989年末,好和發(fā)行1990年的掛歷掙了一筆錢,他逢人便說,小小地收入了一下,不多,萬八千的,夠兩年的吃用了。也許他講得太多了,有些人心生了妒忌,便把他告到稅務局去了。稅務局的人要收他的個人所得稅,且想借罰款撈點兒油水,可是,到書局查賬,好和的收入不過一千五六百元,還是三個月的工錢,稅務局的人氣憤得不得了。

稅務局的人說:“你也太能顛了!”

他們不知道,好和真有一個外號呢!如果他們知道這個外號,就不會來查賬了。

老 葉

老葉是我早年的一個朋友,他在一所類似于職工大學的學校里教書。教政治經(jīng)濟學。他愛好書法,愛好泥塑,還愛好古董——所以,他喜歡別人說:“老葉是搞藝術(shù)的?!?/p>

老葉家有一個大書架,上邊橫七豎八地堆放著一些書法方面的報刊、書籍,也有幾件他的泥塑作品,當然更有“秦磚漢瓦”在那里偶露崢嶸。我認識老葉的時候,他已經(jīng)快四十歲了,是“青書協(xié)”的理事,他戴一副平鏡,頭芯兒處有一塊脫發(fā)——醫(yī)學上稱之“斑禿”。他說話時愛帶兒化音,讓人聽了很不舒服。

他愛人家在農(nóng)村,后來考上了市內(nèi)的一所中專,畢業(yè)后分配到糧食系統(tǒng)轄下的一家小企業(yè)做出納。我們這一幫人都不知道他愛人的名字,每次去家里見了,只叫她嫂子。嫂子是個實在人,不太愛笑,更不會聽笑話,所以,我們從來不曾和她開玩笑。

說老葉寫字,頗有家傳,他祖上出過翰林,留下過筆跡,老葉最初練字,臨的就是祖上的“帖”——有點兒像虞世南,字架勻稱。

老葉學泥塑是自悟。

他自己講,去過天津,去過無錫,見人捏小人兒,覺著有趣,就琢磨上了,三琢磨兩琢磨便上了手,一捏,還有那么幾分意思,就一路“悟”下來,悟出了自己的門道。老葉曾給我塑過一個“金身”,把我捏成個“金剛”,誰知,這個“金剛”進門沒幾天,就讓孩子失手給打破了——不是老葉的手藝不行,是我的命承不住這個“金剛”之身。

泥人拿回來,妻子問:“誰呀?”

我說:“細看看,這眉毛,這眼睛,這胡子?!?/p>

妻子又看半天,依然沒認出來,就自顧忙些別的事去了。

唉!人家老葉可是主動熱情地給我塑的,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

老葉收藏古董,什么宋紙呀,明紙呀,什么宣德爐啊,什么定窖的瓷器呀,吳越的古劍啊,總能遇到奇貨,且不用花幾個錢。老葉親口對我說過,他用的一個硯臺,是晚清一位寫小品文的大家曾用過的,聚著格外的仙氣呢。他自豪地說:“平時不敢用,平時不敢用。”又說,“用上這塊硯,那感覺……”

那感覺一定不錯!

我的手里,老葉的字很多。他寫字愛拉大架兒——要么“鐵馬秋風薊北,杏花春雨江南”;要么“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要么“大風起兮”;要么“吾將上下而求索”。他收的學生很多,因此,給他寫文章的人也很多,他的學生介紹他,說他“真草隸篆”樣樣精熟,碑文拓片了然于胸,至于臨的帖子,不計其數(shù),是一個了不起的大書法家。老葉家的嫂子,也是他的學生,雖比老葉小七八歲,但有了筆墨緣,想必日子也是十分融洽。

老葉的字,多半是行書,他在國內(nèi)獲獎的作品,也多是這種體。他得過一次國家級的銀獎,得過幾次省級的金獎,得過幾次市級的“特獎”,在他書架里,除了書,除了泥塑和古玩,還有十幾個證書,紅色居多,綠色居少,常常給人一種綠肥紅瘦的感覺。

老葉的書房叫“集雅齋”,他有一個別號,集雅居士。他祖籍是河南開封,所以,他有一枚章,刻的是“葉開封”,有時,他給人寫字,落款也用“葉開封”這幾個字,只是,落這個款的字不多,我的手里僅有三幅,另外,我在一家手搟面的牌匾上見過一次。

老葉時常出去講書法,他講課的地方多的時候有兩三處,這里講完那里講,趕場子似的。有時講不過來了,還安排他的學生代課,他愛人也替他講過幾場,據(jù)說效果還不錯。有了這些課,他每月除了工資,尚有一筆不菲的收入,這可能就是他玩古董的資本吧。我沒聽過他的書法課,所以,對此不能妄加評說。

和老葉相交了五六年,覺得他人不是壞人,但過于精明;學問一般,愛賣弄,有時不懂裝懂,還特愛謙虛。這些總歸不是大毛病,多少可以讓人接受。

可是有一件事,使我漸漸地疏遠了他。

就是古董的事。

我的一個鄰居,做服裝生意的,發(fā)了些財,就在市內(nèi)比較好的地段買了房子。裝修完了,覺得屋里少點兒什么。少什么呢?少點兒身價的象征。于是,想到了古董,想弄一個值錢的瓶子或罐子,擺在客廳里,制造一點兒雍容的氛圍。

我?guī)フ依先~,向他說明情況。

老葉忖度了半天,才說:“好吧,我讓一件出去,誰叫咱們是朋友呢?!?/p>

我和鄰居都很高興。

老葉從床下拿出一個紙包紙裹的大瓷瓶,指著瓶口有一點兒殘缺的地方說:“萬歷的,不太值錢?!?/p>

我的鄰居多少有點兒歷史常識,千恩萬謝地出了一個老葉滿意的價格。

老葉說:“不好意思,如果不是收的時候花了錢,您就拿去玩玩算了,放誰那不是放呢,真不好意思?!?/p>

鄰居千恩萬謝。

一年后,偶然的一次機會,鄰居認識了雅寶齋的一位老師傅,于是請他來家里給鑒定鑒定。誰知,那個師傅只看了瓶子一眼,就說:“這個呀,葉老師找我鑒過呀,是民末的仿品,他怎么說是萬歷年間呢?開玩笑吧!他一定是送您的,不可能收您那么大的價錢?!?/p>

聽了這件事,我十分的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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