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照如
1
四條每天都能看到牽著一條小狗的小青。除非小青待在小紅樓上,她只要下樓,就得經(jīng)過四條的鋪?zhàn)印?/p>
小紅樓建于20多年前,是市里一個文化單位的家屬宿舍,一共五層,只有一個單元。這座樓和小區(qū)里其他樓不一樣的地方,就是它的外墻皮全部用褐紅色的小墻磚包起來了。小紅樓的名字也是這么來的。最初的時候,小紅樓上住了好多畫家、作家、演員,后來這些人都有了更大更好的房子,一部分人搬走了,把這里的房子賣掉;一部分人只把小紅樓的房子當(dāng)作畫室或者書房,隔三差五地過來一趟;還有一部分人搬走了卻沒有把房子賣掉,也不把房子當(dāng)作畫室或者書房,而是空著,或者租出去了。漸漸地,小紅樓有些房子是空著的,常年鎖著門;另一些住人的房子,人員又很雜,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小青就住在小紅樓上。
在小紅樓的山墻拐角處,有一間鐵皮小房子。鐵皮房子也是用褐紅色的防銹漆刷過的,看起來和小紅樓外墻的小墻磚蠻搭配,只是那層防銹漆年深日久,已經(jīng)斑駁得很。
這間小房子的主人是四條的遠(yuǎn)房親戚,后來遠(yuǎn)房親戚出國了,把小房子讓給四條使用。四條請人把鐵皮小房子又用褐紅色的防銹漆刷了一遍,用一塊三合板寫上“修家電”三個字,豎在門旁。這樣,他的鋪?zhàn)泳烷_張了。
說是修家電,其實(shí)四條根本不接電視機(jī)、冰箱、洗衣機(jī)這些大件,只接電磁爐、豆?jié){機(jī)、電吹風(fēng)等小件。四條不接大件家電主要原因倒不是他不會修,而是修理大件家電時他一個人無法挪動,一時修不好的話屋子里又?jǐn)R不下。所以,四條的鋪?zhàn)?,只修小家電?/p>
四條的鋪?zhàn)涌臻g小,里面又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破舊的或者是拆散了的小家電,沒有下腳的地方。有一張床,是那種80公分寬、190公分長的木條折疊床。床上除了被褥以外,也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破舊的或者是拆散了的小家電。床底下有一塊木板,木板上放著鍋碗瓢盆油鹽醬醋。四條吃住都在鋪?zhàn)永铩?/p>
四條有一輛電瓶三輪車,是通體紅色的,八成新,四條很愛惜它,沒事的時候,就用一塊抹布把三輪車擦得發(fā)亮。一般進(jìn)貨、買菜或者上小區(qū)大門口的公共廁所,他就騎著三輪車去。四條的鋪?zhàn)臃挪幌氯嗆?,平時三輪車就放在門口,到了晚上,四條用一條鐵鏈子鎖把三輪車鎖在一棵法桐樹上。這棵法桐樹就在四條的鋪?zhàn)娱T口,夏天的時候,法桐樹還能把四條的鋪?zhàn)娱T口遮出一片陰涼。
四條的鋪?zhàn)永餂]有網(wǎng)絡(luò),也沒有電視,他的業(yè)余生活就是聽收音機(jī)。四條有一臺紅星牌收音機(jī),一塊磚頭大小。這臺收音機(jī)還是四條花200塊錢從古玩市場買回來的,買它的時候收音機(jī)已經(jīng)報廢,幾乎只剩下一個木殼。買回來之后,四條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尋找配件,最后還是把它修好了。白天閑下來或者夜晚睡覺前,四條用這臺收音機(jī)打發(fā)時間。
除非下雨或者下雪,四條都會把顧客急著要取走的小家電挪到門口,坐在馬扎上修理。挪東西的時候,四條也是坐在馬扎上的。他的屁股擱在馬扎上,哈下腰,把要修的小家電從左手邊拿起來,然后挪到右手邊,這樣一次能挪出去將近兩米遠(yuǎn),差不多挪兩次,四條和小家電就到門外了。如果非要站起來,四條胳肢窩下面就得撐上兩根拐杖才行。四條的一條腿是廢的,另一條腿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走路需要兩根拐杖的支撐。四條的一條廢腿,一條半廢不廢的腿,再加上兩條拐杖,一共四條,所以說,“四條”其實(shí)是他的綽號,可是這個小區(qū)里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多數(shù)人叫他“四條”,也有一部分人客氣一些,叫他“四師傅”。比如,小青就叫過他“四師傅”。
小青看起來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個頭不高不矮。她喜歡穿紅衣服,夏天穿紅裙子,春秋天穿紅毛衣或者紅風(fēng)衣,冬天穿紅大衣或者紅羽絨服。小青的小狗個頭很小,和一只貓差不多大,名字叫“小豌豆”。四條雖然每天都看到小青和小豌豆,但卻撈不著和小青說話。小青從四條的鋪?zhàn)娱T前走過去的時候,從來都是目不斜視的,好像在她的眼里根本就沒有四條和四條的鋪?zhàn)?。只是偶爾小豌豆會看一眼四條,或者拉開架式要走近四條,把脖子里的牽狗繩繃得緊緊的。這個時候小青就會一邊拽繩子,一邊對小豌豆說:“小豌豆,小豌豆,乖,走了?!彼臈l知道小青的小狗叫小豌豆,就是因?yàn)檫@樣的情景有過好幾次。
小青第一次和四條說話,是找四條修一個電熨斗。那時四條還不知道小青的名字,這名字是后來才知道的。是在春天的時候,下著綿綿細(xì)雨。四條在鋪?zhàn)永锒轮T修一個電飯煲,看見小豌豆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鋪?zhàn)娱T外。小豌豆穿著栗紅色的雨衣,像個小孩子一樣望著四條。以前四條看見過小狗穿衣服,但小狗穿雨衣,他還是第一次看見,更讓他驚奇的是,小豌豆的雨衣還帶帽子。這雨衣一看就知道是小豌豆的主人用防雨布手工縫制的,一并縫了帽子。小豌豆從帽沿下面望著四條,是一種無辜的、楚楚可憐的眼神。四條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小豌豆。
那次修電熨斗之后,小青像從前一樣每天都牽著小豌豆出門,或者從外面回來,來回都從四條的鋪?zhàn)娱T口走過,但她也像從前一樣,不和四條說話,也不看四條一眼,就像和四條從來沒有過交道似的。
直到這年夏天的一個中午,小青和小豌豆急匆匆地下樓,然后在四條的鋪?zhàn)娱T口突然停了下來。小青主動和四條打起了招呼,她說,“四師傅,你忙啊?”小青滿腦門子汗水,大紅的紅裙子也被汗水溻濕了,前胸有一塊因?yàn)楹節(jié)褡兂闪税导t色。
坐在鋪?zhàn)娱T口的四條,趕忙扔下手中正在修理的一只電水壺,那電水壺滾出了兩尺遠(yuǎn),差點(diǎn)軋著小豌豆的腳。小豌豆跳了一下,然后盯著四條。四條連聲說:“不忙,不忙!”
四條有些慌亂,他在膝蓋上抹了抹雙手,微微揚(yáng)了揚(yáng)頭,但他不敢盯著小青的臉,只是有一忽兒把目光停在小青的腰部,很快又移下來。四條是個年近30歲的單身男人,看到像小青這樣好看的女孩,有些慌亂是正常的。
小青說,“四師傅,你吃飯沒?我給你叫個外賣吧?”
四條并沒有吃飯,可他卻連聲說:“我吃過飯了,吃過了?!?/p>
小青主動過來打招呼,還要給四條叫外賣,這差不多驚著四條了。四條以為小青又有什么小家電壞了,要找他修,所以才這么熱情??墒撬臈l又偷偷瞄了小青一眼之后,覺得并不是這個樣子的。小青熱情和客氣的背后,是掩飾不住的慌亂和焦慮,或者說,小青的熱情和客氣是硬撐出來的。
果然,小青猶豫了一下,說:“四師傅,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原來小青所說的幫忙,是想請四條幫她照看幾天小豌豆。小青要出一趟遠(yuǎn)門,時間不太確切,需要兩三天或者三四天的樣子,她想把小豌豆寄養(yǎng)在四條身邊,等她回來,再來領(lǐng)回小豌豆。小青說話的頻率很快,同時還夾雜著一些頻率很快的手勢,好像她在說話的時候,有人用鞭子在背后抽著她。
四條心里亂,結(jié)巴了一下,他想說他很愿意幫小青照顧小豌豆,可是他長這么大,從來沒有養(yǎng)過狗,不知道該怎么侍候它。四條正結(jié)巴著,還沒有來得及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小青就已經(jīng)明白了四條的意思。小青搶著說:“四師傅,你一定幫我這個忙。你好心腸。”頓了一下,小青又說:“四師傅,你等一會兒?!闭f著,小青把牽狗繩遞到四條手上,然后飛快地轉(zhuǎn)身上小紅樓去了。
過了一會兒,小青像一只紅蛾子一樣從小紅樓的樓梯上撲下來。她的一只手里提著小巧精致的木質(zhì)狗屋,另一只手里提著一個方便袋,袋子里裝著一些狗糧、礦泉水和衛(wèi)生紙。小青告訴四條說,狗糧和礦泉水很充足,至少夠小豌豆吃喝半個月;和人一樣,一天給小豌豆喂食三次就好了。小青還囑咐四條,把狗屋放在床邊或者屋角,也和人一樣,讓它晚上睡,白天玩;狗屋里有兩塊棉墊子,一塊是小豌豆的褥子,另一塊呢,要拿到狗屋門外來,上面鋪上幾層衛(wèi)生紙,小豌豆的大便小便都會在那上面。
這段話小青說得也很快,她的汗水從下巴往下滴。接下來,是小青和小豌豆的告別儀式了。小青把小豌豆捧在手上,嘴對著嘴親了幾下,小豌豆吱吱叫了兩聲。小青說:“小豌豆,乖,要聽話哦?!毙⊥愣沽鳒I了。
四條看見小青也流淚了。四條看得發(fā)愣,他沒有預(yù)想到一個人和一只小狗的分別也會這么傷情。
2
小青走后的第一天,四條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小豌豆身上。小豌豆不停地吠叫,或者縮到狗屋里不出來。四條喂它狗糧,它也不怎么吃,喂它礦泉水,它也不怎么喝。尤其是到了晚上,它一會兒吠叫,一會兒哀號。有一陣子,小豌豆的哀號竟然像嬰兒的哭聲。四條坐在床沿上,不敢入睡,小豌豆的每一聲哀號,都像鋼針一樣扎一下四條的手心,四條的手就會哆嗦一下。
到了下半夜,四條想了一個辦法。四條從床上下來,先把屁股擱在馬扎上,然后再用雙手撐著地,讓屁股懸空,騰出一只手來把馬扎挪出去半米遠(yuǎn)。這樣挪了兩次,四條就坐到了狗屋跟前了。四條對著狗屋的小門,開始吹口哨。果然,四條吹了一陣子口哨,小豌豆?jié)u漸地安靜下來??墒沁@么做還是出問題,當(dāng)四條停下吹口哨的時候,小豌豆又哀號起來。四條不得不再次讓口哨響起。一直到天亮,四條也沒有停下來。四條一夜沒睡,吹口哨吹得頭昏眼花。
四條盼著小青趕快回來,小青回來了,就可以把小豌豆抱走。四條倒不是怕累,也不怕心煩,他吃得了這個苦,他主要是心疼小豌豆。這樣下去,小豌豆會生病的,小豌豆生了病,等小青回來,他沒有辦法向小青交待。
第三天,小豌豆好了一些。白天的時候,小豌豆吃了一些狗糧,也喝了一些水,但還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對四條愛搭不理,鉆進(jìn)狗屋不出來,或者鉆進(jìn)床底下不出來。趁這個時候,四條就會睡上一會兒,養(yǎng)精蓄銳準(zhǔn)備晚上給小豌豆吹口哨。四條關(guān)了鋪?zhàn)?,把自己橫在床上,用被子蒙著頭。可是四條睡得并不踏實(shí),一會兒是小豌豆,一會兒是小青,零零碎碎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
晚上小豌豆還是哀號。小豌豆的哀號不像前幾天了,前幾天幾乎是整夜不停,現(xiàn)在卻像是在等著一個時間點(diǎn)——等到四條不怎么關(guān)注它的時候。小豌豆安靜一段時間之后,四條就會有些放松,心緒飄到了別的地方,或者迷迷糊糊犯困,這個時候,突然之間,小豌豆那種像嬰兒哭聲的哀號就會響起來。
四條借助馬扎,挪自己的身子,挪兩次,挪到狗屋門口,對著小豌豆吹口哨。吹一陣子,小豌豆安靜下來。四條依舊蹲在狗屋門口,等著小豌豆的下一次哭鬧,但四條這樣等是等不著的,只有等他回到床邊,迷迷糊糊犯困,或者幾乎忘掉小豌豆的時候,小豌豆才會再一次哭鬧。
這是第五天的夜晚,小青沒有回來。四條掰著手指頭算了算,小青說兩三天或者三四天回來,那就是說最早兩天回來,最晚四天回來,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天了,小青卻沒有回來。小青沒回來,說明小青出門之后出現(xiàn)了什么意外的情況,也有可能出了什么事……這個想法又像鋼針一樣扎了一下四條的手心,四條的手哆嗦了一陣子。小青該回來卻沒有回來,而小豌豆又在夜里像嬰兒一樣哭號,這非常不吉利。
白天四條有活兒干的時候就干活兒,沒活兒干的時候就發(fā)呆;夜晚四條給小豌豆吹口哨,不吹口哨的時候還是發(fā)呆。四條很少有睡眠,不幾天,他的臉就消瘦下來。
四條沒有小青的電話,也沒有小青的其他任何聯(lián)系方式。小青不回來,四條只能等著。其實(shí)四條發(fā)呆是在腦子里盡力搜索有關(guān)小青的記憶,他發(fā)現(xiàn)他對小青知之甚少。小青對于他來說,幾乎是一個陌生人。他不知道小青姓什么,家里有些什么人,甚至就連小青這個名字,他也是聽住在小紅樓上的胖阿姨說的。小青一個人租住在小紅樓上,五層,東戶。
有一次胖阿姨找四條修理一臺豆?jié){機(jī),曾經(jīng)說到小青好像是哪里哪里人,因?yàn)榕职⒁陶f的這個地方四條從沒有聽說過,所以四條也沒能記得住。小青是干什么的,四條也不知道?!安恢浪歉墒裁吹?,”胖阿姨說,“不知道呢?!焙髞砼职⒁逃盅a(bǔ)了一句:“好像她什么都不干呢?!?/p>
四條拄著雙拐上了小紅樓。爬樓梯的時候,四條把兩根拐杖夾在一側(cè)腋下,騰出一只手來抓住樓梯扶手,借助拐杖和一只手臂的力量攀登。十分鐘之后,四條站在了小青租住的房子門口。摁門鈴,用力拍門,屋子里沒有一點(diǎn)聲音。四條知道這么做是徒勞的,小青沒有回來。不知道小青現(xiàn)在在哪里。
回到鐵皮小房子,四條關(guān)了鋪門,讓自己躲在屋子的一角。四條坐在馬扎上,他對面的另一個屋角就是小豌豆的狗屋。此時小豌豆像四條一樣在狗屋的暗處躲藏著,每過幾分鐘,小豌豆還會發(fā)出微弱的類似老鼠的吱吱叫聲。
四條把自己關(guān)在鋪?zhàn)永镏辽儆幸粋€時辰,后來他雙手抱著頭,努力回憶小青。四條能夠想到的小青,全部都是穿著紅衣服的小青,紅裙子、紅毛衣、紅風(fēng)衣、紅大衣、紅羽絨服,還有紅皮鞋。小青穿著紅衣服,手里攥著牽狗繩,牽著小豌豆,從小紅樓上下來,從四條的鋪?zhàn)娱T口走過去;或者牽著小豌豆從外面回來,從四條的鋪?zhàn)娱T口走過去,走進(jìn)小紅樓。
那天小青把小豌豆托付給四條的情景,四條回憶了一遍又一遍。越是回憶,四條越是覺得有一個情況他當(dāng)時就應(yīng)該十分在意,可是當(dāng)時他有些慌亂,并沒有十分在意。那就是,那天的小青非常慌張。那天小青說話的頻率很快,還夾雜著一些頻率很快的手勢,好像她在說話的時候,有人用鞭子在背后抽著她。那天的天氣并不熱,可是小青滿頭大汗,她的汗水把前胸都弄濕了一大塊。那天的小青雖然對四條熱情,但小青的熱情是裝出來的,她的眉頭緊鎖著,眼睛里陰云密布。也就是說,那天的小青心事重重。如果小青遇到了什么事,那么,事情在那天已經(jīng)發(fā)生,至少是小青預(yù)感到了事情的發(fā)生。四條這么想下去,越想越害怕,身上驟然間出現(xiàn)了一股涼意。
又過去了幾天,小青還是沒有回來。十幾天的哭鬧,小豌豆也瘦下來了,身上的毛沒了光澤,夜晚鬧的動靜也很微弱,只是嗚呀嗚呀幾聲,便停下來。
這天四條打開了收音機(jī),剛剛調(diào)出頻道,就聽到了一條消息。消息說,在本市小清河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女尸,尸身身高約1.6米,身著紅色連衣裙;由于尸體高度腐敗,已辨認(rèn)不出其它特征。
這條消息讓四條差點(diǎn)把收音機(jī)扔掉,他不敢想這具身著紅色連衣裙、身高1.6米的女尸就是小青,但他禁不住就要這么想。四條的一只手在臉前揮了揮,企圖把這個想法趕走,但是這個想法揮之不去,就像蒼蠅一樣在他的臉前翻飛。四條又想到了這些日子里小豌豆深夜的哀號,他覺得小豌豆的哀號是因小青而起的,小豌豆為小青而哭。四條這么想了一會兒,感到渾身一陣一陣發(fā)冷。
四條覺得他應(yīng)該做點(diǎn)什么,不能就這么坐著。四條所能想到的,就是馬上到小清河去一趟,去看看那條紅裙子。如果不去看這一眼的話,將來,他不能夠原諒自己。
四條騎了電瓶三輪車路過小區(qū)大門口傳達(dá)室的時候,看到門衛(wèi)張大爺正在看電視。四條騎過大門口,又被張大爺叫住了。張大爺是一個矮小的老頭,說話的聲音卻很高,他倚在門框上,向四條招手?!八臈l,你過來,”張大爺喊,“過來看一下。”
四條把三輪車倒回來,停在傳達(dá)室門口?!靶∏搴铀懒艘粋€人,你快過來看看?!睆埓鬆斦f,“說是死了好幾天了,一直在水里泡著?!睆埓鬆敵堇镏噶酥?,又說,“是一個女的,穿著紅裙子,家屬來認(rèn)領(lǐng)了?!?/p>
果然,電視正在播出的,正是小清河女尸的新聞。電視里有一群人,一片哭聲。四條沒有從三輪車上下來,而是讓車子又往傳達(dá)室門口靠近了一些,他趴在車把上,伸著頭看屋里的電視。四條的眼睛像掃描儀一樣,快速地掃描著電視畫面。他看到女尸已經(jīng)被裝進(jìn)裹尸袋,抬進(jìn)了一輛白色的車?yán)?,幾個人在扒著車門哭。其中一個50多歲的婦女,呼天搶地,哭得格外令人心碎。
張大爺說:“是個大學(xué)生,剛上大一,才19歲,失聯(lián)好多天了,沒想到在水里泡著?!?/p>
電視新聞已經(jīng)切換到了高速路上的一起車禍現(xiàn)場,四條還趴在車把上,伸著頭看。其實(shí)四條并沒有看后面的新聞,他只是一時無心收回這個姿勢。四條的心還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下沉。
“失聯(lián)”這個詞一直讓四條犯嘀咕。小青走后已經(jīng)半個多月了,至今沒有回來,也沒有任何音信,就是說,小青“失聯(lián)”了。
以前四條聽收音機(jī),也常常聽到“失聯(lián)”這個詞。很多的失聯(lián)女生,結(jié)果都不好,她們大多出了意外。廣播里也常常告誡聽眾,如果身邊有失聯(lián)的家人或者朋友,應(yīng)該抓緊時間到派出所去報警。四條覺得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應(yīng)該馬上到派出所去。
四條騎了三輪車,剛剛走了幾丈遠(yuǎn),在小區(qū)的路上遇到了胖阿姨,胖阿姨拉著一個滑輪車,看樣子是剛剛從超市回來。四條跟胖阿姨打了一個招呼,從胖阿姨身邊騎過去了。但過去之后,四條的車速慢了下來,又走了幾米遠(yuǎn),四條停住了。“阿姨?!彼臈l扭回頭,朝胖阿姨的背影叫了一聲。
四條掉轉(zhuǎn)車頭,回身追上了胖阿姨,然后兩個人都停下了。四條趴在三輪車的車把上,小聲小氣地說:“阿姨,我有一件事,想問問你?!?/p>
胖阿姨瞇著眼望著四條。胖阿姨經(jīng)常找四條修小家電,和四條熟,有時還對四條知冷知熱的,常常表示要給四條介紹對象,更主要的是,胖阿姨以前做過演員,常常天南海北演戲,見多識廣。所以四條想把心里的事和胖阿姨說一說。
四條說:“阿姨你還記得樓上的小青不?”
胖阿姨說:“小青?哪個小青?”胖阿姨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四條說:“就是那個一年四季都穿紅衣裳的小青?!?/p>
胖阿姨說:“哦……她怎么了?”
四條說,“她失聯(lián)了。”
接著,四條把小青的事向胖阿姨說了一遍。半個月前,小青突然把小豌豆托付給他,說自己出一趟門,兩三天最多三四天回來,可是小青一直都沒有回來,到現(xiàn)在都半個多月了,小青還是沒有回來;最關(guān)鍵的還不是小青沒有回來,而是她一點(diǎn)音信也沒有,就好像是風(fēng)吹走了一片云彩一樣,無影無蹤。四條告訴胖阿姨說,他想到派出所去報警。
胖阿姨因?yàn)樽鲞^演員,臉上的表情非常豐富,說話或者聽別人說話的時候總是一驚一乍、神神秘秘的。她聽完四條的話,往四周看了看,然后把嘴湊到四條耳邊,小聲說:“四條啊,你聽阿姨說啊,你知道啥叫‘失聯(lián)嗎?阿姨告訴你啊。原來‘失聯(lián)說的是與地面有聯(lián)絡(luò)的東西,比如說飛機(jī),突然失去了聯(lián)系;現(xiàn)在大家說‘失聯(lián),一般說的是……”胖阿姨停了一下,又往四周看了看,接著說,“說的是突然與親人失去了聯(lián)系。四條啊,這里邊有一個關(guān)鍵詞啊,親人,對吧?小青不是你的親人,她沒有音信了,對你來說不是‘失聯(lián)啊,也許人家搬家了嘛,也許人家有重要的事情耽擱了嘛,也許人家到別的地方去混了嘛。你說對不對嘛,四條?”
四條的臉木木的,他被胖阿姨問住了。
胖阿姨又說:“你說對不對嘛,四條?”
四條回答不了胖阿姨的問話,他的眼直勾勾地看著胖阿姨,兩片嘴唇麻匝了幾下。
胖阿姨說:“四條啊,再說了嘛,派出所立案也是很不容易的,因?yàn)樾淌铝甘欠浅?fù)雜的事情嘛,立了就不能撤啊,還需要拿出大量的警力啊。所以說了嘛,要是你不能提供足夠的涉案理由,一般公安機(jī)關(guān)缺乏立案的……那個……依據(jù),也就是說是不會立案的。你說對不對嘛,四條?”
胖阿姨伸出手,摸了摸四條的頭:“四條啊,回去吧哈。別瞎操心哈。”說完,胖阿姨拉起滑輪車,往小紅樓走去。走了兩丈遠(yuǎn),胖阿姨又回轉(zhuǎn)頭來,用一只手圈成喇叭筒,小聲朝四條喊:“四條啊,過兩天我給你介紹個對象,你等著啊?;厝グ晒!?/p>
四條坐在三輪車上沒有動,直到胖阿姨轉(zhuǎn)了彎,上了小紅樓,四條還趴在車把上。
3
發(fā)現(xiàn)小豌豆丟了,是這天傍晚的事。在小區(qū)里遇到胖阿姨之后,四條沒有回到他的鋪?zhàn)永铮侨チ俗o(hù)城河。四條把他的電動三輪車開得很慢,走了一段路之后,四條就在車把上趴一會兒;然后再走一段路,停下來在車把上趴一會兒。這樣走走停停的,四條沿著護(hù)城河,繞著老城區(qū)轉(zhuǎn)了一個大圈。太陽落下去之后,四條才回到小區(qū)里。
鋪門鎖著,小豌豆不在狗屋里,拴狗繩斷開了。四條在床底下以及鐵皮屋子的各個角落找了一遍,甚至連電飯鍋和鞋盒子里也找了,沒有小豌豆的影子。只有一種可能,小豌豆掙脫了狗繩,從鐵皮屋角落里一個碗口大的洞口出去了。
四條老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墻洞,也曾很多次想到要把它補(bǔ)上,只是因?yàn)槎纯陔x地面還有一拃高,如果下雨的話,雨水不會灌進(jìn)屋里來,所以四條也沒有太上心。沒有想到,這個洞口成了丟掉小豌豆的罪魁禍?zhǔn)住?/p>
四條很難過,這些天,是他忽視小豌豆了。四條想了想,他已經(jīng)好幾天的夜里不能夠在小豌豆鬧動靜的時候準(zhǔn)時醒來,或者說,小豌豆已經(jīng)好幾天的夜里不再鬧動靜了,而他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點(diǎn),他甚至已經(jīng)一天或者兩天沒有喂小豌豆吃狗糧了,也沒有喂它喝水。四條蹲在墻洞那里,責(zé)怪自己,往自己的臉上扇了兩巴掌。
四條開始在小區(qū)里尋找小豌豆。白天的時候,四條騎著他的電動三輪車,在小區(qū)里轉(zhuǎn)悠。四條的車開得很慢,比步行還要慢,他還常常停下來,用一根竹竿戳路邊的冬青,看看小豌豆有沒有藏在里面。到了晚上,四條還是開著三輪車,用手電筒往冬青里照,然后再用竹竿戳一戳。有一次四條戳出來一只貓,還有一次四條戳出來一只小刺猬,甚至有一次,四條戳出來一條蛇,但就是沒有小豌豆。
在四條眼里,小豌豆也好,小青也好,都類似于他的隱私,不太想讓外人知道。因此,有人問四條拿著一根竹竿往冬青里戳什么,四條并不回答,只是停下來,低著頭,紅著臉,等著人家走開,然后他再繼續(xù)往冬青里戳。
只有一次是例外。一個相熟的大爺問四條,拿著一根竹竿往冬青里戳什么,四條看了看大爺,回答說是在找小豌豆。
大爺問:“小豌豆是啥東西?”
四條說:“是一條小狗,不見了?!?/p>
大爺問:“多大的一只小狗?啥顏色?”
四條說:“棕色,這么大?!闭f著用雙手比劃了一下。
大爺?shù)纱罅搜劬?,也學(xué)著四條的樣子,用雙手比劃了一下,問,“就這么大?就這么大也就三四斤重吧?”
四條說:“就三四斤重?!?/p>
大爺說:“這么小個小東西,說不定誰一腳就踩死了。踩死都不硌腳?!?/p>
大爺?shù)倪@句話,讓四條渾身滾過一陣戰(zhàn)栗。回到鋪?zhàn)永?,四條心里還是擱不下大爺?shù)脑挘灰幌肫饋?,就渾身打顫。四條仿佛覺得,這句話說的并不是小豌豆,而是小青。不知道小青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四條熬到了這一年的秋天。下了一場雨。雨從下午開始下,到了晚上也沒有停。下半夜,四條聽到了一個聲音,這個聲音驚得他一下子從睡夢中折身坐起來。是一只小動物用爪子撓門板的聲音,“刺啦——刺啦——”,盡管雨聲喧嘩,四條依然聽得真切,“刺啦——刺啦——”,又一下,沒錯,的確是一只小動物用爪子撓門板的聲音。四條整個身子彈起來,向門口撲過去。
門外沒有小豌豆,也沒有其他什么小動物。雨下得很大,地上有很多積水。四條喊了一聲,“小豌豆!”然后側(cè)耳聽了一會兒。只有雨聲。四條挪了兩步,又喊了一聲,“小豌豆!”再側(cè)耳聽了一會兒。還是只有雨聲。
剛才四條撲向門口的時候,沒有來得及架上他的雙拐,當(dāng)然也更是沒有利用馬扎一步一步往外挪。所謂撲向門口,實(shí)際上是四條快速爬到了門口?,F(xiàn)在,四條就是四肢著地在門外趴著。他小聲叫著“小豌豆”,又往前爬了兩步。
四條繞著鐵皮屋爬了一圈。四條穿著很少的衣服,雨水澆在他的頭上和后背上,這讓他不停地打著寒戰(zhàn)。地上有很多積水,積水中有很多樹枝、瓦礫或者石塊,這些東西硌得四條的手掌和膝蓋生疼。
然后,四條又小聲叫著小豌豆的名字,繞著小紅樓爬了一圈。四條爬一陣子,會停下來,聽一聽雨聲中有沒有小豌豆回應(yīng)他的動靜。四條爬到小青住過的房子窗戶下面,別著頭努力地往五樓看。小青住過的那間房子,窗戶是黑著的,沒有燈光,整座小紅樓上所有的窗戶都是黑著的,沒有一扇窗戶亮燈。四條繼續(xù)繞著小紅樓爬,側(cè)耳細(xì)聽,但自始至終,四條聽到的都是雨聲,看不到小豌豆,也聽不到小豌豆的聲音。
回到鐵皮屋,鉆進(jìn)被窩里,四條還在打著寒戰(zhàn)。輾轉(zhuǎn)反側(cè)到天亮,四條瞇糊了一下,這時候,有一個夢闖進(jìn)四條的睡眠里。在夢里,四條在床底下的一只電飯鍋里找到了小豌豆。四條掀開鍋蓋,看到小豌豆可憐巴巴地蹲在里面。四條說:“乖,你可回來了,你沒事吧?”四條說著,就用雙手把小豌豆捧了出來。
夢里的四條還在渾身害冷,他把小豌豆捧進(jìn)了自己的懷里,這樣的話,四條感覺到了小豌豆渾身暖乎乎的。四條一只手撫摸著小豌豆頭上的毛發(fā),低下頭看了看,可是四條看到的并不是小豌豆,而是和小豌豆差不多大小的小青。
責(zé)任編輯 李春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