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曄

舒克申短篇小說中的道德探索

姚 曄

舒克申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生涯雖短暫，卻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尤其是他的短篇小說，受到了廣大讀者的喜愛和文學(xué)評論界的贊賞。以舒克申短篇小說中的人物為研究對象，深入分析舒克申對人性、道德的思考與探索。舒克申所贊美的善是源自心靈的美的感受、愛的關(guān)懷和犧牲的精神；同時作家也揭露了人的盲目與惡，并通過對道德感源頭的探索表達了實現(xiàn)個人對善的回歸作為社會道德使命的理想。

舒克申；短篇小說；道德；人性

瓦西里·馬卡羅維奇·舒克申（1929-1974）是蘇聯(lián)著名的作家、電影編導(dǎo)和演員。他認為，“一個人肉體的完結(jié)并不那么令人不安，令人不安的是道德的毀滅”[1]。對道德問題的關(guān)注是舒克申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點，圍繞這個主題舒克申展開了對人的精神世界的一系列探索。通過對舒克申短篇小說的研讀，我們發(fā)現(xiàn)，舒克申善于從日常生活中洞悉人性，他在作品中贊美人性的美與善，同時也無情揭露人性的盲目與惡，并試圖在倫理層面呼吁人們實現(xiàn)對良心的回歸。

一、人性的美與善

舒克申的作品中有一類人被稱為“怪人”。“怪人”的概念來源于舒克申1967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怪人》，作者在此后的創(chuàng)作中也塑造了一系列有著“奇特的性格、乖戾的舉止和不幸命運”的怪人，但在這些怪人身上卻體現(xiàn)了舒克申對人性美與善的贊美。

在《怪人》中，主人公“怪人”平安抵達旅行目的并打算給妻子發(fā)一封電報，他在電文中這樣寫道：“安全著陸。丁香花枝落在了我的胸上，可愛的格魯莎，別忘了我。瓦夏特卡?！弊x者可以從這簡單的文字中感受到怪人充滿愛與詩意的情懷。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正常人”的嚴肅和冷漠：電報員“冷冰冰”地要求怪人“像個成年人”一樣重新書寫電文；怪人的嫂子對剛剛相聚、愉快暢談的兄弟惡語相向；飛機上不但不感謝怪人的幫助，還嫌棄怪人弄臟了自己假牙的讀報紙的人……奇怪的是，在面對別人的指責(zé)時，主人公并不憤怒，從不爭執(zhí)，而是單純地、有些驚慌地承認自己的過失，充滿善意地彌補自己的“錯誤”，希望別人能因此而舒心起來。

怪人的確很怪，怪在他不懂別人的無理和蔑視，怪在不善于為自己爭取利益，但他又那么美好，美好在只聽從意志和愛心的指引，美在保留了一顆詩意的和充滿愛的心。這就是舒克申贊美的怪人之美與善。

除此之外，舒克申還塑造了很多善良美好到“怪人”形象，比如在汽車突然著火時沖上前去把汽車開到河邊，為此摔傷了一條腿的格林卡;在示愛遭到拒絕后選擇幫助心上人和未婚夫和好的巴什卡。在這兩部作品中，作者將平日里舉止奇怪的主人公置于道德抉擇面前。如果說格林卡的犧牲源于“特定環(huán)境下年青人天然的內(nèi)心沖動”，那么巴什卡的犧牲則是“不會帶來一絲榮耀反倒要承受內(nèi)心傷痛的沉重而持久的自我犧牲”[2]，這便是舒克申贊美的善的最高境界。

舒克申贊美的善是源自內(nèi)心的美的感受、愛的關(guān)懷和犧牲的精神。追求美可能要違背傳統(tǒng)，予人愛并不一定被理解，犧牲則會帶給自己痛苦。但是怪人選擇了“善”，即使他們的命運是不幸的，但善的選擇帶給他們的是更長久的愉悅和更深刻的安寧。

二、人性的盲目與惡

舒克申他筆下沒有完美的英雄，也沒有絕對的惡棍，這就是他對人的理解：人是極其復(fù)雜而多面的。哪怕是在描繪他稱贊的怪人時，舒克申也會同時表現(xiàn)出他們的狹隘。而在其創(chuàng)作晚期，舒克申對人性丑陋面的揭露更為犀利深刻，在他的筆下，有些惡是無意識的，有些惡是充滿破壞性的，是會讓道德毀滅的。

在《委屈》中講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天早上，薩什卡帶著小女兒去副食店買牛奶，卻被賣貨的大嬸誤認為是前一晚喝酒鬧事的人，在大嬸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可能認錯人到時候，反倒提高嗓門兒，存心要招其他售貨員和年歲大一些的顧客來看熱鬧。主人公又急又氣卻百口莫辯，其他等待結(jié)賬的人也三言兩語地說起來：“得了吧，沒上商店來過！每天晚上你們這幫人都在這兒，多得擠都擠不動，站在那兒想著怎么搭伙買酒。既然別人都那么說，那就是來過了唄?！本驮谒_市卡無奈地決定不再理會這些人打算離開時，一個穿風(fēng)雨衣的人沖他的背后喊了一句：“伏特加十點才開始賣吶，來早啦!”

短短幾分鐘的沖突好似將每個人的行為置于道德的顯微鏡下，讓讀者看到了人性的盲目有多么殘忍。副食店大嬸為了維護自己的自尊，不惜歪曲現(xiàn)實、煽動群眾而造成更大范圍的理性蒙蔽，把傷害轉(zhuǎn)移到無辜的人身上；店內(nèi)其他顧客則是鮮明的群氓形象，他們拒絕理性思考，只是簡單地聽之信之，還要盲目地加以評論，在自以為正義的光環(huán)下對他人進行侮辱與傷害；最后一個顧客更是將這種盲目推向高潮，群眾的集體攻擊使他不僅喪失獨立判斷的能力，更賦予了他看似更合理的批判權(quán)力，助長了他攻擊別人的氣勢，傷害他人那神秘的欲望劇烈膨脹，終于那諷刺的話語有如一支利箭射向了他人。

故事到這里還沒有結(jié)束。薩什卡左思右想還是受不了這樣的委屈，決定去找那個穿風(fēng)雨衣的人理論。而更荒唐的事發(fā)生了，穿風(fēng)雨衣的人居然說是薩什卡欺負他，并慫恿自己的兒子暴力地把薩什卡推下了樓去。

在這個故事中，原本是正確的行為被扭曲，對自尊的維護發(fā)展為對別人的傷害，對正義的維護則演變成無視現(xiàn)實的肆意攻擊，這都是人性的盲目引發(fā)的悲劇。人的意志一旦被錯誤的引導(dǎo)和刺激，就會像群氓一樣釋放出可怕的惡的力量。

故事中唯一一個“美”的形象就是薩什卡剛會說話的小女兒，她不理解大人的沖突，只是覺得他們對父親“不和氣”，并且用自己水靈靈的眼睛平息了父親的怒氣，避免了更多的沖突。

就像薩什卡的小女兒一樣，孩子原本是單純善良的，而風(fēng)雨衣人的兒子，這個即將步入成人世界的青年，他又是怎樣從一個本是純真的孩童成長為一個不僅盲目，還學(xué)會利用自己的強壯去實施暴力的人。舒克申用這一環(huán)接一環(huán)的沖突質(zhì)問人們：我們究竟是何時蒙蔽了良知，又是如何殘忍地將自己的愚昧與暴力傳遞給了我們的孩子？

除了人性的盲目，舒克申還在作品中指向了人性中其他惡的種子，他將自我崇拜、自我幻想、損人利己都納入諷刺抨擊之列。在作家看來，這些在道德抉擇面前選擇了滿足自己的低級欲望，而無視對他人的傷害的行為都是惡的。

舒克申描繪的惡的嘴臉通常是滑稽可笑的，因為他們對自己對丑陋毫不自知，而人對惡的不在乎，傷害他人于無意識才是最可怕的。這樣的惡不僅破壞了自己的道德原則，還像瘧疾一般在人群中蔓延，威脅到整個人類社會的道德秩序。[3]這是舒克申最為痛心和憂慮的地方。

三、舒克申的道德理想

舒克申對道德問題的探索是復(fù)雜而痛苦的。他喜于“怪人”的“善”，又無奈地揭示更多人的惡；他贊美作為人生命之初的孩童，這讓他堅定人性本善的信念，但又痛苦地目睹著善的消散。于是他要探索一條道德出路，要讓人們意識到本性中的善，并向它回歸。

在短篇小說《私生子》中，名叫斯比爾卡的主人公是個私生子，他生來俊美，卻高傲、孤獨，是個倔強的反叛者。他天不怕地不怕，耍流氓、打架，總是在夜晚溜進丑陋的單身女人的家里，終于因為攔路搶劫而進了監(jiān)獄。但他不是一無是處，他欣賞那些丑陋的情人比其他人有情義，他經(jīng)常幫助老人，在戰(zhàn)爭時期還把偷來的米扔在寡婦的院子里，為的是不讓寡婦的兩個孩子挨餓。就是這樣一個不能單純定義為好人還是壞人的形象，在舒克申的筆下經(jīng)歷了道德的終極考驗。

從監(jiān)獄出來的斯比爾卡瘋狂地愛上了新搬來的有夫之婦伊琳娜。這個有悖倫理的念頭在斯比爾卡看來并沒有任何的不妥。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愛情，他給伊琳娜送花，握她的手，吻她的唇，即使是在被伊琳娜的丈夫謝爾蓋發(fā)現(xiàn)時也沒有絲毫的羞怯，而只是惋惜。在遭到謝爾蓋的毆打后，斯比爾卡內(nèi)心交織著羞辱、痛苦和仇恨，嚴肅地說道：“我要殺死你?！钡驮谒贡葼柨弥C槍對準謝爾蓋的時刻，他聽著伊琳娜的哭喊，忽然清醒地意識到：“如果此刻開槍，便永遠無法挽回。”于是他走出房間，放棄了報仇。最終，內(nèi)心交織著對沒有釀成災(zāi)難的慶幸，對伊蓮娜的愛戀以及對母親的思念，斯比爾卡坐在墳地上向自己的心臟扣動了扳機。

舒克申通過塑造這樣一個復(fù)雜的人物形象來探索人的道德意識究竟來源于哪里。斯比爾卡不認為偷情是可恥的，因為他從不受道德的約束，而只去追求情欲與審美的滿足，因此舒克申用“拜倫”來形容他，使他被認為是如唐璜般生活在審美層面的人物[4]；然而他憐憫、扶助弱者，他心疼自己的苦命的母親，因此又不能否認他同時是個有道德意識甚至善良的人。一個徘徊于審美與倫理層面的人物為何能在行惡的瞬間清醒地中止自己的行為？舒克申告訴我們，人在善惡抉擇面前不是依靠外在的道德規(guī)律，因為斯比爾卡根本就不在意那些條律，他依靠的是心靈的力量，是自己的善的意志。這就是道德意識之根，來源于人的本性。而選擇善還是選擇惡，這成就了一個人的偉大或是卑劣。

舒克申的作品削弱了主人公道德抉擇時的社會影響，而盡可能地直接拷問人的心靈，但他同時強調(diào)道德問題是全社會的問題，良心問題在社會上應(yīng)該具有崇高地位[5]。這種對個體充分關(guān)注同時又具有社會關(guān)懷的偉大情懷無疑繼承了俄羅斯文學(xué)的傳統(tǒng)。同時，舒克申對人性中道德感來源的認知也與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達成了一致：“它是生來如此的”[6]。然而舒克申筆下的農(nóng)民已不同于托爾斯泰筆下一直按照“神的律法”[7]來生活的農(nóng)民，那依賴基督教教義的基督教道德，早已隨著信仰的動搖而被破壞。遺失了這種基于宗教道德的傳統(tǒng)教育，沒有了外在的道德標準，人的意志受到了各種誘惑。舍斯托夫說，脫離上帝談?wù)摰赖率菈櫬涞拈_始。舒克申在作品中似乎極力避開宗教字眼，但這都無法阻擋他在倫理層面的道德探索最終指向一種神性的贊同。在描繪斯比爾卡的死亡時，舒克申寫道：“他只覺得心臟受到猛烈的一擊，但并不疼痛；斯比爾卡仰天倒在地上……他仿佛覺得漆黑的天空輕柔地向他覆蓋下來?！币驉刍獬鸷?，經(jīng)過痛苦的洗禮而獲得長久的安寧，靈魂與肉體分離時得到自然與宇宙的關(guān)照，這正是一個充滿神性的靈魂救贖的過程。但舒克申只是說：人應(yīng)該是善良的。

索洛維約夫在《善的證明》中的表述或許更接近舒克申的道德理想：“生命的道德意義最初和最終都是由善本身來確定的，而善本身是通過我們的內(nèi)在良心和理性達到的，因為這些善的內(nèi)在形式由于道德的功績而擺脫了欲望的奴役，擺脫了個人和集體自愛的局限性?！倍鴮崿F(xiàn)個人之善與社會道德的統(tǒng)一則是人類應(yīng)為之奮斗的終極目標。

[1]V.舒克申.蘇聯(lián)當代作家談創(chuàng)作[M].陳寶辰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4.

[2]R.勞特.陀思妥耶夫斯基哲學(xué)：系統(tǒng)論述[M].沈真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

[3]張變革.從孩童的世界到世界的孩童——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期創(chuàng)作中的孩童問題[J].外國文學(xué)研究，2009(4).

[4]S.L.安德森.克爾凱郭爾[M].瞿旭彤譯，北京：中華書局，2004.

[5]V.舒克申.蘇聯(lián)當代作家談創(chuàng)作[M].陳寶辰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4.

[6]R.勞特.陀思妥耶夫斯基哲學(xué)：系統(tǒng)論述[M].沈真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

[7]徐鳳林.俄羅斯宗教哲學(xu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6.

責(zé)任編輯：郭一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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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6531（2017）10-0028-03

姚曄/長春工程學(xué)院國際教育學(xué)院研究實習(xí)員，碩士（吉林長春13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