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自己上學期間背過、至今仍記憶清晰的文章,《岳陽樓記》首推其中;凡有些個學識的人,談及經(jīng)典,莫不能張口即說《岳陽樓記》。作為大家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散文,《岳陽樓記》傳唱千年而不衰的魅力究竟在哪里呢?下面淺談一孔之見。
一、記事言志,“記”有異焉
八百里洞庭天下奇,正源于此,自古歌詠洞庭湖的佳作燦若繁星。信手百度,僅唐一代就有二十余首傳世名作。但將涌現(xiàn)眼前的詩句一一讀過,卻發(fā)現(xiàn)眾多詩文中詠嘆洞庭美景者過半,景中寓情者有,更多表達者就不勝了了。
反觀《岳陽樓記》則洞天別開。
“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 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這樣的岳陽樓之大觀,“前人之述備矣”,再重復那些老話沒有意思。于是范仲淹換一個新的角度,用另一種文體另說他的一套。
《岳陽樓記》以“岳陽樓記”為題,卻巧妙地避開樓不寫,而去寫登樓的遷客騷人看到洞庭湖的不同景色時產(chǎn)生的不同感情,以引出最后一段的“古仁人之心”,文章構(gòu)思別出心裁。全篇僅368字,卻內(nèi)容充實,情感豐富。文章由事入景,因景生情,由情入理。文章一開頭以敘事為主,記述了重修岳陽樓和作記;然后由事入景,寫在岳陽樓所觀、所感;以“然則”一語引出兩種不同的“覽物之情”,又以“或異二者之為”展開議論話題,從而揭示主旨——“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文章記事、記人、寫景,借景抒情,議景載道,千回百轉(zhuǎn),層層推進,敘事言情都入化境。
查閱資料不難發(fā)現(xiàn),作為一種文體,“記”在六朝獲得文體生命,唐代進入文苑,宋代其內(nèi)容得到拓展,形式更加穩(wěn)固。從這個角度說,《岳陽樓記》發(fā)展了“前人之述”,將敘事、寫景、議論、抒情自然結(jié)合起來,極大地豐富了文章內(nèi)容。
二、覽物之情,得有異焉
從寫景的角度說,范仲淹筆下的洞庭湖景色與他人也有不同。
文章是滕子京謫居巴陵時托范仲淹所寫,滕子京也很熱愛詩文,居巴陵,身臨洞庭湖畔,他也曾描繪岳陽樓的景觀:
東南之國富山水,惟洞庭于江湖名最大。環(huán)占五湖,均視八百里;據(jù)湖面勢,惟巴陵最勝。瀕岸風物,日有萬態(tài),雖漁樵云鳥,棲隱出沒同一光影中,惟岳陽樓,最絕。
在這篇《岳陽樓詩集序》中,滕子京以62字極贊洞庭湖之“大觀”。他還曾在《臨江仙》一詞中描繪洞庭湖山光水色:
湖水連天天連水,秋來分外澄清。君山自是小蓬瀛。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 帝子有靈能鼓瑟,凄然依舊傷情。微聞蘭芷動芳馨。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
這詞怎么看怎么象集句,氣蒸二句出自孟浩然的《臨洞庭上張丞相》,曲終兩句出自錢起的《湘靈鼓瑟》,帝子微聞兩句,都是別人的句子拿來化用。八百里洞庭在滕子京筆下,只剩了“天連水,水連天”,“分外澄清”。同樣是洞庭湖“大觀”,滕子京說“日有萬態(tài),漁樵云鳥,棲隱出沒”,描寫不可謂不細,但與范仲淹的“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比起來就顯得柔弱,筆力不夠雄健有力。
棋高一著的不止于此。對于氣勢宏大的自然景觀,范仲淹只輕輕一筆“前人備述之矣”就略過了。以一個“然則”陡轉(zhuǎn),“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于此。覽物之情,得無異呼?”順勢而出,干凈利索地從寫自然景觀轉(zhuǎn)入到寫人的情感的特殊性上來。一個“異”字使文章思路順暢而下,“覽物之情”雙層面展開。
一方面是“淫雨霏霏”“陰風怒號”的陰暗、悲傷之景,登斯樓也,則“感極而悲者矣”;一方面是“春和景明”“一碧萬頃”的明媚、喜悅之景,登斯樓也,則“喜洋洋者矣”。兩種景象不會同時呈現(xiàn),很顯然,作者在這里是運用了想象,將陰晴兩種景觀、悲喜兩種心境同時推出境。每一段的寫景先描寫后議論,寫得有序;動靜結(jié)合,寫得有起伏變化;兩段寫景形成對比,凸顯覽物之“異”。同時,與前人寫景抒情多單一呈現(xiàn)的情況迥異,想象極大的拓展了文章意境,豐富了文章內(nèi)容。
一陰一晴兩種情況下的語言同中有異。三四兩段的寫景,駢句者有,如第三段中有“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耀,山岳潛形”四句;第四段中“沙鷗翔集,錦麟游泳”“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靜影沉璧”六句。對仗句式,長于對自然景觀的概括性描繪,讀來亦音樂和諧;但大量使用則容易造成表面滑行、堆砌華麗之感,所以作者極力回避過分密集的對仗。在三四兩段中間以四字或不同字數(shù)的散句,句法駢散結(jié)合、長短結(jié)合,自由交替,顯得情緒活躍,瀟灑自如。在這一相同點之外,朗讀感受,就會發(fā)現(xiàn)第三段寫陰雨之景,四字短句中陽平和陰平字明顯多于第四段;而第四段寫春和景明的四字短句中,除陰平調(diào)明顯多出外,其余調(diào)值交互出現(xiàn),變化多端。“平聲平道莫低昂”,這種“異”一來帶來了朗讀效果鏗鏘有力和柔和婉悅之別;二來第三段寫景句,極具力量感的詞語排山涌出,給人以宏大的空間視野感,氣魄迥異。
讀過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再看滕子京的洞庭文字,猶如佛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第一層境界,那山、那水是客觀的存在。而在范仲淹的筆下,那山、那水卻是淌過了作者心靈,打上了作者情感烙印的山水,是“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的主觀映射。眾所周知,《岳陽樓記》并非范仲淹身臨其境有感而作。慶歷四年,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范仲淹則下放河南鄧州,他沒有可能為一篇文章擅離職守,遠赴岳陽。據(jù)岳陽樓現(xiàn)存資料,當時滕子京請他屬文,只給一幅《巴陵勝景圖》,范仲淹就根據(jù)這幅圖觀靜止之景,運無邊想象,寫就了這篇千古名篇。劉勰在其《文心雕龍》中說“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客,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鈉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這幾句講的就是創(chuàng)作構(gòu)思時,想象可以不受時空的限制,飛越千載,隨心馳騁。想象飛騰起來了,就會出現(xiàn)文思泉涌的現(xiàn)象。由此看來,能不能寫出東西來,不在于眼睛看到了多少,而在于心里激發(fā)了多少。覽物之情,得有異——和范仲淹相比,滕子京之筆力拙,大概正是少了主體情感對客觀景物的同化過程。
三、物我兩忘,情有異焉
范仲淹的筆下,遷客騷人“覽物之情”,得有不同,那是不是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而生“去國懷鄉(xiāng),憂讒畏譏”的悲郁和看“春和景明”而生“心曠神怡”“寵辱偕忘”的喜悅就是覽物之情的最高境界了呢?顯然不是。“異二者之為”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古仁人之心才是范公心生向往的理想境界。遷客騷人的“感極而悲者”“喜洋洋者”同屬以物喜、以己悲的范疇,這種以個人感受為基礎的悲歡在范仲淹看來是不值得夸耀的,作為品德高尚的人,個人的悲歡必須建立在國家、百姓的悲歡基礎上才有意義,即“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俱備這種情懷的“古仁人”又在哪里呢?
杜甫,心懷“鐵馬橫戈”、“氣吞胡虜”的英雄氣概和“一身報國有萬死”的犧牲精神,決心“掃胡塵”、“靖國難”,但在政治斗爭中,屢遭朝廷投降派的排擠、打擊,可是,他始終不渝地堅持自己的理想。杜甫一生心系國家、心系百姓,大膽揭露社會矛盾,對窮苦人民寄以深切同情。他晚年攜家出蜀,生活貧困至極卻仍然慷慨悲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他用他的遺世精神鑄就不朽 “詩史”。杜甫可謂“古仁人”的代表。
滕子京亦可稱“古仁人”。宋人王辟之在《澠水燕談錄》中稱“慶歷史,滕子京謫守巴陵,治最為天下第一”。由此可見,滕子京政治才能非同一般。慶歷四年,滕子京因“濫用官府錢財”罪名被貶巴陵郡。到任后,他不計個人榮辱得失,以國事為重,勤政為民,第二年便“政通人和,百廢俱興”,可見滕子京也是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情懷的古仁人。對此,《岳陽樓記》亦暗有贊譽。
范仲淹更是“古仁人”的典范。歐陽修給范仲淹的墓碑文中說:“公少有大節(jié),于富貴貧賤毀譽歡戚,不一動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誦曰:‘適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也。”由此看來,“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思想是范仲淹由來已久的心語。范仲淹從30歲起曽多次上書直諫,為民請命,以致招來數(shù)遭貶黜,仕途浮沉。范仲淹貧苦一生,卻能用自己的俸祿買義田千畝,救濟貧窮百姓,以致死時“身無以為斂”。從這個角度說,范仲淹就是他理想中“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古仁人”,不可不說,《岳陽樓記》是范仲淹借以傳達他的政治情懷的載體,同時又是被貶鄧州內(nèi)心的自我勉勵。
綜上所述,《岳陽樓記》是一篇融記事、寫景、抒情為一體的內(nèi)容豐富的名記?!坝[物之情、得無異乎”中一個“異”字把岳陽樓放在不同的氣候條件下去描寫,拓寬了描寫面的境界;“或異二者之為 ”中的一“異”,則展示了古仁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崇高思想境界,突出了“古仁人之心”與“遷客騷人”情懷的鮮明對比,擴大了思想內(nèi)涵,深化了主題。正是兩個“異”字在文章結(jié)構(gòu)上起了承轉(zhuǎn)的作用,讓各部分內(nèi)容熔鑄貫通,一氣呵成,體現(xiàn)了散文“形散神不散”的特點。
楊秀雯,山東淄博市臨淄區(qū)第二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