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潔雯+盧瑜萍+張?zhí)煊?/p>

摘要：今人談及岑參，總不離黃沙白草、輪臺大漠等意象，殊不知其邊塞詩目僅占總數(shù)的五分之一弱，其余存詩多為贈別、山水之作，也不乏酬和與懷古內(nèi)容。岑參自幼深居佛地，其詩與禪宗也有著不解之緣。無論是用字還是詩中意象，再或是其田園詩作，都散發(fā)出濃厚的禪趣。佛教思想尤其是禪宗思想，在其求仕無門或煩惱苦悶時給予了他極大精神支撐，也從中影響著他的審美品味及價值取向。

關(guān)鍵詞：岑參；用字；意象；田園詩

近年來，隨著學(xué)界對岑嘉州研究的逐步深入，其形象也日漸豐滿。研究大致分三類：一，生平研究，如生卒時間、經(jīng)歷見聞、家族交友等；二，詩歌研究，如詩的內(nèi)容情感、動詞用法、意象風(fēng)格等；三，比較研究（與其他詩人之比較），如與杜甫、高適、王昌齡的詩歌比較。值得一提的是，有學(xué)者就釋道二教對岑詩的影響進行闡述，尤其是暨南大學(xué)張海沙教授的觀點令人耳目一新。可以總結(jié)說，今人對岑參的研究，大有全面展開之勢，詩歌也不單局限于邊塞地域，此為一大進步。

雖此，吾輩所熟識的岑參，早已被披上“邊塞詩人”的外衣，掛上“高岑詩派”的頭銜。無論文學(xué)史書還是各類詩集，凡提及岑參，必不離輪臺黃沙、胡兵白草等大漠意象。這種標(biāo)簽做法，雖突出概括了詩人的巔峰之作，卻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人們對其詩作的整體把握。據(jù)廖立《岑嘉州詩箋注》錄，岑參現(xiàn)存詩三百八十八目，凡四百零九首。公雖追隨名將兩度西征，遠至安西北庭，但其行旅塞外詩篇僅存77首，不及總數(shù)的五分之一。其余存詩多為贈別、山水之作，也不乏酬和與懷古內(nèi)容。據(jù)筆者統(tǒng)計，岑參眾詩中有隱遁意的共42首，提及寺院僧侶者29篇。如此數(shù)量雖遠不敵行旅塞外詩，卻也是粲然可觀的。

一、岑詩用字與禪宗的關(guān)系

如上所言，岑詩時常流露出東山之志，實非巧然。唐代佛法興盛，一方面帝王禮僧敬佛，大興佛寺，利用佛教為其政治服務(wù)；另一方面，僧侶們也樂于參與社會生活，得以出入宮禁，傳經(jīng)授法，勢傾王公。在這種風(fēng)氣下，文人墨士外服儒風(fēng)，內(nèi)宗梵行，躬耕樂道，廣識僧侶，在學(xué)優(yōu)則仕與隱居求志中來回奔波，只為有朝一日能夠九轉(zhuǎn)功成。身處江湖，心存魏闕，岑參走的也是這樣一條求仕之路。岑參自幼隱居嵩陽少室，后移居南山，又在緱山、陸渾、杜陵等處均有別業(yè)。從地理分布可知，岑氏居所，不乏葛巾布袍之士，其友自然也多林下神仙。且嵩陽少林又為禪宗祖庭，開元天寶年間禪宗達至鼎盛。而立之前岑參常居佛地，朝鐘暮鼓，明月孤云，耳濡目染，不學(xué)以能。

從岑詩用字上我們可看出其受佛教尤其是禪宗影響。岑詩喜用“凈”“幽”“空”等字，據(jù)粗略統(tǒng)計，岑詩含此三字的詩文共160余處，單含“空”字就82處之多。另，岑詩還含“清”字55處，“竹”字37處，“寺”字29處，“鐘”字23處，“隱”字20處。這些字眼，多與佛門凈地息息相關(guān)，著實耐人尋味。

談及禪宗，終不離“觀寂靜法，滅諸癡聞”之根本，雖主言“以心傳法”，實踐守“心與境寂”。正因如此，禪宗與其他宗派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崇尚山林，返境觀心。且禪宗又分南北，兩宗雖殊途同歸，同主張靜中思慮，但旨趣上大體還是有漸頓之別、凝心與無念之分。北宗主張漸修，如明鏡需勤拂方可無塵；南宗側(cè)重頓悟，言般若生于一念之智。故此，南北兩宗在詩歌表現(xiàn)上也有細微差別。北宗更重心靜，強調(diào)外界對人的影響，在詩中多表現(xiàn)為環(huán)境的“幽”“靜”之態(tài)，以求心體之靜；南宗更尚虛無，重?zé)o念、無住、無相，在詩中多表現(xiàn)為內(nèi)心的“空”“寂”之感，非刻意求靜，終達物我兩忘。

岑詩中的“靜”“幽”主要體現(xiàn)在其登峰訪僧或游山覽水時。寄興于幽山靜林，從自然界中尋求不滅，以凈化內(nèi)心煩惱，是詩人排憂解悶的一大途徑。攀爬云霧迷蒙的深山，夜宿竹門松窗的僧房，拜訪與世隔絕的上人，詩人通過進入無塵無慮的自然世界，返觀內(nèi)照，從而保持心境平衡，不受紛擾。因此，我們在岑詩中可以看到這樣幽靜雅致的句子：

“然燈松林靜，煮茗柴門香?！?/p>

“渺渺云智遠，幽幽海懷長。”

“名香泛窗戶，幽磬清曉夕?！?/p>

“物幽興易愜，事勝趣彌濃?！?/p>

松林孤燈，柴門香茶；名香裊裊，磬音幽幽；無悲無喜，靜謐空靈。人的感官在自然中蘇醒打開，得之于天地，回歸于萬物，時空混沌為一體，煩憂泯滅于其中?？此茻o人之境，實卻人景相融；靜中有動，動中求靜，顯現(xiàn)出禪宗特有的辯證藝術(shù)。平靜的心境，如擦拭過的無塵明鏡，映照著自然萬物之美。透過此心境，所反射出的自然靜穆而清雅，慮去了繽紛的色彩和喧囂的俗塵，顯現(xiàn)出最純真的本色。

相較于“靜”“幽”，岑詩顯然更好“空”“寂”。如此說來，不僅因為此兩字在岑詩中出現(xiàn)的頻率更高，還基于其詩作多顯露出一種無以言說的“空寂”感。禪宗常道“萬物皆空”，并非言空即一無所有，相反，它是一種心靈的平和狀態(tài)，包含著生命萬物的無限可能。如宗白華《中國藝術(shù)境界之誕生》里總結(jié)的一樣：“禪是中國人接觸佛教大乘義后認(rèn)識到自己心靈的深處而燦爛地發(fā)揮到哲學(xué)與藝術(shù)的境界?！惫蚀耍翱针A有鳥跡，猶似造書時?！薄坝凰?，寂寂二更初?！薄翱丈浇K日塵事少，平郊遠見行人小?！痹娭须m既“空”且“寂”，卻仍能感受到生命的律動：即使是無人踩踏的臺階，仍能找尋出鳥兒停留的痕跡；縱然是萬籟俱寂的二更夜，依舊能感受到河水清澈盈滿地流淌。

而若要在寂靜里感受生命之動，運動中體味自然之空，詩人需要的不僅是敏捷銳利的感官，更是無執(zhí)無染的心境。瑩潔澄明的心靈能使一切感官得以調(diào)動，從而捕捉和參悟到最細微生命之妙。在詩人眼里，自然是空靈靜謐的，而這種空寂，多緣于內(nèi)心的無妄無慮，靜如止水。如《壇經(jīng)》所言：“外離相即禪，內(nèi)不亂即定?！本骋蛐募牛镫S念空，只因為心里面了無貪愛染著，內(nèi)心始終保持通透淡然，才能感受到“空階有鳥、靜夜有聲”；才能所看之山還是山，所觀之水還是水；才能達到物我合一，互為一體，相入無礙。詩人自己也說：“了然瑩心身，潔念樂空寂”，身心瑩潔、志樂空寂，在禪定中品味自然之美，在空寂里參悟生命之微，是詩人所贊賞與堅持的生活姿態(tài)。

二、岑詩意象與禪宗的關(guān)系

《詩藪》曰：“古詩之妙，專求意象?！睆谋砻嫔峡?，意象雖僅為詩的組成要素，但實際里，它們大多有象征意、飽含詩人的特殊感情。意象的指向性是專一的，一首詩縱使有多個意象，它們的所營造的氛圍或表達的情思都不會中途改變。

岑詩中富有禪意的意象不勝枚舉：如微云，如淡月，如疏鐘，如孤燈，如修竹，如藥花，這些與佛門有著千絲萬縷關(guān)聯(lián)的風(fēng)物，在詩中比比皆是。據(jù)統(tǒng)計，岑詩中“云”出現(xiàn)共166次，頻度為56.43%；“月”則出現(xiàn)164次，頻度僅在“云”之下，高居用字榜前十。白云明月，早已超越了原有的自然物象，轉(zhuǎn)化為自我人格的觀照鏡象。這是一種寂照，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簡潔平淡，素雅清新：

“月輪吐山郭，夜色空清澄?！?/p>

“卷跡人方處，無心云自閑?！?/p>

“江云入袈裟，山月吐繩床?！?/p>

“夜來聞清磬，月出蒼山空?？丈綕M清光，水樹相玲瓏。”

于是，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這樣一處人間凈土：月出于蒼穹之上，徘徊于山野之間，暗黑的世界逐漸明亮清晰，夜色也變得空靜澄瑩；風(fēng)恬云淡，月光盈滿，岑寂的山林遍布清輝，溪流與樹木在光影下玲瓏剔透。既沒有鋪陳渲染，也沒有苦心經(jīng)營，短短數(shù)句，依舊能勾勒出超逸絕塵的自然仙境。

在佛教經(jīng)典中，清輝明月總與菩薩凈土相隨。如《澄心亭頌》所寫：“菩薩清涼月，游于畢竟空；眾生心水靜，菩薩影現(xiàn)中?！倍U修之人，若能達到心空如洗、心靜如水、心明如月的境界，也就能實現(xiàn)梵我合一、空寂不滅了。于是，在一回回的訪僧問道中，在一次次的靜穆觀照里，詩人不斷追求著身心的凈化：“身同云虛無，心與溪清澄?！薄靶膶⒘魉鍍?，身與浮云無是非。”“生事在云山，誰能復(fù)羈束?！毙乃屏魉?，身如浮云，自由無束，永恒虛空。至此，白云明月已成為一種象征，象征著詩人空寂澄明、縹緲無束的心境，也象征著詩人向往自由、潔身自好的精神追求。

鐘鼓磬聲，也是岑詩中出現(xiàn)較多的意象之一，這緣于他的生活場所與友人身份。如前所言，岑參自幼隱居嵩陽，后又移居南山，住宅毗鄰佛門，自然朝聞古鐘、夕聽山鼓；且詩人又喜訪僧問道，故其詩作多和雅清音：

“鐘鳴長空夕，月出孤舟寒?！?/p>

“猿鳥樂鐘磬，松蘿泛天香?！?/p>

“近寺聞鐘聲，映陂見樹影?！?/p>

“相訪但尋鐘，門寒古殿松?！?/p>

“草色帶朝雨，灘聲兼夜鐘。”

原本寧靜的山水世界，在鐘磬音的籠罩下，顯得更加開闊悠遠。聽聞鐘聲的那一刻，時空之門便得以打開。詩人站在世界的這頭，隱約能嗅到彼岸凈土的芬芳，夾在兩岸之間的，是浩淼的天地與無垠的宇宙。清幽的氣息縈繞著他，那些附著在身的塵土味的功名與驕奢，紛紛被遮掩了去；晨鐘陣陣，暮鼓聲聲，悠長延綿，不絕于耳，心靈在寧靜的虛空中得以頓悟。詩人由此感受到了本體的靜，品味到了澄澹的美，意識到了宇宙的寬廣、佛法的宏遠、虛無的永恒。一切因與果、虛與實、得與失，都凝固沉淀下來，最終消溶在悠長的余音里。

三、岑參田園詩與禪宗的關(guān)系

拋開這些與世無爭的松風(fēng)水月，我們會發(fā)現(xiàn)岑參的田園生活詩則更富有禪意。眾所周知，南禪較于北禪，更重視平常生活。如《趙州錄》載“平常心是道”，俗話言“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南宗認(rèn)為禪修不必局限于空山寂林，心若平直，市井巷陌、歌舞樓臺，皆是道場。故此，詩人所寫的那些不拘泥于形式、更重視實質(zhì)，不局限于古寺青燈、更平易近人的生活詩，在淺俗中不掩幽默，天然里散發(fā)純真，更彰顯出“禪家本色”。

試看以下兩首：

蜀葵花歌

昨日一花開，今日一花開。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

人生不得恒少年，莫惜床頭沽酒錢。

請君有錢向酒家，君不見，蜀葵花。

宿太白東溪李老舍寄舍弟侄

渭上秋雨過，北風(fēng)何騷騷。天晴諸山出，太白峰最高。

主人東溪老，兩耳生長毫。遠近知百歲，子孫皆二毛。

中庭井欄上，一架獼猴桃。石泉飯香粳，酒甕開新糟。

愛茲田中趣，始悟世上勞。我行有勝事，書此寄爾曹。

兩首詩，通俗無典，操筆立成。我們所能看到的，是東溪老人薄酒淡飯、青門種瓜的田園生活；我們所能聽到的，是詩人規(guī)勸少年珍惜時光、及時行樂的肺腑感慨。無論是無拘無束的長者，還是開朗豁達的后生，都做到了對心靈自由的極大尊重——他們適情率意，逍遙自在，懂得聽從內(nèi)心的聲音，拋棄外在的束縛，從中享受人世間最單純的樂趣。兩首詩都不著雕飾，一氣呵成，就如同沒有涂釉的陶器、沒有打磨的璞玉，純真天然，自由適意；詩人用平白通俗的語言，將無拘無束的人生感悟與不拘一格的表現(xiàn)手法統(tǒng)一起來。沒有過多的洗練，卻是直抒本心，盡顯天然。這種任情直敘，雖不免簡俗，卻是對自我本真的肯定。

與注重意境與言語雕琢的詩人不同，詩人的價值取向顯然更偏愛“天然”，這是禪家所推崇的生活原則：在世俗中生活，卻永葆本心，自由率真，不失自我；這更是佛教的藝術(shù)審美，與南宗主張的“不立文字，以心印心”一脈相承，不刻意追求華麗文字，只求真誠傳達，自由抒發(fā)。如《壇經(jīng)》言：“故知萬法盡在自心。何不從自心中，頓見真如本性。”詩人所描繪的生活情趣，早已超越了五塵六欲，從中企圖獲得心靈上的寂靜與實現(xiàn)更為真實的物我和諧。放縱地飲酒也好，不諳世事地生活也罷，都是“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別無圣解”。詩人在豁然的表達里領(lǐng)悟萬法，在清凈的本心中自成佛道，字里行間的真性流露，不拘一格的天然本色，是很多詩歌研究者不曾留意到的。

四、結(jié)語

從以上各論點，均可看出岑詩與禪宗有著不解之緣。無論是用字還是詩中意象，再到其田園詩作，都散發(fā)出濃厚的禪趣。雖此，這并不代表岑參就是一名虔誠的佛教信徒。因為除禪詩以外，詩人也有不少求仕與求仙之作。說到底，訪僧論佛，只是當(dāng)時的一種社會潮流，也是化解現(xiàn)實生活中苦悶煩惱的方法之一。

因此，我們在審度評價詩人時，應(yīng)該將眼界放得更開闊些，畢竟每個生命個體的絢爛并非局限于單一領(lǐng)域。誠然，岑參眾詩中的杰出代表非邊塞詩莫屬，但并不意味著他就只擅長于描繪雪擁藍關(guān)的大漠或是沙海茫茫的戈壁，他同樣擅長于描繪澄澹精致的山林與自由無拘的生活。佛教思想尤其是禪宗思想，在其求仕無門或煩惱苦悶時給予了他極大精神支撐，也從中影響著他的審美品味及價值取向，這是不可置否的事實。

然而，在傳統(tǒng)文學(xué)研究中，我們雖常高喊“知人論世，以意逆志”的方法，卻不見得貫徹如一：我們光顧著欣賞屈原離騷的美人香草、感慨子美字間的民生疾苦、驚嘆幼安筆下的金戈鐵馬了。對岑參也是如此，當(dāng)我們不斷強調(diào)其邊塞詩作成就之時，當(dāng)我們爭先恐后將他與其他邊塞詩人進行比較之時，是否有想過他的一生除了大漠孤煙還有青山綠水、除了建功立業(yè)還有羽化登仙？人的矛盾本性注定了其生活的復(fù)雜多變，也注定了其思想的立體多元，在變化沉浮的漫長人生中，詩人除了擁抱過黃沙白草、大漠狼煙，幻想過志馳伊吾、光復(fù)相門，也聆聽過晨鐘暮鼓，種植過修竹藥花，拜訪過佛寺古塔，追求過滄浪魚釣的無束生活。這樣的岑參，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完整個體。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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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導(dǎo)老師：李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