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夫
紫 鼠
◎康 夫
這一件事,是我寓居杭州時(shí)聽說的。
京城有個姓王的書生,癡迷文字,多年來埋頭作詩,奈何一無所成。父母先前還設(shè)法勸說,后來索性不顧,斷絕往來。王生日益潦倒,朋友都借遍了,三天才吃得上一頓飯。盡管如此,仍筆耕不輟,但蜂擁而至的都是退稿信。盤纏耗盡,王生只得淚別京城,回老家投奔親屬。
王生年屆三十,既沒有家眷仆從,也沒有行李車馬,只養(yǎng)了一只貓。他把貓放在肩上,坐船南下,不久到了蘇州附近。近鄉(xiāng)情怯,王生心道,我忤逆父母意愿,遠(yuǎn)游多年,早令親友不齒。如今兩手空空地回去,定然自取其辱。聽說余杭一帶風(fēng)景秀美,房租廉價(jià),不如先住到那里去,拖延一陣。當(dāng)下折而向南,在臨安城內(nèi)找了一名房屋經(jīng)紀(jì),租下郊外一處農(nóng)宅。價(jià)格只有京城的十分之一。
王生竊喜,一早動身。湖山環(huán)抱,濕云四集。晌午在廟中歇腳,旁人聽說他要去的地方,大驚失色,搖頭不止。原來那里荒廢多年,常有精怪出沒,本地人廢之不及。王生自幼通讀圣賢之書,不相信這些怪力亂神的事,并不放在心上。
王生到了住的地方,果然十里無人,只有一個瘦臉尖腮的獨(dú)居老嫗為鄰。王生茅屋空置已久,屋前菜園卻長滿瓜菜,都是老嫗所種。老嫗見了王生,舉棍劈頭就打,不許他在此居住。見王生肩上蹲著一只貓,老嫗悚然倒退,目露兇光。王生以為她疑心自己偷摘瓜菜,便再三保證絕不毀壞菜園。王生五谷不分,問老嫗所種何物,老嫗回答說:“不過是些紫薯、紅薯、白薯、木薯、馬鈴薯罷了。”
這天晚上,王生半夢半醒之間聽到一陣小兒窸窣耍鬧的聲響。先前只三五人,接著越來越多,似有數(shù)十名稚子嬉戲。王生的貓本來睡在榻上,此刻凝神支耳,忽然躍窗而出。外間聲響瞬間靜默,片刻后,嘩然大作,哭鬧奔跑之聲不絕于耳。只聽得一聲嘹亮的小兒啼哭,隨后便是一聲斷喝,似有霹靂之音。
王生翻身下床,奔到門外,只見屋前菜地上到處是光腳小童,都只手掌大小。細(xì)看去時(shí),有的已三五歲模樣,有的蹣跚學(xué)步,還有的在地上爬,個個露出驚恐神情。鄰家老嫗手持拐杖站在園中,渾身紫衣,怒目而視。王生轉(zhuǎn)頭一看,家貓退在檐下,毛發(fā)直立,嘴里叼著一名小兒,那小兒啼哭不止。
王生喝住家貓,將小兒救下,還于老嫗。老嫗神色稍解,說:“我祖孫數(shù)代,安居于此,遠(yuǎn)近村人不來打擾,你這個外地人不但冒失至此,還縱貓傷我孫輩。”王生再三致歉,老嫗又說:“白天見到你們,我就知道必有災(zāi)禍,因此想趁夜舉家搬遷,不想還是未能躲過。此乃天意?!蓖跎f:“家貓跟隨我多年,向來性情平和,不知道為什么今天會有傷人之舉。”老嫗說:“因?yàn)槲沂亲鲜蟀。∈?、鼠相通,菜園里的紅薯、白薯、木薯、馬鈴薯,都是我的兒孫。白天吸天地靈氣,夜間展星月精華,晝?yōu)椴菽?,夜為人形,說的就是我們薯類了?!?/p>
王生恍然大悟,連忙作揖說:“老人家在此居住多年,不可為了我一個外鄉(xiāng)人搬遷。我日出便告辭,并將四處散布此處精怪出沒的消息,使人不再前來打擾?!崩蠇灺犃耍裆徍拖聛?,說:“既然如此,我也要感謝你才是。某某書局的管事,與我有些往來。你走后,我將托書于他。他見了我的信,必定采納你的文稿?!蓖跎牭竭@樣意外的喜訊,不僅涕淚縱橫。老嫗又說:“明日你啟程時(shí),可帶些今年新摘的花生,與令堂嘗鮮。這一趟徑直回家,莫要再往別處耽擱。”王生答應(yīng),又拜謝了。
第二日一早,王生將貓和行李裝在竹箱中,取了窗下簸箕中的花生,又向菜園長揖到底,方才辭去。心中記著老嫗的叮囑,不再停留,一路趕往家中。
王生漂泊十年,一無所有,不知回家如何向父母交代。到了家附近,卻見往來車馬絡(luò)繹不絕,人人提著賀禮,都往他家去。王生詫異,只見自家府上張燈結(jié)彩,喜氣洋洋,父母紅光滿面,拜謝鄰里,說些“犬子不才,偶獲小獎”之類的客套話。聽聞兒子歸來,父親親自出屋迎接,王生這才知道自己的詩作受高人賞識,一夜之間以新秀之名響徹文壇,光宗耀祖。王生母親劉氏,心疼兒子路途辛苦,要為他做點(diǎn)心。王生想起篋中還有花生一捧,取出看時(shí),卻是黃金數(shù)錠。王生知道這些都是紫鼠所賜,又朝來時(shí)方向跪拜一番。
是夜,明月朗照,屋前菜地一如往日歡鬧。紫鼠懷抱孫兒紅鼠,紅鼠頸后傷口已經(jīng)愈合,只留下一對家貓齒印。馬鈴鼠說:“王生苦讀數(shù)十年,無人問津,以至于衣食無著。此番成名,往后便可一帆風(fēng)順,潛心詩文了?!弊鲜笮Φ溃骸澳氵@樣說,就大大地錯了。但凡文人,自以為清高,為成大業(yè)可忍困苦,實(shí)際上所圖無非‘名利’二字。一來要捧的人多,有面子;二來要一字千金,有里子。這兩件事到齊,還能堅(jiān)持耕耘者少之又少。王生的詩文之路,其實(shí)就此到了頭?!弊鲜髶崦鴮O兒頸后齒痕,說,“不然,如何能報(bào)他縱貓傷我孫兒的仇?”
此后數(shù)年,王生廣置田產(chǎn),沉迷名利,娶了幾名年輕美麗的女子,又生下兒女一群,更以成功者自居。果然再無新作問世。
(原載《視野》2016年第21期山東劉一鳴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