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事業(yè)舊生涯— 邢少臣訪談錄

1955年生，北京人。中國國家畫院研究員，中國國家畫院邢少臣導師高研班導師，國家一級美術(shù)師，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畫學會理事，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特聘研究員。

作為當代畫壇大寫意花鳥畫領(lǐng)軍人物之一的邢少臣，以其深厚的傳統(tǒng)功力和熱情如火的創(chuàng)造力，開拓了新時期花鳥繪畫的新疆域。他在水墨語言的探索上選擇了更加樸素、單純的形式。然而，他作品的意象和傳達出的精神卻是格外豐富與充盈的。

這便是邢少臣之于當代畫壇的意義。

王登科（《藝術(shù)品》期刊主編，以下簡稱王）：在當代畫壇，您的作品給人的印象就是大氣、張揚，既見傳承的功力，又見個性的發(fā)揚。您是因為什么走上繪畫之路的呢？

邢少臣（以下簡稱邢）：其實我畫畫到今天為止可以說畫了50多年了，我從小就畫，基本上從1966年開始。為什么呢？當時“文革”開始，都不上課了。家里怕小孩淘氣，到處跑鬧，怎么辦？在家呆著。呆著干什么？看小人書。我又好動，所以拿個鉛筆，拿個鋼筆就開始畫畫，從小人書開始。開始是好奇，畫張飛、畫趙云騎馬打仗，就是這樣，從那個時候開始畫。那個時候大概有一年多沒有上學，天天在家畫畫，我特別喜歡畫畫。慢慢的就不過癮了，因為那個時候家里經(jīng)?？床璞P子、漱口盂兒、飯碗，上面印的都是齊白石的畫，印的小螃蟹、小蝦米、山茶花，都是這個東西，我特別喜歡。那個時候小，不懂什么叫國畫，什么叫水墨畫，就覺得黑的肯定是用墨畫的，所以就找點墨汁，那個時候墨汁和毛筆都很多，然后就開始描摹。

十幾歲的時候就用毛筆當工具。所以那個時候喜歡螃蟹、蝦米，知道齊白石是個大人物，了不得，他的畫好。至于怎么好不懂，當時就開始畫了。這是出于天性，孩童的天性。那個時候沒有畫冊，找張紙都很困難。所以能夠在茶盤上、臉盆上、飯碗上看到齊白石的小蝦米、小螃蟹、小雞就很興奮了，就是這么一點一滴的開始，一畫就很多年。

我到十五六歲就讀東城區(qū)師范學校，在此期間認識了齊白石的第五個兒子齊良已先生。良已先生那時候?qū)ξ液懿诲e。在當時，像我們畢業(yè)以后都插隊，去下鄉(xiāng)。班主任是老太太，對我特別好。她說“少臣你別去插隊了，你喜歡畫畫，你干脆上師范，將來當美術(shù)老師?！逼鋵崿F(xiàn)在想起來當時小，很幼稚，不懂插隊好還是當老師好。但是老師說了，我說好，就這樣就沒有插隊。因為我那時候確實畫畫挺棒的，在就讀東城區(qū)師范學校的時候?qū)W習油畫、水粉、素描、速寫，大概有兩年。

邢少臣 逛廟會 33cm×33cm 2016年

邢少臣 撫琴圖 33cm×33cm 2016年

邢少臣 放風箏 33cm×33cm 2016年

邢少臣 墨荷 136cm×68cm 2012年

“文革”的原因，社會缺少美術(shù)老師，可以說是命里注定，我后來被分配的學校就是齊良已工作的地方，那一年我16歲。良已先生是齊白石第五個兒子，他一直給他父親當助理，沒有工作。他父親去世以后，也在家閑呆著沒事，后來臨時當個老師。當時他畫大寫意，我認為在齊家這群孩子里他畫的最棒，是很正宗的“齊派”的東西，我十分的喜歡。后來我想拜他為師，他說不用拜，咱倆同事，是朋友。后來認識了任率英先生，任先生又介紹齊白石的學生盧光照教我畫畫。

1978年我在北京做展覽，這個時候又認識了崔子范先生，機緣特別巧。我十八九歲就認識了崔子范先生，我也好活動，即便那個時候也沒有電話。自己騎個破自行車，上哪個先生家就騎著去，一看先生沒在家，扭臉就走，上另外一個先生家。這個時候我認識了葉淺予、溥心畬、王雪濤、董壽平等很多大家。那時候的畫家沒有架子、特別平易近人。為什么？沒有市場經(jīng)濟，如果有人喜歡你的畫、有人看上你的畫、有人能跟你要一張畫，畫家們特別興奮，無比的榮譽。

王：您跟齊白石一脈真有緣。任率英先生在工筆畫領(lǐng)域的造詣很高，您當時對工筆沒有感興趣？

邢：很遺憾，任率英先生看了我的寫意畫，說少臣你畫的太好了，你送給我一張，我送給你一張，我們兩個交換。我說您的畫，我送給您可以，任率英先生說我送給你一張，你送給我一張，我們兩個交換，這是由衷的，不是客氣。

王：剛才您提到崔子范先生，您這么一說，再回頭看您的畫風，這些先生的風格在您現(xiàn)在的作品里都有。

邢：我跟崔子范先生四十年，受他的影響太大了。崔老就住在北京畫院后院，當時我24歲，他四個兒子跟我都特別好，跟親兄弟一樣，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我就一直跟老爺子學畫畫。有一次，他說，不，少臣今天沒事，咱們倆畫畫玩兒吧，我說好。不過今天咱倆掉個個兒，你當老師，我當學生，你給我出題，你考我。我說這可不行，他說不少臣，今天你當老師，我做學生，你看我這學生合格不合格。我那時候也年輕，我真出。我說崔老好像沒有看您畫過蝴蝶蘭，您畫個蝴蝶蘭怎么樣？崔老說好，這題目好，蝴蝶蘭我真沒畫過，然后他就裁了一張二尺條，在上面畫蝴蝶蘭。就這張小畫畫了兩個多小時，大寫意畫蝴蝶蘭，畫了兩個多小時。畫完以后我在旁邊看，一聲不言在看。最后崔老師說怎么樣少臣，我說太好了，他說好嗎？好你拿走。寫上了少臣同志囑，范。送給我了。當時他送給我很多畫，但是就這張畫代表的是老爺子對我這種感情。

王：在當代畫壇您總是被稱為大寫意花鳥畫家，這與您鐘愛花鳥有關(guān)。您對花鳥畫有怎么樣的一種理解，您的花鳥畫和所謂的傳統(tǒng)的花鳥畫有哪些不同？

邢少臣 柏齡和平 144cm×367cm 2015年

邢：大寫意花鳥畫，確實我從一開始對它認識不是很清楚，只是喜歡。包括我讀師范的時候，同學們都在畫人物畫，只有我畫花鳥。我的油畫、素描老是三分，將將及格?？墒俏业膰嬙谖覀儼嗍亲詈玫?，就這樣一直就堅持，幾十年沒有變化。慢慢的經(jīng)過這些年的摔打、積累，這種沉淀，對花鳥畫確實是越來越有一種新的認識。所以，我最終感覺到中國的寫意花鳥畫不是畫花鳥，是畫人物。寫意花鳥畫是畫家借這個花鳥，借物抒情，最終反映的還是人。這個人更多的是畫家本人對這種社會、對自然、對人生、對藝術(shù)、對生命的認識、認知，通過花花草草來反映你的修養(yǎng)，你的底蘊不是畫花鳥。借物抒情。

原來我也理解畫花鳥就是花鳥畫，漂亮就行了，后來一看不是這么回事?；B畫更多的反映人，人物畫反映人，山水畫也是反映人，花鳥畫毫無例外，還是反映人。所以慢慢的我就把這個花鳥畫升格了，從畫花鳥到畫人、畫人的性格、人的品格、人對藝術(shù)的認識、對生命的認識。我覺得這是靈魂的東西、最本質(zhì)的東西。如果我們說畫花鳥就是畫花鳥，那就是畫標本了，和畫標本沒有什么區(qū)別了。所以我更多的認為要借物抒情，通過花鳥反映人的精神狀態(tài)。

大寫意發(fā)展到今天，我個人認為也是到了一個結(jié)點上，什么結(jié)點呢？這個結(jié)點就是科技的進步，社會的發(fā)展，農(nóng)村的城市化，鄉(xiāng)村都變成城市了，農(nóng)村都逐漸消亡了。所以說，一百年前的農(nóng)村和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是截然不同的。我們都知道齊白石畫的好，他為什么畫的好，他的花鳥為什么好？那是因為他有60年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驗的積累。而我們沒有，我們不了解農(nóng)村，因為我們都生長在城市?；B畫只有在農(nóng)村，在山野，在田間才有，可是我們又都生長在城市里面，我們了解多少農(nóng)村？很生疏。即使我們下去采風，寫生，也是走馬觀花。所以講你沒有這個底蘊，你想把花鳥畫畫好了太難了。所以現(xiàn)在為什么到一個結(jié)點上，就是我們要畫的花鳥畫的題材在逐漸的消亡，莊稼都進大棚了，蔬菜都進大棚了，很多地方全是農(nóng)藥。我小的時候比如說夏天的北京，馬路上鳥、蜻蜓滿街飛。小時候淘氣，拿個笊籬來回抄，現(xiàn)在一個都看不見，就是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也已經(jīng)變化很大了。很多題材，很多花鳥畫，原來要去采風、寫生、要去感悟的東西逐漸的消亡了，所以我覺得我們現(xiàn)在花鳥畫家確實到了一個結(jié)點，這個結(jié)點我們更應(yīng)該抓緊時間。深入生活不是一句空話，花鳥畫必須要了解生活、深入生活，不了解生活，你坐在家里憑空捏造，我覺得畫不好大寫意。大寫意雖然是寫心的東西，想要寫心，就要了解生活，生活底子厚了，才能更好的把心性表達出來。所以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還要抓緊時間，經(jīng)常出去走一走，用心去體悟，用心和那里的

人民進行交流，用心感悟生活，體悟勞動人民生活的那種艱難，生活的那種窘迫，勞作的艱辛。你有了這種感悟，畫出來的花鳥畫就不一樣了。

邢少臣 官上加官 136cm×68cm 2013年

邢少臣 餐桌隨筆 20cm×20cm 2017年

邢少臣 餐桌隨筆 20cm×20cm 2017年

邢少臣 餐桌隨筆 20cm×20cm 2017年

王：在當代畫壇上，我們總聽到有“焦墨山水”的稱謂，比如說張仃先生就是其中一個代表人物。您在花鳥畫的筆墨方面，也大膽的運用了焦墨，這也是您對傳統(tǒng)的吳昌碩、齊白石發(fā)展的一面。對于 “焦墨花鳥”的稱謂，您怎么理解？

邢：我畫大寫意花鳥畫，為什么近二十年特別喜歡焦墨、重墨。因為我逐漸在創(chuàng)作當中感覺到中國畫的墨不是黑，中國畫的墨是亮，越黑的畫越亮，越黑的畫越奪人、越醒目，黑到極致刺激你的感官，繪畫是視覺藝術(shù)。我為了在畫里面讓它有一種精神，要敢于用重墨，因為這個重墨不是黑，是亮，越黑的畫越亮，這是我的一個理論指導，所以我在作畫的時候要刻意的強調(diào)下。

花鳥畫發(fā)展到現(xiàn)在，除了傳統(tǒng)技法以外，我更多的融入了西方的一些繪畫觀念。我覺得一個畫家如果想要融入時代，就要看他能不能領(lǐng)先時代，作品有沒有超前意識、領(lǐng)先意識。有些東西是自然而然的，有刻意的東西，但是也有順其自然的東西。

王：在您的成長中，哪一位老師對您啟發(fā)最大。或者說，一個畫家的成長和他取得的成就需要具備哪些條件？

邢：其實我認識的畫家真是太多了，像李可染、吳作人、黃胄、蔣兆和、葉淺予等都是我們單位的。這么多年，我自己認為對我影響最深的畫家，應(yīng)該是崔子范先生。崔先生畫從來不講這個畫怎么畫，那個畫怎么畫，也不是說你這個畫哪有毛病，給你改，沒有。但是，崔老他在做人做事方面給我很多啟發(fā)。比如說他突然跟我講，中國畫里面有很多哲學的東西，有很多辯證的東西，不能不研究。直到現(xiàn)在，我還借鑒一些西方的哲學家的思想來指導中國畫。

崔老在80歲的時候告訴我要開始制定5年工作計劃，90歲的時候要制定3年工作計劃，等到100歲的時候要制定3年的工作計劃。崔老認為干什么都要有計劃，一年讀多少書，寫多少文章，畫多少畫，到哪些地方采風，感悟生活，每年都要記上。

有一次，我去崔老家，他說少臣你畫花鳥你必須得養(yǎng)鳥，并把家里的四個鳥籠子給了我。當時我才二十來歲，一個大小伙子，大清早拎著大鳥籠子走在大馬路上，我自己都覺得沒有臉面。但是沒辦法，老爺子讓我養(yǎng)。后來他有時候出去開會、學習就把家里七八個鳥籠子給拎過來，讓我代養(yǎng)。為什么養(yǎng)鳥？畫花鳥的，不懂鳥不行，鳥的習性特點都得懂，吃什么東西、生活習性、鳥的壽命、飛的多高等。這不僅僅是畫畫。

邢少臣 喜上眉梢 136cm×68cm 2009年

邢少臣 金果垂門 136cm×68cm 2014年

邢少臣 如醉春風 120cm×240cm 2016年

王：所以說到這，我覺得對崔先生的藝術(shù)成就和影響的研究真是太不夠了。有時候我們對傳統(tǒng)的理解還是一味的覺得你像齊白石，像吳昌碩，還糾結(jié)在這種品系之間聯(lián)系。其實，崔先生的作品里面已經(jīng)有很多屬于他自己的東西，這可能是中國畫缺少的精神。 能談?wù)勀鷮ǖ睦斫鈫幔?/p>

邢：我在書法上也是下過功夫的。很多人講“書畫同源”，但是我個人認為書法和繪畫是兩門不同的藝術(shù)，書法是書法，繪畫是繪畫，是一母所生的雙胞胎。他們是獨立的個體，雖然長的很像，但還是不同的，繪畫比書法用筆要豐富。繪畫的用筆方法很多，比如拖、拽，等等。但是有一點，繪畫和書法都是線，書法是字的結(jié)構(gòu)，繪畫是形的結(jié)構(gòu)，這是不同。

大寫意畫是考慮線的味道，書法也考慮線的味道，所以我練字可以說有意無意，不像書家寫的那么勤奮。我喜歡寫碑，還喜歡寫漢簡，長胳膊大腿，很舒朗，碑的那種金石味道，我特別喜歡。其實我的字跟我的畫似的，不要求有多好看、多漂亮，但是我要求跟我的畫要吻合。你的畫很厚重、很老辣、很蒼勁，題那個字就不能柔弱，即便結(jié)構(gòu)不好看，但是也要讓它有一種斧鑿石刻般的味道。真正書法家的字不是從古人的字帖里面學出來的，是從自然里面生發(fā)出來的，是心性的一種表達。

王：聽說您準備和清華大學的鄭藝一起做畫展，你們兩個一個高個，一個矮個，一個胖，一個瘦，一個中，一個西，一個寫實，一個寫意，這個太讓人期待了。是什么原因讓你萌發(fā)了這個想法？

邢：我跟鄭藝院長是好朋友，閑聊當中他說我們兩個人應(yīng)該搞一個展覽，一個寫意，一個寫實，搞一個碰撞，會產(chǎn)生很多話題。很多人都認為中國畫和西方繪畫沒法比，視覺效果上遠不如西方繪畫。但是我自己認為不一定，這就看你如何處理好用當下這種時代的觀念和中國繪畫筆墨精神的時代性有機的融入并創(chuàng)作出來。這種表現(xiàn)力會比西方繪畫色彩差嗎？所以我現(xiàn)在也在動腦子，怎么樣拿出一批有影響的作品。

西方繪畫其實和中國畫是兩種不同的藝術(shù)。雖然不同，但是也有很多相同的東西。社會發(fā)展到今天，如果我們再閉關(guān)鎖國，再固步自封，那不是這個時代的聲音。所以我們要開放、要借鑒、要吸納。但是這種借鑒和吸納是借鑒和吸納它優(yōu)秀的一面，而不是糟粕的一面。所以這次我與鄭藝的展覽，特別是我在中國畫這個領(lǐng)域里面，怎么發(fā)揮中國畫傳統(tǒng)的博大精深的精髓的東西，融入一些當代的觀念，是擺在我面前最大的挑戰(zhàn)。

責編/唐 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