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國
她很想接老嬸兒到自己家,但她不知道老嬸兒一旦看到她的家會(huì)怎么想,會(huì)怎么看她。
蘭紋看見寡水村時(shí),一輪紅日正慵懶地喘息在村西那棵老榆樹稀疏的枝條間。
蘭紋在村口下車,一眼就看到那塊大青石,快步走過去,蹲下身,用手掃去石上灰土,又伏身“噗噗噗”吹。隨行的也急忙下車,站立一旁。蘭紋忽然興奮地叫道:“都看都看,這是什么字?”
字雖然刻得很粗糙,又被風(fēng)雨侵蝕多年,但隱約可辨?!肮阉濉旄!m紋?!庇腥藬鄶嗬m(xù)續(xù)地念道。
“錯(cuò)!是蘭紋造福寡……”蘭紋猛然頓住,手掌輕撫那幾個(gè)字,“你們沒錯(cuò),是寡水村造福蘭紋?!碧m紋起身,幽幽地說。
蘭紋一個(gè)人走進(jìn)寡水村。
隔著低矮的院墻,蘭紋看到老嬸兒家也換成了磚瓦房,還是三間,在原屋基上。蘭紋急切地跨進(jìn)自己生活了六年的院子。西邊的柴草堆還在,旁邊多了一個(gè)雞棚;東邊的水井也在,看上去用水的人不多了,四周開了菜地;東南角的大椿樹沒了,但石磨沒動(dòng),上面都是灰土,還豁了個(gè)大口子。蘭紋跨過去,在磨盤上摩挲著——半夜,月朗星稀或月黑風(fēng)高,蚊蟲飛舞或雪花紛飛,“吱吱吱”,老嬸兒在推磨,磨苞谷;早晨,蘭紋一睜眼,一個(gè)熱乎乎的苞谷面窩頭塞過來,老嬸兒神秘兮兮,指著外屋,讓蘭紋快吃,別讓她的兒子閨女們看見……
“哪個(gè)啊?哪個(gè)在那兒啊?”老嬸兒的聲音沒變,但中氣明顯不足。蘭紋急忙收回思緒:“我,我我,老嬸兒,我……”
“紋兒?”老嬸兒大驚,急忙走來,“是蘭……蘭書……”
“是紋兒!老嬸兒,我是紋兒紋兒……”蘭紋跑上去,一把抱住老嬸兒的雙手。
老嬸兒七十九歲了,身子還硬朗,耳朵也好,就是眼睛有些花,拉著蘭紋的手,上上下下,貼著眼睛看。
走進(jìn)家,老嬸兒忙著打荷包蛋。蘭紋一旁站著,和老嬸兒說話,眼睛不住地在屋里掃。屋子比原來寬了,也堅(jiān)固了,但石灰抹的墻面已龜裂,斑斑駁駁,布滿灰塵和蛛網(wǎng)。香柜上有一臺電視機(jī),彩色的,兩截室內(nèi)天線成斜V字,分別指向一旁窗子的上下。窗子用塑料膜蒙著,一吸一鼓地響。八仙桌更舊了,兩條長凳的腿都換過。蘭紋終于搜索到那把當(dāng)年自己專用的大竹椅子,在墻角,用幾塊磚墊著,上面堆著幾袋糧食。
吃了荷包蛋,抹抹嘴,蘭紋問:“老嬸兒,我叔我大田哥他們哪去了?”
“你叔死了,你回城第二年春就死了。他們幾個(gè),都在城里,打工……”
“老嬸兒,對不起,三十八年了,我……”蘭紋的眼睛紅了,“那時(shí)候,要不是老嬸兒……”
“紋兒莫說呆話。紋兒是城里人,是鳳凰,只是那時(shí)候國家不正常才讓你插隊(duì)到我們這個(gè)窮窩里?!崩蠇饍荷焓窒氩撂m紋的眼睛,又收回,“不說這個(gè)了,老嬸兒在電視里看你整天這里忙到那里,心里高興也心疼。紋兒要注意身體,都六十一了,別太累了……”
老嬸兒上了一趟廁所,回來后問:“紋兒,你現(xiàn)在住的,是樓房吧?是那種廁所也在家里的樓房吧?”
“不是樓房,是別……”蘭紋急忙忍住,“哦,也是樓房,廁所是在家里呢?!?/p>
“廁所怎能在家里呢?我想不通,總想親眼看看?!崩蠇饍盒α诵?,“紋兒,老嬸兒就想哪天去你家,看一看?!?/p>
“好啊好啊!”蘭紋高興地說,她想起當(dāng)年離開寡水村時(shí),對老嬸兒說的最后一句話就是一定要接老嬸兒到城里看看,到她家看看。可是,這么多年了,她怎么就忘了呢?“老嬸兒,我現(xiàn)在就帶您……”蘭紋突然一驚,張著嘴,沒有說下去。
天早已黑透。蘭紋拉著老嬸兒的手走出來,心里想著能不能帶老嬸兒去她家看看。院外不知何時(shí)停了很多小車,也站滿了人,村里的,鄉(xiāng)里的,縣里市里的,都有。老嬸兒被這個(gè)陣勢嚇著了,緊抓蘭紋的手,說不出話。
“老嬸兒,我還會(huì)再來看您的?!避嚿希m紋終究沒有說出請老嬸兒去她家的話——她很想接老嬸兒到自己家,但她不知道老嬸兒一旦看到她的家會(huì)怎么想,會(huì)怎么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