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天無

喜歡讀書的現(xiàn)代人，無人不知“硬漢”作家海明威有部名作叫《老人與?！?，也無人不曉那位同樣具有硬漢精神的人物圣地亞哥（又譯桑提亞哥）的名言：“人生來不是為了被打敗的。一個人可以被消滅，卻不能被打敗”（李文俊譯。下同）。

在20世紀作家中，海明威被認為是將傳奇生涯與創(chuàng)作的輝煌相結(jié)合的一位。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位參加過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作家；其間，他還參與西班牙共和政府對弗朗哥軍隊的作戰(zhàn)。戰(zhàn)爭中，他全身中彈九處，頭部受傷六次。在一戰(zhàn)前線，作為紅十字救護隊隊員的他，頭部被迫擊炮彈炸傷，左膝蓋被機槍打碎。醫(yī)生在他身上取出237塊碎片，還有一些未能取出。1944年，他隨聯(lián)軍在諾曼底登陸，參與解放巴黎的戰(zhàn)斗。一進巴黎，他就開著吉普車去見畢加索，不巧畢加索剛好外出。女管家好意提醒他有沒有東西留下，他跑回車上搬下一個箱子，在上面寫下“海明威贈送給畢加索”。女管家打開一看，原來是箱手榴彈，嚇得一溜煙跑了。

海明威也是一位在有生之年就見到自己訃告的作家。1953年，他和妻子去非洲打獵，飛機兩天內(nèi)接連兩次出事。第二次出事時，機艙著火，艙門被卡住，海明威硬是用頭把門撞開，遭受了一生中最嚴重的一次腦震蕩。大家都以為他這次在劫難逃，好幾家報紙刊出訃告和回憶文章。正在醫(yī)院養(yǎng)傷的海明威讀后非常高興，因為他發(fā)現(xiàn)里面說的全是好話。

不過，硬漢的背后也有難以言表的孤獨、痛苦，乃至柔弱。1961年7月2日，難以忍受多種疾病、包括抑郁癥的痛苦折磨的海明威自殺身亡。作家的經(jīng)歷與其創(chuàng)作之間并非一一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至少，我們在他的短篇小說中看不到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豐滿的“圓形人物”和錯綜復(fù)雜的人物關(guān)系；相反，他似乎存心要與我們的“閱讀期待”對著干?！独先伺c海》的故事情節(jié)三五句話即可概括：一位以打魚為生的老人在84天空手而歸之后，終于逮到一條大魚。歷經(jīng)三天兩夜的艱苦搏斗，老人載著被殺死的大魚返航，卻遭到鯊魚的輪番攻擊。最后，他僅僅帶著大魚的骨架回到岸邊。小說只有老人和孩子在活動，他們的性格若與現(xiàn)實主義小說比較起來，恐怕只能用“單一”來形容：老人“一根筋”似的絕不低頭與服輸，孩子的真誠和善良。

那么，為什么海明威說“這是我這一輩子所能寫的最好的一部作品了”（《海明威書簡》）何以同樣榮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作家?？思{也認為，“時間會顯示這是我們當中任何一個人（我指的是他和我的同時代人）所能寫出的最最優(yōu)秀的單篇作品”（《評海明威的〈老人與?！怠罚?。

首先，海明威為世界文學(xué)貢獻了圣地亞哥這樣一位現(xiàn)代社會中的荒謬的英雄形象。盡管人們更喜歡將之定位在“孤獨的英雄”上，但顯而易見的是，在84天的孤獨之后，老人所迎來的，是荒謬，以及他對此的不以為意。讀者會相信，他將繼續(xù)在孤獨的生活中不屈不撓地應(yīng)對荒謬的一次次降臨。正是小說所描繪的捕魚過程及其結(jié)局的荒謬，讓我們對老人既抱有憐憫之心，也在憐憫中肅然起敬。借用美國學(xué)者哈羅德·布魯姆對卡夫卡筆下人物的評價，可以說，圣地亞哥身上同樣體現(xiàn)了“經(jīng)典性忍耐”和“‘不可摧毀性”。在84天空手而歸之后繼續(xù)出海，去向更遠的地方；在大魚上鉤之后與之周旋；在鯊魚的輪番攻擊之后依然不放棄抗爭，所有這些都體現(xiàn)了老人身上的超強忍耐力。超強的忍耐力源于一種信念，這信念是在人生的重重磨練中成形的：

他忍住全身上下的痛楚，調(diào)動起所有的力量和他早已丟失的自豪感，用來與魚的垂死掙扎抗衡，魚此時來到他的身邊，優(yōu)雅地游在他的一側(cè)，它長長的嘴幾乎接觸到小船的船殼，開始超越船身。老人只見水中有個又長又厚、寬闊的、銀白底子上有紫色條紋的軀體，開始幾乎沒完沒了地穿越過去。

當?shù)谝惠嗸忯~來襲之后，小說寫道：“失去希望豈不是太蠢了嗎，他這么思量”。

孤獨是現(xiàn)代人普遍的生存狀態(tài)，荒謬也是。只是我們不能習慣性地從社會學(xué)或心理學(xué)的角度，把孤獨的意義簡單理解為離群索居。法國哲學(xué)家、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薩特認為，孤獨是指一個人不能把為自己的生存找到理由這件事，推給其他人去做。為此，每一個人必得獨自上路去尋找。而一當這樣去做，他就必然遭遇荒謬的境遇——他被命運左右著，不能自主。他應(yīng)當坦承此種命運，但絕不能因此放棄努力。人的存在，也因此成為抵抗荒謬并以此獲取生命激情的過程。在《老人與海》中，老人以捕魚為業(yè)，也就選擇了孤獨的生活方式。他知道這世界會給他好運，也就會給他壞運；他習以為常，沒有抱怨，這是那位純真、善良的孩子還無法理解的。在與大魚搏斗的最艱難時刻，他也想到如果孩子在身旁，將會輕松不少，然而，他更明白在人生的每一個看似無法跨越的關(guān)口，都需要自己獨自去面對，去處理。他對自己大聲說：“別多想了，老頭，順著這個航道往前走吧，遇到有情況再盡力對付就是了?！苯Y(jié)局并不是他可以完全掌控的，但他必須全神貫注，全力以赴。這就是生活，也就是人之為人的命運。

其次，《老人與?！吠昝荔w現(xiàn)了海明威小說寫作的精髓，即精湛的寫實。它是作家生活和藝術(shù)雙重洞察力的展現(xiàn)。當我們在文學(xué)范疇內(nèi)談寫實，并不是指作品的題材和人物無限貼近于生活，而意在強調(diào)，作家只有了解、諳熟生活的每一個細枝末節(jié)，進入到生活的最深處，才能夠在“紙上的世界”里自由發(fā)揮其藝術(shù)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加繆認為，在藝術(shù)領(lǐng)域里，寫實是唯一的神（《加繆手記》）。海明威曾深有感觸地說：“深入進去，做一個作家。”（《短篇小說的藝術(shù)》）他明確反對作家關(guān)在書齋里，那樣他會失去與世界的廣泛聯(lián)系；不過悖論在于，作家與生活的聯(lián)系越廣泛、越緊密，他的負擔就會越重，因為他在寫作中要處理的素材無以計數(shù)。如果有“寫作的藝術(shù)”，在海明威看來，不是教導(dǎo)人如何去寫作，而是教會你如何刪掉你寫的東西：“《老人與海》本來可以長達一千多頁，把村里每個人都寫進去，包括他們?nèi)绾沃\生、怎么出生、受教育、生孩子等等”，但“我試圖把一切不必要向讀者傳達的東西刪去”（《海明威訪問記》）。當然，這種刪減是基于海明威提出的“冰山理論”；也就是說，作家只需要去描寫冰山露出海面的八分之一的部分，而能讓讀者感受到水面下八分之七的冰山的存在。此外，海明威認為在小說寫作中至關(guān)重要、也是最難的技巧是“尋找準確的字眼兒”，這也是促使他進行刪減的原因。我們看小說開篇對老人形象的描寫：

老人枯瘦干癟，后脖頸上刻著深深的皺紋。兩邊臉頰上長著褐色的皮膚癌斑，那是陽光在熱帶洋面上的反射恩賜給他的。褐斑順著臉頰往下延伸，一雙手上則布滿了深深的裂痕，那都是用繩索拽拉沉重的海魚時勒出來的。不過沒有一個裂口是新的。它們跟缺水無魚的沙漠里的一條條蝕溝同樣古老。

他身上無處不顯得衰老，只除了那雙眼睛，它們的顏色蔚藍如海水，眼睛里總有一股興致勃勃的勁兒，從來都不服輸。

第三，在敘事結(jié)構(gòu)上，海明威尤其擅長通過人物對話來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并且省略掉對話者的口吻、情態(tài)，給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在《老人與海》中，前后部分自然有老人與孩子、孩子與餐館老板等人的對話，但主體部分是老人獨自出海打魚，這實際上是作家給自己出了個難題：如何講述一個人的活動而不讓讀者覺得乏味？小說中敘事人除了依附在老人的身上描寫他的所思所想，海明威還創(chuàng)造性地用老人的自言自語來表現(xiàn)他的心理活動，既推動情節(jié)往下走，又避免了現(xiàn)代主義小說中大段的人物心理描寫所帶來的冗長、疲沓。自言自語一方面符合老人的生活習性和性格特征，另一方面也讓讀者作為旁觀者、聆聽者，去體悟老人身上的韌性和倔強。此情此境中，讀者似乎取代了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中無所不知的隱形的敘事人的位置，成為上帝。

海明威小說的寫實風格，意在讓藝術(shù)返璞歸真；換言之，他為我們徐徐展開的不是生活“畫卷”，而是生活本身的進程，它的粗糙顆粒在紙上應(yīng)該如在相紙上一般凸顯。為此，一切有礙于這一目標實現(xiàn)的東西，都被他清掃一空。他曾直言不諱地說：“沒有什么象征主義的東西。大海就是大海。老人就是老人。孩子就是孩子。魚就是魚。鯊魚全是鯊魚，不比別的鯊魚好，也不比別的鯊魚壞。人們說什么象征主義，全是胡說?！保ā逗Ｃ魍啞罚┎贿^，這依然無法遏制讀者去賦予小說象征意味的沖動。某種意義上，老人與大魚的艱苦搏斗也象征著作家與寫作、與文字的博弈：“對于一個真正的作家來說，每一本書都應(yīng)該成為他繼續(xù)探索那些尚未到達的領(lǐng)域的一個新起點。他應(yīng)該永遠嘗試去做那些從來沒有人做過或其他人沒有做成的事。這樣他就有幸會獲得成功?！保êＣ魍妒塥勓菡f》）每個人的人生，不也同樣如此嗎？

？藎？藎？藎【名家評點鏈接】

作家在一篇漁獵故事的框架中，生動地展現(xiàn)出人的命運。它是對一種即使一無所獲仍舊不屈不撓的奮斗精神的謳歌，是對不畏艱險，不懼失敗的那種道義勝利的謳歌。……人們應(yīng)該記住，勇氣是海明威作品的中心主題——具有勇氣的人被置于各種環(huán)境中考驗、鍛煉，以便面對冷酷、殘忍的世界，而不抱怨那個偉大而寬容的時代。

——諾貝爾文學(xué)獎《授獎辭》（象愚譯）

迄今為止，他筆下的男男女女都是自己形成的，是用自己的泥土自己塑造自己的；他們的勝利與失敗也都掌握在各自對方的手里，僅僅是為了向自己、向?qū)Ψ阶C明他們是何等堅強的硬漢。

——福克納《評海明威的〈老人與?！怠罚ɡ钗目∽g）

《老人與?！返乃囆g(shù)描寫公認是精湛的。像一切杰作一樣，這篇小說去盡枝蔓，發(fā)掘深入?！磺袩o關(guān)主題的人和事被作者砍得一干二凈；從另一方面說，一切關(guān)系到主題開掘之處，作者不吝惜筆墨，馳騁想象，大力描寫。

——董衡巽《從尼克故事到〈老人與?！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