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桂鳳

大風(fēng)吹過我的山崗

馬桂鳳

1

三月的坪北還在下雪，十三少跟在我身后，把零零落落的梅花小腳印蓋在我的大腳印子上，我們倆邊走邊聊著早上的見聞趣事：

“看到了沒，黑咩凍死了吧，肯定是起晚了，要不然太陽都下山了，它還沒趕到瓦屋梁?！蔽彝Ｏ履_步，頓了一下，見沒有回音，接著又說：“要知道它會飛到咱的屋檐下，給它弄點(diǎn)玉米吃吃，興許能挺得過去。是不是？也許它是聞到我在烤土豆片子了。哎！我說十三少，烤土豆片子那么好吃。你咋還就不吃了呢，你這刁嘴的家伙?！闭f著話兒，不知不覺我們已經(jīng)站在瓦屋梁上了，回頭望去，順著半山腰延伸過去的一串腳印，像女人裙擺上的花邊兒，安靜雅致地掛在我們剛剛經(jīng)過的井臺子上。

一口氣，我們轉(zhuǎn)了四個臺子。晚上，我給十三少加了一根大寶從安塞帶回來的雞肉火腿腸。是的，十三少是一條狗，一條哈士奇和牧羊犬的串串。它出生的時(shí)候，坪北的油井打到第十三口，不知是誰突發(fā)奇想，給它封了這么個雅號。我剛到這里的時(shí)候，它還只是個喜歡窩在我棉皮鞋里絨乎乎的小家伙，天天跟著我，這些年我們幾乎形影不離。看著它呆萌萌的樣子，我給自己泡了一杯黑茶，黑茶散發(fā)著濃濃的香氣，香氣彌漫著我這個不足二十平米的空間。十三少把最后一截火腿腸吞進(jìn)肚里后，還眼巴巴地望著我手里的黑茶，這黑茶是小琪從云南回來給他爺爺買的。

云南的黑茶太陽味十足，喝到胃里暖烘烘的。

“這茶暖胃?！?/p>

老爸每次端著茶杯都要這樣念叨一番，這句話幾乎成了他的茶前祈禱了?？蓛赡昵埃辉俸炔枇?，他開始吃藥，吃一種罕見的新科研產(chǎn)品。據(jù)說是治療哮喘的一種特效藥。我因此分享了黑茶，黑茶幾乎讓我上癮，也讓我更加想念遠(yuǎn)在西南的兒子。

十三少的目光轉(zhuǎn)向我的身后，對著空蕩蕩的臺子叫了一嗓子，另一條狗在對面也跟著叫了一嗓子。十三少來勁兒了，又朝著紛紛落落的雪花叫了一嗓子。另一條狗毫不示弱地跟著又叫了一嗓子，叫得人心里空蕩蕩的。

行了，十三少。費(fèi)那力氣，睡覺了。

我一頭倒在早晨沒疊的被子上，十三少也跟著跳上了床。

外面的北風(fēng)呼呼地叫著，十三少把頭抬起來，豎著耳朵聽了一陣子。

風(fēng)，是打這兒路過的。

它用眼神這么告訴了我一下，然后，把頭擱在兩只前爪上，不一會兒，眼皮就像粘了口香糖似得，眨巴眨巴幾下，閉上了。

我也困乏了。

這些天，同樣的雪撒在同樣的山上，撒在同樣的井臺子上，也撒在我和十三少一大一小兩個活物的身上。老天爺好像只會這么撒雪，近處的遠(yuǎn)處的山嶺都裹成了銀白，真他媽的白，白的我都有些暈糊了，甚至感到了絕望，好像永遠(yuǎn)也走不出這銀白的世界似的。

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時(shí)候我和十三少相擁著睡著了。

柴油發(fā)電機(jī)在我的床頭，不到看不見手指，我是不會開燈的，關(guān)掉發(fā)電機(jī)就不吵人了。但屋里散發(fā)著一股濃濃的柴油味，這味道和門縫里擠進(jìn)來的寒風(fēng)攪合在一起，就還原了石油的粘度。我的夢時(shí)常在這種粘度里奔跑，像一匹駿馬一樣奔跑，滾熱地跑成一條黑色的影子，然后，就是升騰，卻總是無處落腳。

不知過了多久，我一翻身，十三少激靈地抬起頭，又很快入睡，黑暗中它的呼吸平和極了，平和的有時(shí)會讓我恍惚間以為是方林睡在身邊。她的呼吸帶著絲絲的甜味兒，這股甜味兒，一度讓我十分貪婪。在小琪沒出生前，她都是枕在我的胳膊上，她說：“不睡在你的胳膊上，怎么就睡得不踏實(shí)了。

陳翔潛給我的手機(jī)，是專門為他服務(wù)的。離預(yù)產(chǎn)期還有二十一天的時(shí)候，方林請了產(chǎn)假，可以白天晚上的睡覺了。陳翔潛的電話稍微收斂了一點(diǎn)?？粗搅炙恼ǎ仪那陌咽謾C(jī)關(guān)了。

十三少睡覺很不老實(shí)，我的胳膊有些酸了，唉喲，我要動了一下。只這么輕輕動了一下，這家伙就醒了。

“睡吧。天一亮，我們還要去把臺子上的積雪鏟一下，等天晴了，我要帶上抹子，抽油機(jī)的圍梗要抹了，前些時(shí)，大寶臭小子搬油桶時(shí)，把圍梗碰掉了一個角。這小子做事就是毛手毛腳的。我要帶上抹子，把圍梗抹一下，還是讓它有棱有角的，看著舒坦。”

“明天還有明天的事兒，十三少，睡吧?！?/p>

十三少肯定聽懂了我的話，把支楞起來的腦袋，慢慢地落了下來。

2

夜，深了。

五個月前也是這樣的深夜，有人用力拍打我的房門。

“誰呀??？——”

離婚后，我遠(yuǎn)離傷心地，到坪北這近十年來，幾乎沒有人這樣熱烈又急切地敲過我的門，我心里居然升騰一陣狂喜，自己都不敢相信，從喉嚨眼里發(fā)出的竟是近乎親切而欣喜若狂的聲音。

“我。是我，大軍?！边@沉悶的聲音我怎么聽著像陳翔潛，難道是自己過于想著一個人，或者過于想一件事而產(chǎn)生了幻覺？

我下意識地晃動了一下我的大腦袋。自言自語地嘀咕著：“這冰天雪地的，鬼才會找我?！?/p>

“開門，大軍?！庇昧ε拇虻穆曇?，讓我聽的真切了，不是幻覺，確實(shí)是有人此時(shí)此刻在敲我的門。

十三少已經(jīng)跳下了床，朝著鐵門叫了兩聲后，兩只前爪開始猛烈地抓門。

門打開時(shí)，一股冷風(fēng)吹進(jìn)來一團(tuán)棉球，棉球里裹著的果真是像非洲難民營里逃出來的陳翔潛。

記得他上次跟隨老總到一線來系統(tǒng)檢查指導(dǎo)，順便看望一線員工時(shí)，他們怎么把一輛凌志的左前輪卡在三號井的拐角里了。他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看都不看我一眼，像我們從來就不認(rèn)識似的，目光掠過我的頭頂，還指著瓦屋梁問別人：“那應(yīng)該是這個地段最高的山頭了吧?！?/p>

那個神氣勁，現(xiàn)在我都記得他的小細(xì)腿兒在筆挺的褲子里抖動的樣子，像我們挖管道拉線時(shí)插在風(fēng)中的小旗。

“你來干什么?！蓖矍斑@個我們從小學(xué)就在一起“廝混”的老同學(xué)。我邊穿衣服邊冷冰冰地問他。

“有吃的沒，餓死了。”陳翔潛像把前一段斷片了一樣，用我們熟的不能再熟的口吻問我。

東西倒是有，我托大寶在安塞才買回來的羊肉餃子，擱在房頂上凍著呢，可我不想給他吃。要放到以前，在一個一天嘴巴都閉臭了的鬼地方，突然有哥們來了，那我可不是要傾其所有地好好款待他?？墒?，因?yàn)榉搅?，我們兄弟之間已經(jīng)有太多的“再也不會”或者說“不可能”了。

陳翔潛說話幽默，又會哄女孩子開心，方林和我曾是他最鐵的“哥們”，張小指是后來高中快畢業(yè)的時(shí)候才加入了我們，就這，還是因?yàn)樗头搅质峭??？飚厴I(yè)的時(shí)候，大家一致認(rèn)為，當(dāng)然，包括我也認(rèn)為，陳翔潛跟方林在談戀愛，可在參加工作沒多久，陳翔潛和張小指公開了他們的戀情。張小指的老爸是陳翔潛他們公司的生活科科長，陳翔潛和張小指的婚房就在她娘家的樓下。

我去安慰方林，卻找不到很好的詞兒，我在她面前把新買的皮鞋跟兒壓著，腳尖朝上晃悠著，眼睛盯著她的眼睛，不知是希望看到還是不希望看到她是否哭過，現(xiàn)在想起來都覺得傻不愣登的問她：“你，你和陳翔潛上床了嗎?！狈搅中ξ遥骸澳阏f啥呢，傻瓜，我們本來就沒什么?！蔽倚帕?。其實(shí)，后來想想，是我少根筋，如果陳翔潛跟方林真沒什么，為什么陳翔潛結(jié)婚的時(shí)候，沒請方林。如果方林跟陳翔潛真沒什么，為什么在我們結(jié)婚的夜里方林莫名其妙地哭了一夜。

唉！算了。他們現(xiàn)在總算走到一起了。只是想到小琪說：“爸，我回來，到爺爺那里去呢，還是到媽媽家？”我心里會有些酸楚楚的。

鍋里的水沸騰起來了，我把凍的硬邦邦的餃子丟進(jìn)鍋里時(shí)，陳翔潛還耍貧：“你這里的冰箱不費(fèi)電呀，啊。挺好?！敝皇撬难凵癫辉倌敲粗焊邭獍毫?，嘴上說著俏皮話，臉上卻苦兮兮的。

我把餃子舀進(jìn)我一個最大號的碗里，丟給他一坨蒜。

陳翔潛接過餃子，用早已夾在手里的筷子指著那坨飽滿的大蒜頭說：“真的假的？你忘了，我可以為大蒜投降的。真是?！?/p>

說起這事，讓我想起陳翔潛不知讓多少女孩子笑翻的一個笑話。他說：“如果是解放前我被抓了俘虜，不用拷打。嘿，給他們省省力，就給我一坨大蒜，那我就全招了?！?/p>

怪不得他一輩子都入不了黨，這種人哪有點(diǎn)兒骨氣。切。我現(xiàn)在想起這些不覺得好笑，反而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真想不通，方林為啥會愛上這樣的家伙。

陳翔潛呼啦啦把一碗餃子吃了。十三少連一口湯也沒喝到，嗚咽著跳上了床。

陳翔潛怕狗，他說他有潔癖，就跟怕吃大蒜一樣，怕狗狗挨過的一切。他坐著，我也沒法躺下，看著眼前自己內(nèi)心無數(shù)次殺過的“朋友”，我把坐在床沿上晃動著的雙腳收進(jìn)了被窩。

3

天剛放亮的時(shí)候，陳翔潛終于說要走了。

我在關(guān)門的時(shí)候，他回過頭來說：“別跟人說我來過，聽到?jīng)]?！?/p>

少拿這種口氣跟我說話。我們認(rèn)識嗎。我們是哥們嗎。真是的。我沒有回答他的話。在他的后腳跟子剛邁出門的一瞬間，我就“嘭”地一聲重重地關(guān)上了鐵門。

外面的北風(fēng)把大雪吹得像甩動的大旗，偶爾從大旗上會有散落的部分來敲打敲打窗戶上的玻璃，凍得邦邦硬的玻璃發(fā)出“嘖嘖咋咋”炒砂礫的聲響。然后，大風(fēng)呼拉拉地趕著雪籽，向山坳和山坳外飄去了。

我和十三少又回到了床上。轟轟著響的發(fā)電機(jī)，吵死人了。陳翔潛一走，我就關(guān)掉了這吵人的玩意，腦子一下子輕松了許多，人也松散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有些口渴了，起來搖搖暖瓶，空了。這個陳翔潛還是那么能灌水。

我裹了一件棉大衣，提著煤爐上的燒水壺倒了一杯水，把剩下的水提出去想燙燙水龍頭，一開門，陳翔潛倒進(jìn)了我的懷里。

我厭煩地想推開他，卻發(fā)現(xiàn)他臉色烏青，嘴唇發(fā)紫。

“陳翔潛，你這家伙?？煨研选Ｕ厥?？嗯！——”我使勁地?fù)u他的雙肩，掐他的人中時(shí)，摸摸他的額頭，家伙，好燙人。

“這冰天雪地的，來找死啊。居然還敢來找我?！蔽亦止局昧Ρ鹚?，把他扔到了還有我和十三少體溫和氣息的床上。

我把一包感冒沖劑倒進(jìn)我的杯子里，涼了一會，他也醒了，接過我遞給他的杯子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完后，把頭埋在我的被子里呼呼大睡的時(shí)候，我和十三少已經(jīng)到井上了。

十三少在我跟前跳啊跳的，然后，仰頭看看我。

“少來?！蔽抑钢俚谋亲诱f：“告訴你啊，今天，我可沒心情給你講什么鬼事情了。最好，給我安靜點(diǎn)。知道不?！笔贀u搖尾巴走走，回頭看看我。

我們沉默著量表，記卡。我用凍的硬邦邦的手套把大鉗子夾住開關(guān)，使勁地推動，螺絲松了，我打開閘門，把儀表上的積雪擦擦，玻璃凍裂了，但還能看清上面的數(shù)字，我在筆記本上記下儀表上的數(shù)字。

走吧，到四號臺子上去看看，肯定也是同樣的毛病，儀表盤凍裂了。

十三少四條腿，比我跑的快。它在前面走走停停，或者干脆跑回來接我，然后，再走走停停。

快到瓦屋梁的時(shí)候，我啞巴了不知多久的手機(jī)響了。居然是方林打來的。

“大軍，大軍——”

“喂，喂?！蔽掖舐暫鹬?，不停地轉(zhuǎn)動方向，找信號。

“方林，方林。是你嗎？?。?？”

“大軍，我完了。我要被陳翔潛害死了，我會死在他手的。”方林哭兮兮地說。

“胡說啥，陳翔潛怎么著你了。快說，快說呀。”我急切地問著，心里卻盤算著，陳翔潛你這讓我妻離子散的家伙，我正愁找不到你呢，你反倒送上門來了。

方林卻說：“大軍，我知道你善良，求你，幫幫他，幫幫他好嗎？”

“幫他？”

“是的，幫幫他?！?/p>

“是我瘋了，還是你瘋了?！蔽覀冸x婚十年幾乎沒有聯(lián)系過。這樣的問話，我自己也覺得有些挑釁。

“大軍，如果他有個好歹。我想，我真的是會瘋的?！鳖D了頓她又接著說：“為了我這半條命，他真的不值，真的不值，知道嗎？”

我沒好氣地說：“我有啥能耐幫他?！?/p>

“如果你有他的消息，一定要告訴他，快回來把公款還上。我不用換腎了。我，我已經(jīng)死掉了?！?/p>

方林還說啥，我沒有聽到。我此時(shí)的雙腿像灌了鉛一樣，踉踉蹌蹌怎么從山上拖下來的，自己都不知道。

我“咣當(dāng)”一聲推開門，陳翔潛在我的被窩里蜷縮著，我掀起被子，把他提了起來。

4

陳翔潛像一只瘦雞子，把掛著的一只手，提起來扶了扶歪斜的眼鏡，在我提著后領(lǐng)的懸掛中，說話有些卡喉嚨：“大軍，大軍你聽我說。聽我說嘛。”

我松開了手，他跌坐在地上后，馬上又爬了起來，在我面前轉(zhuǎn)悠著說：“方林，張小指，這兩個女人，我，我陳翔潛，一個都對不起。我知道，我最對不起的人是你，可我現(xiàn)在是走投無路了，知道嗎？我他媽走投無路了?！彼Z無倫次地說著。

“方林，她心里還裝著你，這我知道，你們畢竟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你們有小琪?？晌覑鬯?，她才是我的真愛。是，方林動搖了，我趁火打劫，在你們感情出現(xiàn)危機(jī)的時(shí)候，我把我的愛人，我一生愿意為她死的愛人奪回來了。可，又怎么樣。又能怎么樣?！彼紫聛韱鑶璧乜蘖似饋恚骸八呀?jīng)不是原來的方林了?！蔽铱粗蓿粗霸V說”。我的拳頭已經(jīng)忍不住了，他的臉被我奮力的一拳打的烏青，嘴角滲出血來。

陳翔潛把嘴角擦了一下，接著說：“方林跟我在一起三年，才同意跟我拿了結(jié)婚證。可她怎么就得了尿毒癥，啊！你說，我們吃的是同樣的飯，喝的是同樣的水。大軍，你說，她怎么得了該死的尿毒癥?！?/p>

我抱著自己劇烈疼痛的大腦袋蹲了下去。

陳翔潛像似在跟自己說：“我把所有的積蓄都送進(jìn)了醫(yī)院，我成了窮光蛋，可我也不能看著方林不去透析，在家里躺著，一天到晚地躺著，她的眼神是那么絕望，唉……絕望的我想替她去死?！鳖D了頓，他接著說：“我挪用了公款，那時(shí)的股市真好哇！你知道嗎，那是我的希望啊?？蛇@該死的股市，把我的希望全都破滅了。我破滅了，知道嗎。大軍，我已經(jīng)出來三個多月了，方林肯定急死了?！?/p>

“她死了，她已經(jīng)死了?！蔽野凑辗搅值囊馑迹@樣說時(shí)，自己都覺得好可怕。

陳翔潛愣了一下，然后像魂都出竅了似的，搖晃著干瘦的身軀說：“死了??？死了好哇。她死了，我也可以死了?！?/p>

看著他虛脫的身子癱軟在地上，我把他扶到凳子上坐下，給他倒了一杯熱茶。

“別說了，回去吧，回去自首吧?！蔽艺f。

陳翔潛突然站起來：“你知道那跟死有什么區(qū)別嘛？嗯??？說的倒輕巧?！?/p>

“陳翔潛，冷靜點(diǎn)。你冷靜點(diǎn)，好不好?！蔽疫@么說著，自己卻在屋里不停地轉(zhuǎn)著圈兒，不停地想著他剛才說的話。

“你挪用了多少公款？”我問。

“130多萬”他說。

“那你，還是去死吧。”我把指著他的手，無力地放了下來，有氣無力地說。

陳翔潛有氣沒氣地回答我：“我試過?？?，可我沒勇氣?！?/p>

這一點(diǎn)，我深信不疑。

想了想，我爬上床，把頭放在靠墻一面的床沿下，伸手夠著我床底下的小工具箱，我看看陳翔潛，用力把小工具箱提起來放在床上。我從工具箱里拿出我的積蓄。這些積蓄就是我和十三少守著臺子這么些年，一個一個填起來的數(shù)字。

我把存折遞給了陳翔潛：“拿去吧，興許會減輕一些。”

陳翔潛把一只撐在膝蓋上的手，舉過低垂的頭頂，搖搖說：“不用了，杯水車薪。沒用的?！?/p>

突然，陳翔潛仰起頭，用哀求的眼神看著我說：“大軍，念在我們多年哥們的份上，你收留我，好不好，啊。我在外面躲了三個多月了，覺得還是你這里是最安全的，我不要你的錢。就在這里呆著，等雪化了，我就走，好嗎。別告訴別人。求你了。啊。”

我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安恍?，陳翔潛。這不是長久之計(jì)，當(dāng)下，是我們大家湊湊。把公款還上，法院該怎么判就怎么判，咱爭取……”

陳翔潛急了，打斷我的話低沉地說：“你要是出賣我了，我就去死。大軍，我真的就去死了算了。”說著，他額頭上竟然一瞬間滲出了一層的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你起來，起來再說。我不出賣你，快起來?！标愊铦撜酒饋頃r(shí)打了一個趔趄，我扶住了他。

5

雪，終于停了。可溫度很低。

鍋里燉的是我一直舍不得吃的羊腿子，我把一瓶西鳳酒打開，陳翔潛猛灌了一滿口后，把我的一卷衛(wèi)生紙撕了一把，擦擦嘴，他脫掉了身上的羊毛大衣。

這件厚實(shí)實(shí)的羊毛大衣肯定是他找老鄉(xiāng)買的。

“陳叔叔和阿姨兩老肯定擔(dān)心死了?！蔽乙策屏艘豢诰普f。

“唉！我爸最反對我做財(cái)務(wù)?？墒?，你知道的，我，我只能干這個，我也喜歡干這個。”這話，陳翔潛說的一點(diǎn)兒都不假，他是玩數(shù)字玩的最棒的一個，好像從小學(xué)四年級開始，他就是我們班的數(shù)學(xué)課代表了，但他的定性不好，這可能也是他爸爸最了解也最擔(dān)心的一件事情。

“算了，不想了。來，喝酒。這馬上就進(jìn)臘月了。我今年過年就不回去了。”聽我這么說，陳翔潛有些高興，把一口羊肉嚼的有滋有味的，但我的心里卻是亂糟糟的。

一輛警車停在我的鐵皮房門口時(shí)，陳翔潛看著我，把筷子輕輕地放下，站起來慢慢地把羊皮大衣套上。

我把存折遞給他時(shí)說：“密碼是小琪的生日，你知不知道？”

“知道，方林每到小琪生日的時(shí)候，都會弄幾個小菜?！标愊铦撨@么說著時(shí)，眼睛卻看著外面進(jìn)來的幾個人。

警車壓著積雪呼呼地開走的時(shí)候，十三少跟著車轱轆碾出來的那兩道深深的印子，追出了好遠(yuǎn)。

6

小琪是爺爺最窩心的。

小琪考上了西南石油大學(xué)研究生，小琪學(xué)的是地質(zhì)，老爸說：“我一輩子只顧著在地球上跑了。我孫子考上研究石油的研究生了，那時(shí)咱嗅到石油的味道就跟著石油跑。這個好。這個太好！”

小琪把爺爺跟他說的這句話，發(fā)短信給我時(shí)，我已經(jīng)爬上瓦屋梁了。風(fēng)真大，清脆脆的短信鈴聲，在空蕩蕩的雪山之巔回蕩著。

我跟十三少呆的日子久了，就學(xué)會了它的一些動作，比如撒歡時(shí)跳躍幾下。十三少也受我的影響，后爪落地時(shí)，一個爪子總是后落地，跑起來也有點(diǎn)兒顛。我們倆還時(shí)常望著遠(yuǎn)處想心思，或者什么也不想，靜靜地望著近處的遠(yuǎn)處的山嶺都裹成了銀白，真他媽白的白雪。

我看了看十三少，說：“起來吧，天都亮了?！?/p>

起床，漱口洗臉，吃點(diǎn)兒東西墊吧墊吧。

走吧，十三少。我們?nèi)グ褔Ｖ苓叺姆e雪鏟一下，再把圍梗用水泥抹一下，還是讓它有棱有角的，看著舒坦。

到了瓦屋梁上，電話響了，是我老爸的，他吭吭地咳了兩聲，扯著嗓門說：“大軍吶，方林那里，你就別操心了，還有我們呢，安心工作，啊！”

我的眼睛濕潤了，白茫茫的雪山，讓我看得搖搖晃晃的，大風(fēng)迎頭蓋臉地吹過來時(shí)，還是那么涼。

馬桂鳳，中國石化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電影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任江漢油田文學(xué)刊物《源流》編輯。2013年電影劇本《擠月亮》獲湖北省文學(xué)劇本征文“評委大獎”、2014年獲湖北省第九屆楚天文藝獎（文學(xué)類）一等獎；微電影《戒尺》獲北京首屆檢查機(jī)關(guān)微電影大賽二等獎。獨(dú)立創(chuàng)作微電影劇本4部，完成拍攝3部，其中2部獲得 “中國夢 勞動美”大賽二等獎。 曾獲中國石化第二屆“朝陽”文學(xué)獎、第三屆小說大賽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