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生煙
圖/祝小靈
最是從前光陰慢
文/水生煙
圖/祝小靈
后來的楚云舒一直記得那天下午的陽光,清風(fēng)拂著柳葉沙沙響。柳樹的皮很苦,卻和手指上沾染的文化宮小門銹蝕鐵鎖的味道一樣,貫穿了她的整個年少時光。
1
2014年夏天,有攝制組到丁硯所在的大學(xué)取景拍攝。大家都跑去看時,丁硯也去了,在挨挨擠擠的人群中間,他恍惚望見候場的古裝女配角中間,有一張熟悉的臉。只是宮廷劇丫鬟妃嬪眾多,妝容相似,一晃眼再找不見。
那場戲在校園里連續(xù)拍了一周,只在最后一天傍晚,他才再次看見了她。他跟在她身后,在她即將進入更衣室時,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云舒!”
她回過頭來,并無慌亂地看著他微笑,“對不起,你認錯人了?!?/p>
丁硯晃神時,她已然抽身走掉。他原地怔怔許久,只覺剛剛將她手腕一攥之間,用光了僅剩無多的年少氣盛。
那晚,丁硯給她發(fā)信息,是如常的并無回應(yīng)。他沒有給她打過電話,因為害怕空號提醒,似乎那才意味著真正的人海失聯(lián)。
午夜,丁硯在電腦前,一字一句寫下他們的故事。
2
2000年國慶節(jié)前,六歲的楚云舒在文化宮中排練童聲大合唱。休息時,她覺得大廳里吵鬧又悶熱,便有些任性地出門,沿著那條鋪著方磚的小徑向前走。走著走著,便有一扇關(guān)著的木門,掛著一把銹蝕鐵鎖,鎖閂斜搭,只是虛虛掛在那兒。楚云舒伸手一推,木門吱呀一聲便打開了。
墻外便是護城河,在那里,六歲的楚云舒初遇丁硯。他穿著白襯衫坐在河堤上,正用柳葉吹出斷續(xù)哨音。
楚云舒覺得好奇,便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將摘下的柳葉抵在唇邊,用力吹氣。只是任憑她漲紅了臉,柳葉不過輕輕顫動,發(fā)出噗噗聲響,再無脆音。
丁硯見她的模樣便笑起來,豪氣地自唇邊拿下沾滿口水的柳葉遞給她,“試試我這個柳哨,”他說:“我叫丁硯,你叫什么?”
楚云舒接過他遞過來的柳葉,隱約覺得不妥,卻又想不出是哪里。
那天他們沿著河堤走出去老遠,為了尋一枚可以吹出聲的柳哨。他們不知道文化宮內(nèi)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大人們看見被推開的小門,而門外不遠便是護城河,他們只顧盯著雖不湍急卻對六歲孩童足夠構(gòu)成威脅的河水,卻忽略了不遠處的柳林,兩個同齡的孩子正坐在離地不高的樹枝上,齊齊晃蕩著小腿。
丁硯折下一段柳枝,沒有刀子,他就用棱角鋒利的石頭,將柔軟柳枝的表皮割出深深印痕,又用圓石輕輕捶打柳枝,使它的表皮和內(nèi)莖剝離,再緊握著用力一掙,使二者分離,一枚小小柳笛便制成了。
楚云舒將柳笛含在嘴里,卻立時皺起眉眼:“好苦??!”丁硯大笑起來。
那晚丁硯回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責(zé)打。
來河邊洗衣的婦人看到了他們,大人們這才找到了柳林來。
后來的楚云舒一直記得那天下午的陽光,清風(fēng)拂著柳葉沙沙響。柳樹的皮很苦,卻和手指上沾染的文化宮小門銹蝕鐵鎖的味道一樣,貫穿了她的整個年少時光。
3
歸家之后的丁硯遭到了爺爺?shù)呢?zé)打。即使奶奶再三勸解,丁硯的屁股上仍舊留下了幾道紅腫凸起的手指印。
文化宮重整了排練紀律,楚云舒望著窗外飛速游走的流云,再也找不到可以逃出去的小門。在家里,媽媽的態(tài)度也愈發(fā)嚴厲,一次次重重按下琴鍵,“再唱一遍!”
楚云舒額頭溢出汗液,努力壓抑著喉嚨里的哭腔,稚嫩童聲顫顫地抖。
母親曾是部隊文工團的歌唱演員,有過許多年一飛沖天的夢想。后來她將自己未竟的明星夢全然寄托在女兒身上。小城師資力量薄弱,休息日母親帶著她,輾轉(zhuǎn)乘車幾個小時,只為了去聽一節(jié)名家授課。
那些辛苦付出,終歸是有回報的。國慶晚會上的楚云舒,作為童聲領(lǐng)唱,穿一襲白紗公主裙站在鋼琴旁,頭發(fā)上插著亮晶晶的皇冠,眼睛亮如星子,一開嗓便是軟糯清脆。
觀眾挨挨擠擠,丁硯坐在第一排,挨打之后的第一次出門,歡喜之余有著殘留的緊張拘束,那種情緒在楚云舒登臺時達到了頂峰。他把雙手絞在一起,不肯抬頭。身旁的祖母忘記了臺上那個害自己孫子挨打的小女孩,只是一徑地感慨,“多好看的小姑娘?!狈路鹚X得這句話應(yīng)該得到旁人的回應(yīng)與互動,她低頭對丁硯說:“多漂亮的小姑娘啊,是不是?”
丁硯仍舊沒有抬頭,在祖母的詢問里,他紅著臉幾乎哭出來,“我想回家了?!?/p>
然而奶奶尚且不想放棄余下的節(jié)目,于是按著他的肩膀不住安撫。而楚云舒的歌聲就在祖孫倆的低聲對話中結(jié)束了最末一個音符。
之后的漫漫暑假,丁硯再也沒有見過楚云舒。爺爺在窗前為他設(shè)好了筆墨紙硯,他握著比手指還粗的筆桿,只胡亂寫下幾筆,便扔得遠遠。貍貓竄上書桌,恰恰好踩進硯臺,染黑了一只腳爪,墨汁淋漓地印上宣紙。
4
九月,丁硯和楚云舒一起上了小學(xué)。雖然沒有分在同一個班,后來的幾年,丁硯仍舊對她心懷恐懼,敬而遠之。楚云舒清楚記得那個在河堤柳林中為她做柳哨的男孩,少有的交集里她對著他帶著幾分略顯討好的微笑,但他總是如常地板著臉。似乎只要離她近了,便能聽到爺爺?shù)膮柭曍?zé)罵,感受到屁股上新鮮的疼痛。
到小學(xué)六年級,楚云舒的身高已經(jīng)竄到了165公分,丁硯卻可恥地矮了她半個頭。小升初的考試中,兩人冤家路窄地考了并列第一名,領(lǐng)獎時老師要給他們來張合照,他看著離得遠遠的兩人,笑著說:“男生靠近女生一點,不然鏡頭裝不下。”
臺上臺下哄然大笑。丁硯紅著臉一動不動,倒是楚云舒笑著向他靠近一大步。
那張照片在學(xué)校的宣傳欄里掛了一周,然后消失不見。
多年后,泛黃的照片出現(xiàn)在丁硯書架上的一本厚書中。背面留有的膠痕,因為年代久遠的緣故,呈現(xiàn)出黃而硬的結(jié)痂。照片上的女孩有著彎彎眉眼,而男生的羞澀,則不需透過垂下的眼神表達,緊攥的拳頭,便已透露端倪。
那是2006年。之后的初中三年,他們的關(guān)系延續(xù)著從前的模式。只是各自長大,開始明了心動與情愫。許多年后,楚云舒刷微博時,無意間看到一句“多年前的轉(zhuǎn)體運動,誰在看你,而你又看見了誰?”不由得淚流滿面。
她一直記得隔壁班站在自己斜后方的他。他的個子在一年間猛躥到一米八,大約是營養(yǎng)全部用于身高,再無橫向力量,因此他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截竹竿。大概也是因為瘦的緣故,他的眼珠愈發(fā)顯得黑而明亮。在轉(zhuǎn)體運動的對視中,他已經(jīng)不再像從前那般目光閃躲,而是慢半拍才肯轉(zhuǎn)過頭去,這樣才會恰恰對上楚云舒轉(zhuǎn)過來的臉。她的馬尾在空氣中劃出優(yōu)美弧線,發(fā)梢揚起時,像是落在少年心上,拂起微微顫意。
那年秋天,丁硯的爺爺生病。父親回來探視時,丁硯方才得知自己遠在一線城市的那個家已經(jīng)分崩離析。當(dāng)初父母各自忙于工作,都不肯放棄退讓,才將無人照料的丁硯送回老家??上缃駜扇说年P(guān)系仍舊無以為繼。
爺爺生病后,父親有意將丁硯接回,言辭閃爍時卻又透露出另個女人的存在。丁硯冷聲拒絕:“我要留在這里,我能照顧自己,也能照顧爺爺奶奶?!?/p>
父親垂頭不言。奶奶看一眼病床上的爺爺,忍不住潸然淚下。
少年心中諸多難平。傍晚一個人散著步,竟不知不覺沿著護城河走出去老遠。他沒想到會遇到楚云舒。彼時明月初升,投影在平靜河面,楚云舒正望著波紋顫顫的光影,像是心事重重。聽見腳步聲,楚云舒回頭看他,沒有說話。
“這么晚了,你不害怕嗎?”丁硯在她身邊坐下來,學(xué)她的樣子用胳膊環(huán)住雙腿,將下巴擱在膝蓋上。許久,楚云舒轉(zhuǎn)過頭,“你能再吹柳哨給我聽嗎?”
柳葉泛了黃,卻仍舊柔韌薄脆。丁硯剛想起身摘一枚柳葉,楚云舒已將手掌攤開在他眼前。掌心里的柳葉,葉脈清晰,綠意濃翠。不知她已在手掌里攥了多久。
“我們家出事了?!倍〕幷槠鹆~,忽然聽見她這樣說。他只是愣怔了一下,她的手掌便已黯然垂下。
丁硯攥過她的手腕,從她松松握著的手掌中拿過柳葉,帶著少女溫?zé)狍w溫的葉片在他唇邊發(fā)出輕聲脆響。他扭過臉,看見女生眼中泫然欲滴的水光。
“別哭?!彼f。仿佛也說不出別的安慰的話,于是又再說一句:“別哭,我陪著你?!?/p>
5
高一期中考試后,丁硯找遍了榜單,方才在靠近末尾的地方,找到她的名字。
北方的十一月,陰寒卻并無落雪。丁硯在巷口等了好久,才見到垂頭走來的楚云舒。仿佛能夠預(yù)知將要到來的質(zhì)問,楚云舒愈發(fā)垂了頭,兩只腳歪歪扭扭地踩上馬路牙子,似乎為了離站在路邊的丁硯遠一些。猝不及防地,丁硯攥了她的手臂。
女生抬起的眼睛里,是兔子一樣的驚惶。她試圖掙脫他,手上的冰冷卻讓他吃了一驚。
他拉著她去了街邊的奶茶店,翻遍兜里所有的零錢,為她買了一杯熱奶茶??粗龑⒈游嬖谑掷铮怪燮?,干裂發(fā)白的嘴唇有了紅潤色澤。他紅了臉,卻將之前打好腹稿的話咽進了肚子里,只拽過她的書包,將準(zhǔn)備好的筆記和習(xí)題集塞進去。手勁有些大了,看起來像是賭氣。
那天下午,他們在奶茶店中坐了很久。暖氣開得足,將楚云舒之前蒼白的臉孔蒸出兩團紅暈,像是又回到舞臺上的盛妝時光。她小口啜飲,并不看他。他趴在桌子上,有時看一眼她,有時轉(zhuǎn)臉去看窗外的人群。從那時起,他每天在衣袋里準(zhǔn)備足夠的零錢,想請她喝遍店里每一種口味的溫?zé)崮滩琛?/p>
只是,他再也沒有在那條路上遇見楚云舒。
楚云舒退學(xué)了。同學(xué)去找她時,意外看見丁硯的筆記,端正地擺在她的書桌。翻開,內(nèi)頁夾著的枯黃薄脆的柳葉標(biāo)本便倏然落下,如遇風(fēng)般打著旋兒,而后撲落在地。
楚云舒家中的變故已不再是秘密。她的父親耽于名利,陷于深淵而不擇手段,敗露時,連帶往來多年的情婦也一并現(xiàn)身。母親無法接受這樣的接連打擊,竟神思恍惚到連家人也不能辨認。
丁硯打電話給楚云舒,振鈴聲聲,卻無人接聽。
后來他開始發(fā)信息給她,問她過得好不好,在哪里,也給她講述自己的事情。那些信息,她逐一收到,舍不得刪除,以至于一年間,存滿了兩部手機。
是的,他們再見時,已是一年后,2011年。
6
2011年的楚云舒,是小城酒吧的駐唱歌手。那天她騎著黃色的舊單車,從巷子里沖出來,去趕赴另一家酒吧的夜場時,險些在巷口撞上迎面走過來的姑娘。楚云舒吃了一驚,在姑娘的尖聲驚呼里,她未出一聲,只用盡全力穩(wěn)住車把,一條腿支在地上,趔趄著將要摔倒時,有一雙手及時地伸了過來。她抬頭時,正撞上那人明亮的目光。心跳窒了一拍,她有些蠻橫地用力扯過單車,飛快地蹬了幾下,只一會兒,便消失在道路拐角。
是丁硯啊。楚云舒確認自己沒有看錯。他呢?有沒有認出自己?那姑娘和他又是什么關(guān)系?短短的二十分鐘路程,楚云舒思緒雜沓,各種疑問和假想蛛網(wǎng)般纏繞在她腦海。
進了酒吧,她的搭檔,鋼琴師向飛正站在角落里等她,見她進門,便笑著迎過來?!翱茨氵@一頭汗。”他一邊說,一邊已經(jīng)將紙巾遞了過來。
楚云舒快速接過紙巾,像是為了避免他直接伸手過來為她擦汗。
那晚,楚云舒越想跟上鋼琴的節(jié)奏,越是慌慌地一次次唱錯了節(jié)拍。腦海中遍遍閃過少年短而黑的寸發(fā),明亮又溫和的眼神。他伸出雙手穩(wěn)住車把。念及于此,她忽覺左側(cè)小腿上有著隱隱鈍痛。剛才沒有細看,等到一曲終了,她到衛(wèi)生間檢視,才發(fā)現(xiàn)小腿上的大塊淤青。
她想起那女生的尖聲大叫,自己也明明驚慌,卻似乎發(fā)不出聲音來。而不過一年前,她也曾是受盡寵愛的小公主,那時候,即使是在地上看見一只爬蟲,她也會大叫的。而這一年間,父親被雙規(guī),母親一月里倒有大半月住在醫(yī)院里。家里的積蓄自然不必提起,連之前往來熱絡(luò)對她表現(xiàn)出百般喜愛的叔叔阿姨也是避之猶恐不及。
許是她呆在衛(wèi)生間的時間久了點,向飛敲門,“沒事吧,楚楚?”
“沒事?!彼舐晳?yīng)著。
楚云舒很感謝媽媽,是她在年幼家境尚好時,督促著她學(xué)會了唱歌、彈琴,讓她有一技傍身,如今才得糊口度日,不致過于寒酸。
手機震動了一下,留下丁硯的信息:云舒,我剛剛見到的是你,對嗎?
7
楚云舒在夜歸的巷子口再次遇見丁硯。準(zhǔn)確地說,是他等在那里,從夜里的8點到11點。
春夜寒涼,丁硯裹緊了大衣,微微縮著脖子??匆娝龝r,卻兀自笑出了一口白牙。
“真的是你。”他說,像是在說一句傻話,“真的是你?!?/p>
楚云舒沒說話,自己167公分的身高此時站在他面前,只到他的下巴。他抓著她的衣領(lǐng)用力將她的外套攏了攏,“冷不冷?”
她搖搖頭,卻驀地想起去年冬天,他為她買下的原味奶茶。溫?zé)嵩谑?、在口、在心?/p>
“送你回家吧。”他說。
楚云舒的家,也只剩下這一幢空蕩蕩的房屋。140平方,除了她自己的小屋換了干凈的窗簾和床單,其他房間灰塵蛛網(wǎng)遍生,倒像是盤絲洞。
丁硯進屋時,見到這樣景象,竟也沒有多問。倒是楚云舒想起與他同行的女孩,遲疑地問:“那女孩,是女朋友嗎?”
“同學(xué),我們一起在巷子里的福利院做義工?!彼^也不抬地說,卻從嘴角溢出一抹笑容。見她撫著小腿,忍不住拉開她的手,將褲腳向上扯一扯,便看見小腿上大塊的淤紫。
“疼不疼?”他說。又忽覺廢話,于是兀自紅了臉。半晌,他悶聲不響地出門,十幾分鐘后,他重又推門回來,將紅花藥酒遞在她手上。
第二天晚上楚云舒再回來時,看見窗明幾凈的家。恍然記起,昨夜開門時,從門邊花盆下取鑰匙時,他應(yīng)是看在眼里。
楚云舒掏出手機,想要給他發(fā)條消息,想一想,卻又作罷。
她的作息時間與丁硯始終相反,因此兩人倒也不常見面。只是這并不影響丁硯到家里來,暑假時,他更是承包了家里的衛(wèi)生灑掃。將她的冰箱填滿,新鮮的水果,各種口味的酸奶。有時他也將功課帶過來,在空無一人的房間里靜靜演算、復(fù)習(xí)。燠熱夏天,楚云舒家里沒有空調(diào),連老舊風(fēng)扇也沒有一個,窗外的樹葉在日影中光斑婆娑,風(fēng)送著陣陣焦躁蟬鳴。丁硯看著書,不知不覺困倦,歪著頭努力支撐眼皮,還是忍不住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醒來時已是黃昏,夕陽穿過開著的窗,將紅光涂抹在雪白墻壁。丁硯抬起眼,看見難得早歸的楚云舒,正將晚餐的盤盞擺上餐桌。她松松地綰著發(fā)髻,露出優(yōu)美的頸肩弧線。像是感知到他注視的目光,她轉(zhuǎn)過臉來,對著趴在桌子上的丁硯微微一笑。
丁硯愣在那里,如同許多年前的那個夏天,瞬間紅了臉,心跳不自覺地野馬脫韁。
8
2014年的丁硯,在閃爍的電腦屏幕上寫下這樣一段話:“我與她面對面吃著飯,彼此卻都有些心不在焉。太年輕時候的喜歡,總是滯于表達。后來她起身盛飯,卻慌慌地將飯鏟摔落在地。白米飯濺得到處都是。我蹲下來幫她收拾。在狹小空間與她額頭相抵時,我很想握她的手,卻紅透了臉連看她一眼的勇氣也沒有。但我聽見自己說給她的顫抖得變了聲調(diào)的話:我要是早生了幾年就好了,現(xiàn)在就有能力照顧你?!?/p>
2011年夏天的楚云舒沒有回答。只是第二天丁硯再來時,看到書桌上新買的風(fēng)扇,包裝還沒有拆,上面用簽字筆寫著大大一行字: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末尾畫著圓圓笑臉。
暑假即將結(jié)束時,丁硯買了一條裙子送給她。最近她似乎更忙,已經(jīng)幾天見不到她??幢淅锏氖澄?,也少有動過的痕跡。
他在包裝袋里留下一張卡片:高三學(xué)習(xí)緊張,不能常來,你要照顧好自己。
裙子是大牌,有細細柔軟蕾絲和大方流暢剪裁。他沒有把那句話說出口,卻希望她懂:你要懂得自己應(yīng)被珍惜、善待,不要在花樣世間迷失自我。
那年的楚云舒,參加過幾次歌唱比賽,最好的成績卻不過前二十。這個全民明星時代,有人嶄露頭角,有人紅遍全球,也有人淹沒人海、風(fēng)光不再。
二十進十的比賽現(xiàn)場,丁硯也去了。那是個周三,他如常背著書包出門,卻中途轉(zhuǎn)了個彎,荒廢掉了那次月考。
丁硯坐在臺下,望著化了淡妝的楚云舒,與考官對話時,她的聲線因為緊張而有著微微顫抖。目光如水,流光瀲滟。丁硯覺得,沒有人比她更美。這個認知,綿延了他的此后經(jīng)年。他用力鼓掌,拍紅了手掌。他不知道班主任因為找不到他,而把電話打給了他的奶奶。
比賽結(jié)束后,楚云舒送丁硯回家,她的淡妝還沒有卸下,丁硯看著她時,她便回他微笑,世間仿佛無限美好。卻在丁硯家樓下看見正在焦急張望的奶奶。一向慈愛的奶奶,恨鐵不成鋼地揚手便揮了丁硯一巴掌。
丁硯扭過臉,看見楚云舒仍舊微笑的臉,他忽然覺得那個微笑遙遠又飄忽,讓人難過。他叫了她的名字:“云舒!”又叫一聲:“云舒!”
她笑著應(yīng)了,眼神明亮而溫柔,無比乖巧,“跟奶奶回家吧,我要去上班了。”
第二天放學(xué),丁硯原本打算先去楚云舒家里看一眼,無奈一出校門便看見早早等在那里拖著病弱身體的爺爺。
一連幾天。一周之后,丁硯收到楚云舒發(fā)給他的短信:南下。歸期未定,保重。
他永遠不會知道,她還編輯了另一條,最后卻逐字刪除:我要是早生幾年就好了,就可以錯過你,此時的我自己,便不必這樣難過。
她在三萬米的高空,淚落無聲。想起那個陽光涂滿整間屋子的下午,少年趴在桌上午睡,額前的頭發(fā)被汗水濡濕,凌亂地貼在額前。她不自覺地伸出手,將那幾縷頭發(fā)替他向一旁拂了拂,指尖似有若無地劃過他的皮膚。少年微微皺著眉,不知耽于怎樣的夢魘,卻輕聲叫了她的名字:云舒。
她下意識地應(yīng)了:哎!心跳忽而一窒,所有的念頭都是她想跟他在一起。她拉開抽屜,將一紙復(fù)賽通知扔進了紙簍里。
9
2015年,在丁硯校內(nèi)取景的電視劇播放,丁硯確信劇中宮斗致死的妃嬪便是楚云舒所飾,只是找遍了演員表,仍舊沒能找到她的名字。
這時的丁硯已經(jīng)工作,在一次出外應(yīng)酬中,遇到從前與楚云舒搭檔的鋼琴師向飛。丁硯迫不及待地向他求證,又探問她的現(xiàn)狀。向飛笑一笑,“早改名了,有幾個演員還用自己原名啊?!?/p>
丁硯怔怔然。向飛轉(zhuǎn)身要走,他卻拉住他的衣袖:“你們是不是一直在一起?你還知道些什么?”向飛見他模樣,伸手將他肩膀拍了拍,“你不用找她了,因為命定之路不同?!?/p>
向飛說:“當(dāng)年,你的奶奶去找了她,說你因為無故曠課的緣故會受到記過處分。她怕影響你,竟不顧真假地去學(xué)校找教導(dǎo)主任為你求情。對方冷冰冰地不予應(yīng)答時,她竟跪下哀求。她多傻啊,丁硯,你想象一下,十七歲女孩的無助和絕望,自尊在一個冷笑著的中年男人面前被踐踏到支離破碎。而那其實不過是你奶奶的危言聳聽。”
丁硯覺得眼眶熱澀,許久沒有答話。
2016年春天,一部網(wǎng)絡(luò)劇紅透了半邊天。女二有著一張美麗臉孔,但因為人設(shè)的關(guān)系,并不討喜。不知道為什么,從她如水的目光中,丁硯總能瞥到一絲滄桑意味。雖然,她的名字不叫楚云舒。而她的簡介,與他多年前認得的女孩并無相符。
那晚,他撥她從前的號碼,竟通了。她在沙沙的背景音中,輕聲說:“你終于打電話給我了?!?/p>
他喉頭哽咽,不知說什么,又似乎萬語千言齊齊涌出,最后只是滯阻于喉嚨,久久無聲。
“我沒有后悔過喜歡了你這么多年,”她說:“希望你也不會。”
只是,她不再是從前坐在河堤上的小女孩了,難過時只要他吹一聲柳哨就會破涕為笑。那天晚上她上傳了一張圖片,一條樣式已經(jīng)過時的裙子,掛在衣櫥的最中間。
丁硯關(guān)注著她的微博,看到有工作室替她打理工作和日常。她的粉絲和通告漸漸增長。同時,有一個男人的名字越來越多地被提及——向飛。
2017年春天,她的工作室宣布了他們的婚訊。她在事業(yè)的上升期,宣布將自己嫁了,嫁給守候自己多年的男人。他沒有很多錢,卻有一顆誠摯的心。她坦言:他已照顧自己和多病的母親多年。
婚禮在五月,繁花如錦時。媒體報道,并無過多奢華。丁硯在微博中更新一段話,并@了她:只是從前光陰慢,曾有少年,很愛很愛她。至此方休。
他狠狠心點擊了發(fā)送,卻終于落下淚來。
這世間錯過,萬般千種。他們各自跌入人海,難以回頭。因為縱使回頭,亦再難牽住對方溫?zé)岬氖帧?/p>
責(zé)編: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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