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刊倡導詩歌的文本精讀、細讀,也倡導休閑式的快讀與散讀,以形成多角度、多層面對詩的理解、欣賞與研究,因此誠邀詩界各路“神仙”推薦并點評新世紀以來的詩歌佳作,可鴻篇長文,可吉光片羽,只要有的放矢,言之有物,點出好詩之好,令人眼目一開,即可。本期推薦點評人為著名詩人、資深編輯藍野與著名女詩人燈燈。開讀。
推薦人:藍野(著名詩人、《詩刊》編輯)
誰會刮骨療毒
商震
沖了淋浴
以為夏天就涼爽了
走出浴室
卻聽到身體在嗚嗚地響
我仔細尋找
從頭發(fā)到腳丫
再翻檢胸腔
都沒找到
究竟是哪兒在響
我坐下喝茶
水跟著響
抬頭望天
天也響
走進廚房
飯碗都響
在一片混響中
我揮動四肢
終于發(fā)現(xiàn)
是我的骨頭在響
哦,我的骨頭
淋浴沖洗不到的地方
正在反抗夏天的毒
藍野推薦語:讀商震這首《誰會刮骨療毒》,心中立即涌現(xiàn)了李賀詠馬的詩,“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崩钯R以馬自況,物我相契。這首《誰會刮骨療毒》雖然直接寫自己的經(jīng)驗,但況味更豐富復雜,意蘊更為深遠。時有以唐宋鄙薄當代的論調(diào),往往是對當代詩歌很不熟悉的人發(fā)出來的。
傍晚
每歲君
傍晚,吃飯了
我出去喊仍在林子里散步的老父親
夜色正一點一點地滲透
黑暗如墨汁在宣紙上蔓延
我每喊一聲,夜色就被推開推遠一點點
喊聲一停,夜色又聚集圍攏了過來
我喊父親的聲音
在林子里久久回響
又在風中如波紋般蕩漾開來
父親的答應(yīng)聲
使夜色似乎明亮了一下
藍野推薦語:作為評論家的李少君長于理性思考,善于把握詩歌潮流。作為詩人的李少君,感性靈動,又有很好的對細節(jié)與語言的把控力。這首《傍晚》情景生動,又不著痕跡;巧妙自然,又令人為之觸動。溫暖明亮的父子親情非常動人。
眼睛里有毒
劉立云
無需更多,詩歌只需要一行
我就能看見你的骨頭
這沒有辦法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長出這樣一雙眼睛
不知道為什么眼睛里有毒
多年前我在垃圾上爬坡
在白天展開的紙張上
獨自看見黑
大師們喝令我退下
我說不!我的雙腳不是用來退下的
我的思想也是
他們又說,那你就站著吧
那就讀著,寫著,寂寞著
等待某一天莊嚴地凋謝
凋謝有那么可怕,那么恐怖嗎?
你知道那年我從南方歸來
見過碑石輝煌
當著青草、綠樹和盛大的落日
我也發(fā)現(xiàn)我比以前更聰明了
因為我在等待凋謝
等待吞盡生活里的那些毒,就像一條蛇
自我盤起來,吞食自己的尾巴
藍野推薦語:一位優(yōu)秀詩人,同時也是一位出色的編輯家的夫子自道。由讀詩切入,深入地描述與感喟自己的寫作與追尋。詩壇老司機的路數(shù),沉實,自在,圓融。
回家
王單單
兒子夭折后
埋在離家二十米的荒地上
四哥在他墳前栽一棵竹子
并刻上名字。絕望中
帶著四嫂離家出走。
七年了,四哥不知道
當年那棵竹子,已由一棵
變成兩棵、三棵……
正朝著他家的方向
漸漸蔓延成竹林
如今、有棵稚嫩的筍子
已破土而出,就快抵達
他家門口
藍野推薦語:這是我看到的最執(zhí)著的回家之路了!在這里,生命的意志不是由死亡決定的。竹子朝著家生長,筍子走到了家門口,想象力與細節(jié)的力量奪人魂魄!
下午茶
聶權(quán)
在我們開始喝茶時
一個黑人小男孩,在地球那邊,被母親牽著
送給小飯館老板
太餓了,她養(yǎng)活不了他
她要活下去
在我們談起尼日爾、邁杜古里時
黑人小男孩,被飯館老板
拴了起來,和幾個小男孩
串在一起,像一串螞蚱。母親
從身材矮小的老板手里拿過的一疊錢,相
當于人民幣
一千元
在我們說到鱷魚肉是否粗糲腥膻時
飯館老板挨個摸捏了一下,憑肉感
選出了剛送來的
這個孩子,把系他的繩子解開
當我們談及細節(jié),非洲待了三年的張二棍
微微嘆息,飯館只是簡陋草棚,有一道菜
是人肉
起身、送客
陽光斜了下來
小男孩,已經(jīng)被做成了
熱氣騰騰的
幾盤菜,被端放在了桌子上
藍野推薦語:平靜,克制,卻催人淚下、原來這世上還有人相食的殘酷角落!詩人就是那些為我們呈現(xiàn)世間真相的人。
妯娌張紅平
李點
南臣贊村村民張紅平
吳占雷家的
懷二胎時生育間隔不符合國家規(guī)定
被迫大月份引產(chǎn)
那團肉被扔進一個
骯臟的塑料桶
她娘用一根捅火筷子扒拉兩下
那團肉就無聲地抽動兩下
她娘的手就哆嗦兩下
是個女的
她娘說
每次說到這里
張紅平都會停頓一下
然后,她說
是女的我就沒哭那么厲害
藍野推薦語:語言干凈,敘述冷靜,《妯娌張紅平》成為了非常少見的優(yōu)秀批判作品。此詩自“是個女的”,其實是另一節(jié)了,我們更能看到這首詩不經(jīng)意間有的批判鋒芒。
緩慢地愛
唐力
我要緩慢地愛,我的愛人
當我坐在這個屋子里
我要緩慢地愛著這傍晚的夕光
從窗前移到窗臺。我要緩慢地
愛著這些時間
我要把1小時換成60分,把1分
換成60秒
我要一秒一秒地愛你
就像我熱愛你的頭發(fā),我也是
一根一根地愛,把它們一根一根地
從青絲愛成白發(fā)
而其他的人只會覺得,一瞬間
飛雪就落滿了你的頭顱
就像我在你的眼角,熱愛你的魚尾紋
我也用60年的光陰,一絲一絲地愛。
就像我們并排而坐
我們中間有0,5米的距離
我就會把它分成500毫米,
一毫米一毫米地熱愛。仿佛永遠
沒有盡頭
就像在艱苦的日子里,我愛
你的淚水
我也是一滴一滴地熱愛……
在我緩慢的愛中,我飛快地
度過了一生
藍野推薦語:寫出這詩歌的人心底的愛太美好了!緩慢地愛,數(shù)著秒過,因為對愛的珍惜;這一生又是飛快的,因為太珍惜!這是超級暖男的千般恩愛、萬般不舍??!
沉默
劉年
鯰魚像一個堅決不從的女人,扭來扭去
變成了兩段還在扭,兩段同時扭
有血的那頭,在互相找
總也對不齊,總也合不攏,總也不做聲
買鹽回來,兩段還在扭
有血的那頭,還在互相找
總也對不齊,總也合不攏,總也不做聲
兩段深黑的沉默,偶爾砸在一起,也沒有
聲響
藍野推薦語,愛的分離,人生中種種難以挽留的分離,這樣的疼你有三寸嗎?——你見過一刀下去之后還在互相尋找卻再也合不起來的兩截鯰魚嗎?!就是《沉默》中寫的這樣。詩人劉年總能從日常細節(jié)中找到最恰當最驚魂的表達。
石榴
——給杜慶秀
藍野
院子里的石榴樹
是你栽下的
竹子是你栽下的
杜仲是你栽下的
葡萄是你栽下的
月季是你栽下的
牡丹、菊花、白菜、蘿卜、芫荽、韭菜、
絲瓜、葫蘆
是你按照季節(jié)的命令栽下的
——我和孩子在院子里數(shù)出了六十多種
植物
每年中秋
石榴就成熟了
紅著臉瞠,或者笑裂了嘴
它們被你一顆顆摘下
一顆顆摘下,并念叨著,這顆是女兒的
這顆是婆婆的
這顆是兒子的
這顆是我的
這顆是你的
但你總是撿出那些大一點兒的:
——這顆是孩子爺爺?shù)?/p>
——這顆是孩子姥爺?shù)?/p>
——這顆是孩子舅舅的
這些過世的親人
也許可以聽到你的念叨
——但那些剝開的石榴,鮮艷的籽兒
跳躍在我們的嘴里
我們和你一樣,一致認定
所有的親人
有滋有味地品嘗了這又酸又甜的石榴
藍野推薦語:又將中秋,石榴即熟,我們還是會摘下石榴念叨著分給親人。這不是一首愛情詩,它說的是我們魯東南山溝的村里人對生死的看法。我們那兒,不像城市里,人沒了就真的找不到蹤影了,就真的沒了。我們那兒生死界限是很模糊的,故去的親人們并沒有走遠……無論在哪里,親人們,中秋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