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春山
“文化大革命”初期,“破四舊”的風(fēng)潮席卷全國,也波及鄱陽湖北岸的一個小鄉(xiāng)村。
那年我剛從鄉(xiāng)村進(jìn)入縣城中學(xué)讀高中,在我因事回家的那幾天,正趕上以大隊長為首的“破四舊”工作隊挨門挨戶查抄“封資修”物品,凡與“舊”沾邊者,必欲砸之、毀之、焚之而后快。那天,大隊長領(lǐng)著一幫人來到我家,看見我便說:“你是讀書的,這個形勢你是知道的。我們數(shù)來數(shù)去,就是你們家封建的東西多些,你祖父過去看風(fēng)水、搞迷信,肯定有些物品和舊書,現(xiàn)在都不能留了!”我家不是書香門第,但祖父是識得字的,據(jù)說對“堪輿學(xué)”頗為精通,且常參與地方事務(wù),在我們那一方鄉(xiāng)土,祖父算得上是個“名人”。但他在新中國成立前就去世了。家里是有舊書,且為數(shù)不少,這我知道。我便不假思索地對大隊長說:“別的東西不知道,舊書有三大箱呢,都在閣樓上放著。”
說起這幾大箱書籍,有個來歷。我稱之為姑公、姑婆的老兩口,家住縣城??箲?zhàn)期間為躲“日本佬”,避到我家。據(jù)說姑公家倒算得上是書香門第。這幾箱書就是姑公帶來的。老兩口后來終老在我家,他們又沒有后人,這些書也就一直放在我家閣樓上。那時我還沒出生,無緣得見姑公、姑婆及祖父他們。但這幾箱書我卻是見過了不止一次。
說起來我也算是個從小喜歡看書的人。讀小學(xué)時,看到別人看《水滸傳》《三國演義》以及小人書等等,羨慕得不得了。終于有一天,我爬上閣樓,對那些塵封的書箱進(jìn)行“檢閱”,幻想著從里面找出我所需要的書來。幾番塵煙飛揚之后,我大失所望,里面盡是些自己一點不懂、一點不感興趣的“天書”!書里的字密密麻麻,一行行從上往下豎著,既無標(biāo)點,又不分段,大都是薄薄的一本,拿在手里軟塌塌的。我心想:怎么會有這樣的書呢?至于小人書之類當(dāng)然更是遍尋無著。于是,“樓上擱著幾箱廢書”這一概念初次印進(jìn)腦海。后來又上去翻找過幾回,卻是“廢物利用”:我把那些雙頁的線裝書拆開,一頁頁反過來,把有字的折在里面,無字的朝外,裝訂成草稿本,供我涂鴉、列算式用。讀初中時,我又曾對那幾個書箱搜檢過幾回。這期間,我記得曾拿過里面的三本書:一本是沒有封面的魯迅的《集外集拾遺》;另一本是破損缺頁的講鬼怪妖狐的,似懂非懂(后來知道是《聊齋志異》);再一本是完整的《東周列國志》。這后一本我曾拿到學(xué)校,換借別人的小說看,但這書在那時的同學(xué)中并不受歡迎。這幾大箱書籍,給少年的我留下印象的只有這三本。
那時的我雖然愛看書,但對這幾箱書卻無好感,因為它屢屢使我失望。而今,大隊長帶人找上門來,說舊書留不得,我自是心有同感。便帶著他們將閣樓上三大箱書籍通通拋下來,搬到門前院子里,堆放一處。大隊長一聲令下:“燒!”于是,火光起處,書頁飄零,風(fēng)助火勢,紙騰烈焰,漸漸地,所有的書都化為灰燼。我沒留意周圍的鄉(xiāng)民和我家里人望著火光中的書是何表情,只聽見大隊長說:“我們今天破四舊的收獲很大,沒想到這里有這么多的封建舊書,不燒,還得了!”說畢,帶著那幫人滿意而去。我呢,也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以為這是自己參與破壞舊世界的一次實際行動。不久,我還專為此事給學(xué)校的“文革”刊物寫過一篇題為《燃燒吧,烈火》的散文詩,以抒發(fā)“革命”情懷。
歲月滄桑。多年以后,當(dāng)我逐漸地與書結(jié)緣、與書相伴,當(dāng)我不斷地在書山探幽、在書海遨游,我便會不時地想起少年時代的那次焚書事件。當(dāng)我在書店或圖書館流連忘返、在舊書攤前搜奇覓異、抑或面對自己的書柜和藏書而感覺到某種缺憾時,腦海中也常會涌起那一片火光和火光中化為灰燼的書。此時,一種無可名狀的隱痛便會襲上我的心頭。
責(zé)任編輯 / 馬永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