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挽裳
我起身就朝外走,白清寒一把拉住我問:“你要去哪里?”
我第一反應就是去追沈珩。
沈珩在臨安沒有親人,只有沈遇一個不靠譜的弟弟,還整日找不到人。若此時把這件事告訴昭帝,昭帝定不會相信,說不定還會傳到顧太傅的耳朵里;若是隨便找個下人告訴沈珩,他怕是不信。
白清寒聽到后,突然懊惱起來:“早知如此,我就不該把宋少卿打得那么狠。沈珩與他還算交好,若是他去,沈珩定會相信幾分?!?/p>
雖然我挺可憐宋少卿的,但現(xiàn)在我再也沒有什么心情和白清寒貧嘴。我一邊讓她去沈府找管家給沈珩傳信,一邊往臥房走去。
我現(xiàn)在腦子里全是白清寒的話,雖然阿爹不是朝廷中人,蘇家也未卷入權勢爭斗之中,但顧家的事我還是知道一些的。不僅我知道,臨安的百姓都知道,先帝在時,顧太傅就頗得倚重,先帝托孤于他,讓他扶持年幼的昭帝登基。權勢大了,心就不穩(wěn)了,漸漸地,朝廷中顧家的門客越來越多,顧太傅手里的兵權越來越大,顧家的幺小姐也成了貴妃。昭帝心有芥蒂,便開始扶持其他重臣,沈珩便是其中一個。沈珩年幼成相,清明決斷,在朝中拔了不少顧太傅的黨羽,成了顧太傅的眼中釘肉中刺,顧太傅在背后不少扎他小人。
邊關本就危險,九死一生。若此時顧太傅再插一腳,即便沈珩行事謹慎,保不齊哪一刻就會著了顧老頭兒的道。
一想到此,我就淡定不下來,隨便往包袱里塞了幾件衣裳,又揣了一包金葉子,拎起包袱就往外走。
可我剛走了兩步,就發(fā)現(xiàn)阿爹帶著管家和幾個下人步履匆匆地走了進來,面色陰郁。
他看了看我肩上的包袱,臉上的怒意更深:“你要去哪里?是不是要去邊關?”
雖然我自小闖禍無數(shù),但阿爹從未真的動怒,我還是第一次見他臉色如此難看。白芷站在阿爹身后,咬著唇角低頭不敢看我,我便明白阿爹為何會這么快得到消息了。
我攥了攥裙角,向來頑劣的我第一次和阿爹說話這么認真:“阿爹,沈珩有危險?!?/p>
阿爹卻毫不在意,問道:“他有危險與你何干?你們不過見了幾面,你便要不顧危險去邊關尋他?”
我直直地看著他道:“女兒非去不可?!?/p>
我的執(zhí)拗讓阿爹毫無辦法,他唇角抖了抖,臉色漸漸軟下來,勸道:“葉兒,沈珩不是你一直要找的那個人?!?/p>
那個經(jīng)常在我夢里出現(xiàn)的背影,阿爹一直說只是一個夢。
“是阿爹騙了你,那個人是真的存在過,在你十四歲之前,你們一起長大??伤呀?jīng)死了,阿爹找了那么多法子,總算讓你把他忘了。你不要再騙自己了,沈珩不是他,即便你為沈珩丟了命,那個人也不會活了?!?/p>
“我知道。”我平靜地說道,“就算沈珩不是他,我也要去邊關?!?/p>
我知道一個人即將死去時有多絕望,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壓抑得無法呼吸,所以,當沈珩跳進水里的那一刻,當他把奄奄一息的我拉入他懷里的那一刻,他便成了我心中的月光,成了我要一生追逐的明亮。
阿爹臉上的難過快要溢出來,他看了我許久,突然一下跪在我面前。緊接著,管家和下人們也跪了下來。
阿爹的聲音中帶著哀求:“少主,雖然你不是老奴的女兒,但老奴把你看得比自己的命還要重要。以前你如何玩鬧,老奴從來不會多說什么,因為在臨安,即便老奴不要自己的性命,也會護你周全??扇缃?,邊關戰(zhàn)事險惡,你若是要去,老奴是萬萬不能同意的?!?/p>
他的眼睛微微泛紅,我心中也十分難過。我一邊拉他,一邊低聲道:“阿爹,你不要怪女兒,沈珩有危險,女兒不能不去?!?/p>
阿爹見我如此執(zhí)拗,聲音冷了下來:“既然如此,那老奴就得罪了!”
然后,他站起身,對下人道:“來人,把少主的房門鎖起來,再調十幾個影衛(wèi)過來,一定要把少主看住了!”
說完,他就轉身離開。白芷看了我一眼,也委屈地撇撇嘴跟著出去了。
我慌忙朝房門走去,想趁亂跑出去,可剛走兩步,面前就出現(xiàn)了兩個黑衣人。他們戴著銀色的面具,裹著一身黑色的袍子,手里握著一把彎刀。
影衛(wèi)。
沒想到阿爹這次這么認真。
他們屈膝跪地,道:“屬下會守在少主的門外,若少主有事,請盡管吩咐。”
我懶得看他們,在桌邊坐了下來。他們也不再多留,飛身離開。
待所有人都離開后,我起身在四周打探。我拉了拉房門,只聽見呼啦啦的鐵鏈聲從門外傳來——阿爹在外面把門反鎖上了,我氣得一腳揣在門上。
這時,窗邊傳來叮叮當當?shù)穆曇?,我走過去,拉了拉窗欞,卻發(fā)現(xiàn)紋絲不動。
而后,白芷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砹诉^來:“小姐,老爺已經(jīng)讓下人把所有的窗戶都封上了,等過段日子老爺氣消了,奴婢再求老爺把小姐放出來。”
我真想一巴掌拍在她腦袋上,虧我這么相信她,沒想到她居然是阿爹的人。難怪以前我闖禍,阿爹總是很快就知道了,她肯定沒少通風報信。
我不解氣地在窗欞上拍了幾下,然后在床榻上坐了下來。
待所有窗戶全都被封上后,白芷就帶著下人離開了。我聽著外面漸漸沒有了動靜,慌忙從床榻上起來,一把掀開了錦被,按動了床頭的機關。沉木板從中間緩緩打開,一個暗道出現(xiàn)在我面前。
蘇府的宅子是前朝一個沒落王爺?shù)母?,阿爹從他的后人那里買了過來。我住的院子便是那王爺?shù)脑鹤?,房間的床榻下有一條暗道直通府外的破井。阿爹不知曉,我也是在一天夜里不小心發(fā)現(xiàn)了。當時我怕以后自己闖禍被阿爹鎖在房間里,為了能偷偷溜出去,就沒告訴阿爹,沒想到這暗道現(xiàn)在派上了用場。
我拎起包袱,小心翼翼地鉆了進去。因沒有火把,整個暗道漆黑一片。好在道路還算平坦,我扶著墻壁,摸索著一步一步朝前走,不多久,就見到了亮光。
暗道的另一頭是一口破井,我從衣襟里取出匕首插在井壁上,就扒著凹凸不平的井壁開始往上爬。
我上樹的功夫向來精進,沒幾步就爬了上去。此時正值晌午,白亮亮的光有些刺眼,我顧不上臟兮兮的衣裙,從街邊拉了一個人,塞給他一片金葉子,就牽了他的馬揚鞭出了城。
沈珩已經(jīng)走了七日,為了能早點追上他,我一路上幾乎未休息。
可那匹棗紅馬完全不能理解我焦急的心情,時不時地生個病,待到了平陽,它終于病得一步也不肯挪。平陽已屬西地,放眼望去盡是黃色的土地,人煙稀少,更別說馬市了。我尋了一戶人家,把棗紅馬給了他們,換了一頭騾子。
那騾子走得著實慢,顛了我一夜,還沒翻過一個山頭。我心里直窩火,在我糾結要不要把它燉了吃了時,突然看到幾步遠外的山道上有輛馬車!
我一腳踹開了那只騾子,朝馬車跑去。
走近了我發(fā)現(xiàn),馬車周圍全是死尸,血流了一地,血腥味迎面而來。
馬車上被翻得凌亂不堪,那些人的血還未流盡,顯然是在昨夜里遇到了山賊。
我蹲在地上,幫那些死不瞑目的人合上眼睛——畢竟要牽走人家的馬車,總得為人家做些事情。
可是,當我的手伸向下一個人時,我身邊的尸體突然翻了個身!
我嚇得汗毛都豎了起來,頓在了那里,眼睛也不敢眨。
這時,一只血淋淋手出現(xiàn)在我的余光里,我頓頓地轉過臉去,看到那只手緩緩地伸了出來,然后一把攥住了我的裙角!
大白天的詐尸了!
“啊!?。。。。。。。。。。。。?!”我大叫出聲,閉著眼睛直嚎。
“水……”微弱的聲音傳來。
我閉上嘴,從指縫看去,只見那只手的主人身上臉上都是血,他的唇角輕輕動了動,接著又是一聲:“水……”
我抖著手去探他的鼻息,雖然微弱,但還是有些氣息。
原來還沒死。
我就從腰上取下水囊,一手托起他的后頸,一手把水囊遞到他的唇邊。他還沒醒,只輕輕地呷了幾口。
然后,我將他放在地上,扯下一塊裙角濕了水,擦拭著他臉上的血跡。
血污除盡,入目是一張清俊的臉。他的眼睛緊緊閉著,睫毛長長的,皮膚白細,下巴尖削,蒼白的唇角輕輕抿著,清瘦如雨后翠竹。
沒想到是這樣好看的一個人。
他身上沒有傷,被下人護在身下保全了一命。我把身上的干糧和水都放在他身邊,然后起身朝馬車走去。
有了干糧和水,他總不至于死在這里。
我檢查了一下馬車,雖然有的地方被刀砍了,但馬還是好的,應該能堅持到?jīng)鲋荨?/p>
我摸了摸馬頭,拉起韁繩。這時,一個微弱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姑娘這是要牽著我的馬去哪里?”
“……”我回過頭,只見剛才那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醒了。
他把手抵在唇間,咳了幾聲,待平復后又說:“在下要去涼州,姑娘若是順路,可一起前去?!?/p>
涼州?何止順路,這去的就是一個地方啊。
這是他的馬車,現(xiàn)在他都說出這些話了,我也不好意思直接牽著馬車走了,于是笑著說:“那就一起走吧?!?/p>
聞言,他也輕輕笑了笑。
雖然他沒有受傷,但是身體似乎不太好,走路很慢,還不時地低頭咳嗽。我扶著他上了馬車,讓他在車廂里休息,然后揚起馬鞭,駕起車來。
我的技術不太好,他被顛得東倒西歪,看著他消瘦的背脊,掩面咳嗽的模樣,我突然有些過意不去,就和他閑聊起來。
“你叫什么名字?要去涼州做什么?”
他邊咳嗽邊道:“容桓,去涼州尋人?!?/p>
容桓,我默念著他的名字,覺得有些熟悉,但又想不到在哪里聽過。
他咳過之后,問道:“姑娘呢?”
我一邊趕馬車,一邊回他:“我叫蘇葉,也是去涼州尋人?!?/p>
他沒有接話,車廂里一時間有些安靜。我側過臉去看他,只見他正怔怔地看著我,嘴里不停地呢喃著:“蘇葉……”
我有些詫異,又有些心虛,忙問:“我們以前見過?”
不會是本姑娘以前欠下的風流債吧。
他突然回過神來,笑道:“沒有見過,不過我也是從臨安而來,早在臨安,便聽說過姑娘?!?/p>
他的眼睛十分清亮,笑起來帶著一絲清貴書生的羞澀。我呵呵笑了兩聲,回過身去。
我現(xiàn)在最怕遇到一個陌生人說,我聽說過姑娘。這就代表著,我以前做的那些混賬事真的已經(jīng)是人盡皆知了。
容桓的身體不好,有時實在咳得不行了,便從衣襟里取出一粒藥丸服下,簡直是個小藥罐子。
如此趕了七八日路,我們終于到了涼州。
此時已入了秋,涼州的街道上沒有多少行人,灰暗的城門有些破敗,光禿禿的數(shù)枝更顯得蕭索。
我一路來到沈珩行軍扎營的地方,一到營前,我便停下了馬車。
守門的將士將我們攔了下來,大聲喝道:“來者何人?擅闖軍營者死?!?/p>
“臨安蘇葉,來找沈珩沈相?!?/p>
顯然,我的名號雖然在臨安可以橫行霸道,但在涼州卻十分不好使。
那將士聽到后,又道:“蘇葉?從未聽過!快走快走,沈相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嗎?”說完,便拔刀要驅趕我們。
這時,一只手從馬車里伸了出來。
手指白皙修長,骨節(jié)分明。淡青色的銀絲勾邊袍袖松松垮垮地滑下,露出一截消瘦的胳膊,白得仿佛能看到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帶著慘淡的病態(tài)。
那手里是一方雕著祥云騰龍的玉令牌,令牌最中央赫然刻著一個“容”字。
“放行?!焙熌缓髠鱽淼穆曇魪娜萸宓瓍s又不失威嚴。
將士看到后,慌忙跪了下來:“卑職不知容大人前來,有失遠迎,還望容大人恕罪?!?/p>
眼前的一幕把我看得一愣一愣的,我一直以為小藥罐子是來軍營尋親的尋常人家的公子,沒想到他竟有官職在身。
容大人。
朝廷中確實有位姓容的大人,是掌管司天監(jiān)的大祭司。那大祭司叫什么來著?容……容桓?
容桓!
我方才還混沌的腦袋立刻清醒了,原來小藥罐子就是大祭司啊!我一直以為那個夜可觀星象、掐指占天意的大祭司是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兒,沒想到竟然是個剛弱冠的青衫少年郎。
一名將士帶著我和容桓朝沈珩的主帳走去,這時,一陣急促低沉的號角聲響起,一個小士兵連滾帶爬地跑到主帳前跪了下來,稟報道:“沈相,不好了,剛才的斥候謊報軍情,胡人突襲,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百米外了!”
他話音剛落,一陣嘶吼聲便傳來了過來,只見一隊胡人騎著烈馬,手握彎刀,沖了過來。
軍營里瞬時亂作一團,沈珩一身銀色的盔甲,腰佩長劍,從營帳里快步走了出來,微蹙的眉頭帶著些許冷意。
看到我后,他有些吃驚,問道:“你怎么在這里?”
我剛想給他解釋一下顧太傅的事,可那邊胡人已經(jīng)動起手來。沈珩也沒工夫再詢問什么,將我護在身后,兩方人馬很快就打在了一起。
雖然我很想在沈珩面前耍個英雄,但是我不會武功。
沒想到我這么著急趕來,還是慢了一步,剛才那勞什子謊報軍情的斥候一定是顧太傅的人,竟然與胡人勾結偷襲姜國的軍營。
打斗有些激烈,我和容桓不會武功,只能一路后退。
兩方人馬一直從軍營打到江邊,不知道是不是容桓貴氣逼人,讓人一眼便知是朝中重臣,那胡人的頭領突然策馬拔劍朝他襲來。
我來不及思考,一把推開了他。胡人首領看到后,氣得瞪圓了眼睛,又朝我砍來。
我嚇得大叫出聲,拔腿便跑。
幾步遠之外的沈珩聽到了我的聲音,踢開他面前的胡人,也飛身朝我而來。
我一邊拼命往前跑,一邊回頭看,計算著到底會是沈珩先來到我這兒,還是胡人首領的大刀先來到我這兒。
跑了幾步,我發(fā)現(xiàn)前面是個江,江邊的草木早已枯死,能看到茫茫的江水自東向西流著。
我頭皮發(fā)緊,后背發(fā)涼,眼見著胡人的大刀就要砍到我的腦門兒了,沈珩離我還有段距離。我有些糾結要不要跳下去——我不會游水,跳下去必死無疑;可如果不跳的話,在胡人的刀下我未必能活命,而且死相一定不好看,被砍一刀也很疼。
在我糾結的這會兒工夫,胡人已經(jīng)朝我砍了過來,我似乎能聽到泛著寒光的彎刀帶來的凌厲的風聲。
我也顧不上那么多了,眼睛一閉,就慌忙跑著一腳跳了下去!
水流有些急,因有風,翻出些許水花出來。我嗆了一口水,在水里撲騰了起來。
沈珩來到岸邊,一劍刺入那胡人首領的胸前,緊接著就跳了下來。
我順著水流往下漂,大抵沈珩身上的盔甲有些重,所以他游得有些慢。于是,他開始一手扒身上的盔甲,一手朝我游來。
水流越來越急,我看著不遠處的江水斷了,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沈珩也看到了,他一邊拼命地游,一邊把手伸向我,急聲道:“快把手給我!”
我去抓他的手,卯足了勁兒朝他伸去,可每次只差那么一點點。
眼見前面已經(jīng)沒了去路,沈珩又快了兩步,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他的懷里。他就逆著水流往上游,可水勢有些大,漸漸地,他的動作慢了下來。
又一個水勢過來,我們都被沖了下去。
江水的盡頭是個幾丈深的小瀑布,順著凹凸不平的石壁向下流著。沈珩抱著我從瀑布上滾了下去,他將我緊緊護在懷里,身上使了力,每次翻滾下去,都是他的背落在坑坑洼洼的巖石上。在嘩嘩的流水聲中,我似乎聽到了他疼痛的悶哼聲。
滾了幾次后,我們又落到水里,接著朝西漂去。沈珩沒有力氣再逆流而游,只能拼命朝岸邊游,想要抓住什么東西??蓛砂豆舛d禿的,什么都沒有。
我們漂了幾百米,沈珩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這時,他看到了岸邊的一塊巖石,在水流中突出了一掌長的棱角,就毫不猶豫地伸手去抓。
因為他突然停了下來,我對他沖擊力太大,就從他的懷中彈了出去。
他只能一手緊緊抓著巖石,一手攥著我。巖石的棱角太過鋒利,血從他的手掌順著手腕流在他白皙的胳膊上。
不遠處又是一個瀑布,沈珩想把我拉過去,可水流越來越急,他試了幾次,到最后已然沒了力氣。
不知為何,我突然有些開心,于是笑道:“沈珩,你拼了命救我,是不是有點喜歡我?”
他也笑了笑,聲音有些沙?。骸岸歼@種時候了,你還有心思玩鬧。我沒有力氣了,這塊巖石也快要斷了,一會兒我把你甩到岸上。如果我上不去,你就在這里不要動,等著容桓他們來找你?!?/p>
“不!”我阻止了他的動作,他不明所以地看著我。
我直直地看著他,即便身后是萬丈深淵,我也不怕了。
雖然我總是張牙舞爪的,但我心里其實特別懦弱。就算知道自己喜歡沈珩,可我從未想過有一天能站在他面前告訴他。
可能是現(xiàn)在快要死了,我連膽子都大了起來,脫口而出:“你不是問我為何來邊關嗎,因為我喜歡你呀,聽到你有危險,我就趕了過來。我以前特別混賬,因為蘇家的原因,我從來不將任何事放在心上。可是沈珩,那日你跳下水那一刻,我突然很后悔,后悔自己混了十多年,什么都不會;后悔自己沒有用最好的模樣出現(xiàn)在你面前;后悔自己如果是傅鳶容那樣的大家閨秀,是不是就能早一點站在你面前告訴你自己的心意,而不是現(xiàn)在快要死的時候?”
聞言,沈珩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如果沒有我,沈珩自己一定能爬上去。我伸手去掰他攥著我手腕的那只手,他的衣袖濕了水,黏在胳膊上,露出了一截手腕和一個淡紫色的牙印。
他知道我要做什么,手指攥更緊了,聲音也有些急促:“蘇葉,你不要動。你還沒有聽到我的答案,你甘心就這么死了嗎?”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拼命掰著他的手指。不管他是不是喜歡我,我都不想他死。
沈珩卻不再容我多說,揚起胳膊,將我朝岸上甩去。他手上用了力,只聽咔嚓一聲,那巖石斷成了兩截。
我在岸上滾了一圈,沈珩松開了我的手,我下意識地去抓他,可水勢太大,竟將我們兩個都沖了下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了,晚霞映紅了半邊天,翻滾著金色的鱗光。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沈珩的身上,而沈珩緊閉著雙眼,臉色慘白。我不知道自己漂了多久,只看到這兒的水勢已經(jīng)變得十分平緩,是一條只有腳腕深淺的小溪。
我從沈珩身上爬了起來,將濕漉漉的裙子系在腰上,然后托著沈珩的肩膀把他往岸邊拉。
到岸上后,我找了塊干凈平坦的地方把沈珩放了下來,檢查他身上的傷口。他在水里時把盔甲丟了,此時只著一件素白的內衫,衫子上是一塊一塊的血跡。他的整個胳膊上盡是血水,手掌上是一條深可見骨的口子。最嚴重的還是后背,墜下瀑布時,他擋在了我的身下,落在了凹凸不平的巖石上,留下了一條條鋒利的小口子,有些小石子還插在他的后背上。
我連忙脫下他的上衣,把小石子一顆一顆地拔了下來??粗尊獎攀莸暮蟊炒藭r成了一張坑坑洼洼的麻子臉,我覺得自己就是個掃把星。
我從臨安來的時候,在腰間系了一個錦帶,里面裝了一些金瘡藥和火石,就是怕在路上受了傷,找不到醫(yī)館。
我小心翼翼地把金瘡藥涂在他的后背上,又把他手上的傷口包扎了起來。
天色已經(jīng)漸漸變黑,沈珩還是沒有醒來,他的臉上開始出現(xiàn)紅意,我摸了摸他的額頭,發(fā)現(xiàn)他燒得厲害。
夜里的山風有些冷,我生了個火堆,坐在風口,企圖用自己的小身板給沈珩擋點風。
我們一直等了一夜,還未見有人尋來。天亮的時候,沈珩的熱度還未退去。我總覺得再等下去,即便沈珩不死,也會給燒傻了。我便使出全身的力氣,把沈珩背在身后,彎著腰拖著他往前走。
沈珩雖然清瘦,但到底是個男子,我背著他走了半日,腰疼得像要折了一樣,兩條腿也像灌了鉛一般。
那條山路不平坦,微微向下蜿蜒著,后來我累得實在不行了,腳下一軟,直直地趴在了地上。
這一摔,沈珩終于出了點動靜。我顧不上臉上的土,把耳朵湊到他嘴邊,聽他道:“水……”
我朝四周望去,只見周圍盡是枯草和光禿禿的樹木,哪兒會有水。
沈珩渾身燙得厲害,嘴唇干得起了皮。我便從地上撿了一塊石頭,在手腕上劃了一道口子,放到他的嘴邊。
不知是否因為血腥氣太重,沈珩并沒有喝。我看著自己的血流得像不要錢似的,疼得欲哭無淚——我覺得自己這個做法蠢極了,全因為以前白清寒帶我看的折子戲太多。
我又扯下一塊裙角,胡亂地把傷口包扎上。不知是被沈珩傳染了,還是昨夜著了涼,我的頭也開始暈暈乎乎起來。
周圍盡是林子,遠遠地看不盡頭。我突然有些絕望,一瞬間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微弱的呼喊聲,因離得遠,有些聽不清。
我豎起耳朵,想聽得更清楚些。模糊中便看到一面緋紅的旗子映入視線,我朝那邊看去,遠遠地望見一隊人馬走了過來,一邊打探,一邊喊。走在最前面的那人一襲青色的衫子,微微低著頭咳嗽著。
不是容桓還是誰?
我心中一喜,拼命朝他們揮著手,大喊道:“我們在這兒!救命??!”
有侍衛(wèi)沖我們這邊看了過來,我又跳了兩下,揮著雙手。他慌忙回過身對容桓道:“容公子,找到了。”
聞言,容桓也朝這邊看來。在看到我后,他笑了笑,帶著放下心的釋然。
不知是這一夜太緊張了,還是背了沈珩累到了,在確定容桓看到我后,我最后一絲力氣也被用盡,兩眼一閉昏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躺在了床上,松軟的被褥舒服得讓我想哭出來。從離開臨安那天起,我似乎就沒睡過一次好覺。
“醒了?”耳邊傳來一道清潤的聲音。
我側過臉去,看到容桓站在我的床頭,白嫩的臉上帶著笑意,微微彎著的眼睛亮亮的。
我又打探了一下四周,問道:“這是回軍營了嗎?”
容桓點了點頭:“是。”
“那些胡人呢?”
沈珩受了傷,細作還沒有抓到,只怕那些胡人再來偷襲。
容桓笑了笑,溫聲道:“放心吧,昨日那些胡人死傷無數(shù),元氣大傷,短時間內不會再來了?!?/p>
我這才放下心來。
西北的風有些大,撩起營帳的一角簾幕,夜色便透了進來——原來已經(jīng)到了深夜。
我并未受傷,只是昨夜感染了風寒,現(xiàn)在睡了一覺,便又生龍活虎起來。
我掀開被子,想要起身。容桓伸手攔住了我的動作,有些疑惑地問道:“你才剛醒,要去哪里?”
我看著他,有些想笑,這怎么像叱咤姜國的大祭司,明明就是個有些呆的小藥罐子,道:“當然是去看沈珩呀?!?/p>
聞言,容桓的手一頓,笑意也僵在了臉上。隨后,他扯了扯嘴角,道:“沈相在旁邊的營帳里,他傷得有些重,還未清醒。”
我從被褥里鉆了出來,踢上鞋就往外走,邊走邊道:“那我去瞧瞧他?!?/p>
容桓站在那里沒有動彈,他微微斂著眼睫,半晌之后才應道:“哦。”
營地里靜悄悄的,只有將士巡夜的腳步聲。沈珩的帳前站在兩個守衛(wèi),大抵是容桓給他們說了些什么,看到我后,他們未再阻攔,便將我放了進去。
入目是一個屏風,帳里彌漫著清苦的草藥味。屏風后一方矮腳的紅木桌子和一張床榻。營帳四周燃著燭火,在暗影里搖搖曳曳,影影綽綽。
我輕聲走到沈珩床前,他閉著眼睛睡得格外安靜,俊美得不像話。
我伸出手一點一點描繪著他的輪廓,一邊描一邊想,他的爹娘該有多好看才能生出他這樣的孩子。
我想得有點出神,手指頭不小心戳到了他的臉。我剛想抽回來,卻被一把攥在了手中,而床上的沈珩也悠悠地睜開了眼睛。
我有種做壞事被人抓住的感覺,臉騰的一下紅了起來。他看著我笑了笑,清明的眼睛里帶著些許戲謔。
我的臉更燙了,簡直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就在我想解釋一下的時候,沈珩突然變了臉色,接著,一支利箭破空而來!
我和沈珩之間的小溫馨在一瞬間蕩然無存,我簡直想把顧太傅的腦袋打下來,還有完沒完!
沈珩將我推到一邊,伸手去擋那支箭。我在床上滾了一圈,抬眼便看到那支箭射在了沈珩的胳膊上。
我大叫著“有刺客”,門口守著的侍衛(wèi)一擁而進。刺客見此,從西側刺破了帳篷逃出了出去。
將士們紛紛去追,容桓也趕了過來。
我扶著沈珩,他伸出手,用力拔出了箭,扔在了地上。他傷口上不斷涌著血,而且是黑色的血。
我眼睛一緊,急得險些落下淚來。
箭上有毒……
我連忙抬起他的胳膊,想把毒血吸出來。他艱難地把胳膊抽了出來,笑了笑,寬慰我道:“沒事……”
可話沒說完,他便噴出了一口血,昏了過去。血星子染紅了他白皙的下巴,我伸出手去擦,那溫熱的血液便染了我一手。
他的唇角開始變黑,下眼眶也開始變青,我腦海中一片空白,尖聲大喊:“軍醫(yī)!軍醫(yī)!”
即便那日與他一起落進水里,即便他在山谷里發(fā)著高燒,我也從未像現(xiàn)在這么驚慌,從未像現(xiàn)在這么強烈地感覺到,他就要死去。
容桓快走三五步來到床榻前,拿出幾根銀針飛快地扎在沈珩胸前的幾處穴位上,應當是不讓毒再擴散。
他不再是方才病態(tài)文弱的模樣,反而十分鎮(zhèn)靜從容。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攥住了他的衣袖,問道:“阿桓,沈珩中了什么毒?”
容桓伸手觸了觸沈珩傷口上的血,白皙的手指輕輕捻了捻,而后淡淡地道:“蛇草毒?!?/p>
我又忙問:“如何解?”既然已經(jīng)知道是什么毒,那配出來解藥便可。
容桓垂眸看著我,半晌之后,輕聲答道:“無藥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