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主義
事情是這樣的:我繼承了一只貓。
我的老姑奶奶去世了,留下了她九十三年人生中積累下來的房產(chǎn)、家具、首飾、煙酒、書籍字畫、破瓶子爛罐子。然后那個當律師的表弟給我打電話,說我繼承到一只貓,讓我趕緊去領(lǐng),逾期還要交滯納金。
開車,高速,八個小時,把貓接了過來。
一進門,貓就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翹著二郎腿打量我的五十平米:“你這地方,這么小,怎么住人吶?”一口京片子,大驚小怪的,下高速時和收費站的人現(xiàn)學(xué)的。
早就聽說貓不好侍候,我沒理它,給它支起貓砂盆,放上水和飯——礦泉水,朋友推薦的40塊一斤的進口貓糧,預(yù)先準備的。貓不為所動,看看衣柜門上的穿衣鏡,嘖嘖兩聲,看看地毯接縫,嘖嘖兩聲,抬頭看天花板——天花板上什么都沒有,就一個吊燈,只是裝歪了點兒——又嘖嘖兩聲。然后注意到了電視,沖電視抬抬下巴:“開開。”
我說:“?。俊?/p>
“開開電視,看會兒新聞?!?/p>
我打開自從2014年世界杯結(jié)束就沒開過的電視,給貓找出新聞頻道,貓看得很專注。等到天氣預(yù)報播到南京晴轉(zhuǎn)多云的時候,貓已經(jīng)睡著了。
老了,這貓,我想。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嚇醒的,起來一看六點不到,貓在客廳中央做俯臥撐,單手俯臥撐,一邊做一邊“嘿哈”吼叫,跳起來雙手拍打自己的前胸后背,側(cè)步平移,高抬腿跳,最后飛身上窗臺,在朝霾的沐浴中來了一段瑜伽拉伸,吸溜一口茶水——看成色,是我最好的那包碧螺春,不知道它怎么翻出來的,望著窗外,沉痛地說:“這世界要完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要完了?!?/p>
然后深呼吸,調(diào)整心情,依然用后背對著我:“早飯簡單點就行了。一塊金槍魚排,別超過40克,橄欖油煎七分熟。哦對了,別放鹽,我們貓不能吃咸的?!陛p輕晃動一下尾巴尖兒,意思是“去吧”。
我為自己竟然看懂了貓的意思而油然生出一股屈辱感。
整整一天,貓把我支使得團團轉(zhuǎn),好不容易到了傍晚趁著貓出去遛彎兒的時候,我給我媽打電話,沒人接。又給律師表弟打電話逼問,果然這貓是因為誰都不想要,才派到我身上。在我之前本來是推給了我媽,老太太臉皮薄,答應(yīng)下來,結(jié)果只留下了和貓捆綁繼承的咸菜壇子,把貓悄悄塞到我這兒來了,明擺著欺負我不看親戚群消息。沒辦法,親媽甩過來的包袱,只能姑且背著。
很快我又發(fā)現(xiàn)了貓的一個特點——自來熟。搬來一個月不到,貓已經(jīng)和整個小區(qū)的老頭老太太稱兄道弟,經(jīng)常互相請客喝茶吃點心,從婆媳關(guān)系聊到世界局勢再聊到高血壓的日常護理。由于多少都有點聾,說話聲音異常大,唾沫四濺,時不時地沖我揚揚杯子:“加水!”
我懷疑我不在的時候他們還聊我,偶爾在樓門口、電梯里遇見這些老鄰居,他們對我表現(xiàn)出熱切的關(guān)心,詢問一些我從來沒有和外人說過的事。一定是貓在泄露我的隱私。
說過它好幾次,不要多嘴我的生活,貓卻自有一套歪理:“你懂什么?你得讓別人了解你,只有了解了你,別人才不會討厭你。你又不是國家領(lǐng)導(dǎo)人,你的生活有什么可保密的?再說你以為我不說,人家就不知道你有痔瘡了嗎?就你那夾著尾巴走路的姿勢……”
看在貓的偏方確實靈驗的分兒上,我也不好再說什么。
最終讓我忍無可忍的是貓私自給我安排了一場相親——通知我的時候,姑娘已經(jīng)到了樓下的東北餃子館。原來是貓用我的資料在某個相親網(wǎng)站注冊了賬號,加了幾十個好友,一直假冒我和別人聊天。它還洋洋得意,說這姑娘是它精挑細選的,絕對適合我。我當時都無法相信它做出這種事,直到它給我看了聊天記錄我還半信半疑,下樓去餃子館一看,里面果然坐著個姑娘正好在打電話,然后我手機就響了。
貓竟然比我還生氣:“你都三十多歲了還不結(jié)婚,你想什么時候結(jié)婚?什么?不結(jié)婚?現(xiàn)在的年輕人怎么這么自私,不結(jié)婚哪兒來的孩子,沒有孩子,等你老了,我們貓怎么辦?這不是錢的事兒,告訴你,我們貓有自己的養(yǎng)老金,我們就是需要陪伴,親人的陪伴,懂嗎?我拿你當親人,你拿我當什么?天天吆五喝六,沒大沒小,有沒有教養(yǎng)?中華民族傳統(tǒng)美德在哪里?”
我沒再說話,上網(wǎng)查最近的福利院地址。
貓發(fā)現(xiàn)我在干什么之后馬上閉嘴,拿起茶杯和雨傘出門了,一晚上沒回來。
早晨,我正在猶豫是否要報警,一群中老年人殺上門來,劈頭蓋臉開始教育我,半天才明白他們是居委會的。居委會剛上班,一只貓就上門陳述自己的不幸遭遇希望獲得返回老家的幫助,頓時引起群情激憤。足足教育了我三個小時,說貓已經(jīng)傷透了心,勒令我必須去給貓誠摯道歉,把貓請回來。
我在這小區(qū)住了五年都不知道居委會兒在哪兒,現(xiàn)在總算知道了。
貓在居委會老年人活動中心和人家打麻將呢,正在大吃四方,豪氣萬丈。我敢打賭它是看見我才想起之前的事兒,借勢把牌一推:“不玩啦,孩子接我回家呢?!币蝗郝橛牙蛔屪?,說貓老哥這牌技實在太溜了,得再切磋切磋。貓說:“現(xiàn)在不行了,腦子不好使了,年輕的時候和張百全打牌也有一半的贏面?!北娙艘黄@嘆:“和張百全打過牌!好家伙!”反正我是不知道張百全是誰。
最后貓是自愿走的,因為我告訴它我媽的泡菜腌好了?!靶【觌缗莶说氖炙囋谠蹅兗易逯惺且唤^!”貓迫不及待地坐上動車走了。我這幾天在收拾東西準備搬家,你們誰有五環(huán)外一室一廳的房子要出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