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悅
星夜的格林尼治
又是一個晴朗的夜晚。
這座位于首都邊緣的天文臺,在十年前被政府強行關閉。它坐落于都市的邊際線。因為只有在那里,才有著真正意義上的星空。
我是這座大學為數不多的天文系學生,說是自身的興趣也好,但更多的是繼承家族的榮譽。我的爺爺花了一輩子,研究宇宙深處那些無人知曉的物質。普通人知道的黑洞也好,探尋另一個星系云團也好,在幼年的我眼里看來,都是復雜難懂的。爺爺在尚健在之時,曾在這座天文臺里工作過幾十年。因為他的職務之便,我能隨意進出這座生人勿進的天文臺。是記不太清了,只記得工作臺上橫七豎八地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天體測繪圖,坐標,名字一應俱全。觸摸著這些紙張,只覺得稀奇。幼時的我并沒有對“天文”有過深的理解——那只是個抽象的名詞罷了。比起這些學術意味濃重的數字和字母,我更喜歡乘爺爺不注意時玩弄架設于窗戶旁的望遠鏡。我并不是很高,所以要搬來一個小木椅站在上面才能使用它?!坝疃紝m,小心別掉下來了?!睜敔敳⒉粫煿治?,安全第一永遠是他的準則。聽到這句話,我才會放心地將眼球貼到那薄薄的鏡片前,觀測起那些恒星。那是個絕妙的夏日夜晚,蟬鳴,呼吸聲與爺爺“沙沙”的寫字聲是我耳朵能捕捉到的所有聲音。
時隔十五年,幫助家人整理爺爺的遺物時,我發(fā)現了那把開啟夏日故事的鑰匙。抱著“試一試”的僥幸心理,我再次站在這座天文臺前?!斑菄}”一聲,鐵門打開了。地面蒙上了一層灰塵,若是在以前,爺爺是絕不容許這種事情發(fā)生的。摸著黑,尋到了燈器的按鈕。慶幸的是,電線電纜都沒有太嚴重的損壞,只是那暖橘色的燈光忽明忽暗使我感受到一絲不安。
這不安是情有可原的,我并不是太勇敢的孩子。推開爺爺的辦公室的大門,我還是不由驚叫出聲。被打開的臺燈,隱隱約約能看到藍色的磷粉在空氣中飄浮。整理得干干凈凈的工作臺旁,一個黑發(fā)少年匍匐在臺上聚精會神地測繪著星象圖。睜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的我,久久地站立于門口不敢出聲。大腦無法提供出能解釋這件事的原因,心里更確信這是靈異現象。他是誰?
對方似乎是感受到我的視線了。他轉過頭盯著我的臉龐,眼眸里閃爍著星空。他的瞳孔里有著難以描述的引力,能將我的身體給完全吞噬的引力。
緘默。
“我是……葵?!弊罱K反而是他打破了這尷尬的氣氛,也像是恍然大悟般地歪歪頭將視線收回。與其說是害羞,還不如說是膽怯??F在是完全站起來了。冥冥之中,他朝我走近。我偷偷注意到墻壁上并沒有眼前這位名為“葵”的少年的影子。這違背科學的現象讓我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他握住了我的手掌,冰涼,沒有一絲溫度。手掌像是被強行浸在冰水里一般開始僵硬起來。
他清秀的臉龐心里隱約覺得眼熟。
“來參觀的孩子不小心被人從窗戶推下去,”十年前的某一天,爺爺回家的時刻比任何時候都晚。只記得他找我的父母到另一個房間里談了很久。隨后,他拉著我的手,痛切道。“這個天文臺,很快就要被政府關閉了?!毙睦锸怯悬c難過的,雖然那時的自己已經早已不到天文臺玩耍,但的確是感受到有什么東西已經離自己遠去了。
“我真的……很喜歡看星空?!笨穆曇魧⑽覐幕貞浿袉拘?。他松開了我的手,轉身面對著那扇巨大的窗戶。“被這木板和膠帶牢牢釘死的窗戶外,就是銀河?!彼斐鲇沂?,在燈光下只看到他半透明的手指在木板上勾勒著北斗星的圖像?!罢媸强尚?,人類已經能登上月球,卻用極為簡單的東西來阻止普通人望向太空?!?/p>
我抄起桌子上的設備,那些曾一直被爺爺精心保護的儀器,往窗戶砸去?;叵肫饋恚业拇竽X仿佛失去了理性思考的能力。
木板裂開了。
黯淡的星光撒入了房間。
這座位于首都邊緣的天文臺,在十年前被政府強行關閉。因為只有在那里,才有著真正意義上的星空。
在布魯克林
這是冬天的布魯克林區(qū),只有幾抹尚未從秋日尾巴褪色的楓樹葉尚在掙扎。
顯然,它們是布魯克林最后的鮮艷色彩。鄰居的拉布拉多犬,他叫什么名字來著?
約基,還是奎洛?我倒是忘了。他的吠叫回蕩在公寓的樓道間中,伴隨著的是主人憤怒的咒罵聲。
我習慣從兩個街區(qū)外的星巴克里買來藍莓馬芬蛋糕與一杯黑咖啡,它們是我開啟這一天的動力來源。星巴克永遠做不出至高品質的面包甜點,新來的兼職大學生永遠會搞錯配方。有時候蛋糕里的黃油會放的過多而顯得油膩,有的時候甚至能忘記放糖——不過年輕人接受教訓永遠是好的,要學會原諒剛涉足社會的年輕人。
冷風灌進我的圍巾里,直達我的頸部。我只想回到我開著充足暖氣的公寓里。
跌跌撞撞地推開門,我就將咖啡放在餐桌上。落地窗外,是被烏云籠罩著的布魯克林區(qū)。
而我住在這個街區(qū)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的一幢公寓里。
我扯過搭在沙發(fā)上的毯子將它蓋在自己身上。打開電視,按著翻頁鍵尋找放著的電影。除了給兒童看的愚蠢動畫片和我一直不太愿意看的偵探電影以外……我失望透頂。這就是布魯克林,紐約的灰暗角落。
拉布拉多犬又開始他惱人的吠叫,我試著將視線鎖定在紐約時報上的一副小新聞上。可字母缺在我眼前跳舞——我是說,好吧,我承認,我看不進一個字。很好,我應該站起來,沖出家門并以一秒十二英里的速度沖到上樓梯并給那大型白色犬類狠狠一腳。
但我不久前才加入了動物保護協會。
看吧,人在這個時候就開始顯示自己的矛盾性了。
泄氣地癱倒在沙發(fā)上,朝著天花板給鄰居一個他永遠看不見的中指。我此時才想起來我的咖啡,再朝桌上的白綠色紙杯望去,代表新鮮的泡沫早已消失殆盡?,F在它嘗起來可能就跟爛泥沒什么區(qū)別了,但放在微波爐里肯定能湊活著喝。
再一次,我邋遢又懶惰地度過著周末。
房間里暖氣的溫度有些高,我近乎陷在柔軟的毛毯中即將入眠。
有人在按門鈴,你很難控制住自己被打攪時的那種憤怒。
可我在紐約并沒有什么熟人,此時找上門來的,只有可能是保險推銷員或者送報員。
他戴著一頂滑稽的黑色小圓禮帽,穿著一襲黑衣。遮在帽子下的鬢角已染上些許的白色,他黝黑的手里捧著一本圣經。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又圓又大,如探照燈一般的眼睛。臉上一直帶著謙和的微笑。他抬手舉起了禮帽示意問好,又朝我伸出了右手。
“多么美好的一天……先生!”
我遲疑著將手伸向他,他用力握住了我的手。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右手手掌十分粗糙——老繭與紋理清晰地刻在我的手上。
“同樂同樂……請問我能幫您什么嗎?”
“愿上帝保佑您,我的朋……”
“若你是教會的人,那請你說完就快走吧?!?/p>
話剛說出口,我覺得有些過于魯莽,便有了稍許后悔之意。
但這是布魯克林,你永遠不知道敲開自己家門的是送奶工還是殺人狂。
他的眼神露出了困惑,但笑容卻絲毫未褪。
“耶穌基督的重生的日子即將來臨,我是代表教堂,來與世人分享這份盛大的喜悅……這兒,我不會說太多無用的話,收下這份禮物?!?/p>
他從放在一旁的那鼓鼓囊囊的超市購物袋中掏出一份包裝精美的盒子遞給了我。我接過它,盒子上面只是印了一句話“神愛眾生。”
抬頭想問問更多細節(jié),那黑衣男子的身影已經沒入了布魯克林的楓葉與灰色街區(qū)中。
尋不到蹤跡。
街道走過了一群吵鬧的青少年,他們大聲談論著圣誕假期與對新年的計劃。
我拆開了盒子,果不其然,是一本裝訂精美的圣經。小牛皮封面,柔軟又結實的紙張,印刷清晰又字體大小恰到好處。教堂什么時候有這么多資金來給我們,這些住在布魯克林的廢人們,發(fā)放免費的圣經?
電視上正放著塔倫蒂諾的電影,血漿飛濺。
我不禁大笑出聲,這才是布魯克林!
碳酸不足
夏日炎陽將刺眼發(fā)白的芒針毫不留情地從青空射向這片大地。在這夏天最熱的日子里,連夾雜著水汽的輕風便顯得尤為珍貴了。溪水源于山上的泉水。溪水,短暫地存在于地面上便回到了黑暗的地下洞穴中,說不定是像莫比烏斯環(huán)那樣沒有“終點”這個概念的。盛夏并不是收割水稻的季節(jié),所以從遠處的山坡頂上望下去是令人嘆為觀止的青色海洋。再往地平線那里一點的平原上點綴著幾所和式房屋。瓦片的黑色早已被雨水沖刷地發(fā)灰。支撐著地板的木頭柱子上也被厚重的青苔小塊覆蓋。生命特有的氣息味,在這片土地上近乎是斷絕了。
這個村莊坐落于這東之國中部的山巒之中。它隱于這山林與瀑布之間,很少被外人所踏入,甚至是能被貼上“聞所未聞”的標簽。但傳說這村莊曾繁榮過一時,所能體現這一點的便是我這背后的神社。從西洋傳來的,諸如“科學”“經濟”之類的現代概念,將這兒絕大多數的居民帶到了更為適合現代人居住的大城市里。堅持下來看守這村莊的,便是掌管我身后那小神社的神官與巫女。其他的,像我之前提過的和式建筑,過早地被地藏納入懷中了。
人們呼我為宇都宮,這是我的姓氏。這兒實在是不太方便透露我的全名。經過一次近乎死而復生如涅槃般的經歷我便擁有了這雙異色瞳孔。這雙眼睛帶給我過麻煩,卻也讓我見到了一些靈異現象。不過這所見所聞是不會被他人所信任的,“去死吧,你這個怪物?!睍r間越長,副作用便開始了。換作醫(yī)生的講法便是混淆現實與虛構,對我而言卻是實實在在的“看見”??吹侥切┬凶咴诙际兄械难謧兓呕艔垙埖貋y跑,接而他們的身子逐漸透明起來,直至消失在盛夏的白色陽光下。
自動販賣機里的可樂,碳酸不足。
至于為什么選擇來到了這座連名字也不知曉的村莊,大概是冥冥之中被八百萬之神的某位神仙大人叫來。后來我才發(fā)覺,這無人定居的村莊大概是妖怪們最后的家園罷了。
橋底下納涼的河童。本在瞇眼歇息的他睜大眼睛看著我,滑稽的眼球在碩大的眼眶里咕嚕咕嚕站著。他張大了嘴,尖牙凜冽著寒光。我大著膽向他走近了一步,他反而發(fā)出了一聲怪叫,嘶啞的聲音在我看來著實好笑。
“人類!”他尖叫起來,下意識地用他丑陋的長滿鱗片的手臂緊緊抱住自己肥胖的身軀。我被他夸張的動作逗得忍不住笑出來?!昂镁脹]見到過河童了?!蔽⑿χ姓惺?,露出自己友好的態(tài)度是獲取他們信任的第一步。他安靜了下來,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我?!叭祟悾俊彼吐曋貜土艘痪?,垂下了他那本來仰著的巨大腦袋。“能看見我的人類?是的。不是神社的人?是的。普通的人類?是的?!边@是我在這個村莊,遇到的第一個妖怪。
如今我卻已經能很輕松地融入到這妖怪的樂園中了。終日看守橋梁的橋姬,聚集在神社周圍的長著尖尖鼻子的天狗,擔任妖怪們的警衛(wèi)員的陰摩羅鬼……不僅是能跟他們有說有笑,甚至他們私底下的小酒會也能去參加。有時候甚至覺得,他們的生活與人類并無二異。他們也是有感情的生命,他們會大碗喝酒,說胡話,嬉戲打鬧。還有這個神社的巫女神官們,他們也一樣能看見妖怪。半人半妖來形容他們也是再恰當不過的了。
這時候總有一個矮個頭的小姑娘站在一旁,蹺著二郎腿坐在神社的祭臺上平靜地注視著我們。自顧自地喝著清水與粥,似乎與這個世界毫無一絲關聯。
她叫彌都波能賣,是這東之國的八百萬神靈之一。主管農耕與水,自這神社建設只始便獨自居住在這兒。在這村莊繁忙之際,大量的信徒將豐盛的糧食供到這現如今空空如也的祭臺之上。神明收下后倒也是慷慨地賜予這片土地豐收與降雨。燭臺上的香火燃了幾百上千年,逐漸泯滅。就像她本人一樣,從普通人可見的程度,到逐漸變得透明,最后的最后便只有巫女神官,和妖怪們能看見了。
“信者則靈。”她毫不留情地向我拋來這句話,到最后也是一個脾氣倔強的神罷了。
“但期待什么,這村子已經空了。”
過了幾天,下雨了。明明昨日是一如既往的晴空,今天卻是傾盆大雨般的天氣。不尋常的天氣變化將我把疑問告訴了那見多識廣的天狗??词卮箝T的天狗告訴我說,“神明大人發(fā)脾氣了。”
我跑到神社里找她,卻發(fā)現她并不像往日一般安靜地坐在神社里。我沖進雨幕之中,呼喊她的名字,尋找那個瘦弱單薄的身影。雨水打濕了我的衣服,她不在稻田里,不在長橋上,不在水井旁。她,像是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般。絕望似乎要將我由里而外地吞噬,心中的恐懼在增加。彌都波能賣,她會這么輕易地消失嗎?不,她不會的。既然能承受住從萬人崇拜到無人供奉這般如此沉重的打擊,她一定是個堅強的人。我絕望地跑著,直至跑到村莊那已經廢棄多年的車站旁。
我看見了彌都波能賣。她蹲在鐵軌旁,雨水濡濕了她的短發(fā),在漆黑的雨幕中隱隱約約能看見她顫抖的身軀。在她身前的鐵軌上,一只血肉模糊的麻雀倒在她眼前,雨水沖淡了血液,卻將她腳下的泥土染得渾濁。遠方列車的喇叭聲回蕩在這山谷之間,像是在為這小生命的離去而哀悼,又像是嘲笑生命的脆弱?!八赖袅??!彼哉Z道,聽不出她的情緒。像是自怨自艾,又是毫無起伏。明明是看慣了人類甚至是動物的生死輪回,所以她的這種反應在那時的我看來竟能被我稱作正常。
“所以我不喜歡人類?!彼酒饋恚廊槐硨χ?,用著冷漠而無所謂的口吻緩緩講到。“站在高處,俯視一切事物,他們自立為神。所以對他們而言,我是沒有存在的必要的?!彼跗鹉侵宦槿傅氖w,小心翼翼地放在旁邊的土坑之中。
但彌都波能賣會偶爾跑出來,在附近的村莊里往自動販賣機里費力地塞入一枚100元硬幣并小心翼翼地按下罐裝可樂的按鈕。蹲下來全神貫注地盯著那狹小的出口,期待著金屬易拉罐干“咣當咣當”地從販賣機內部滾出來。像人類一樣,坐在馬路旁,“嚓”地撕開拉環(huán)暢快地喝著焦糖色的碳酸飲料。她滿心期待地看著過往的村民,但小孩子每次經過她身旁都會拉著大人的手說:
“那個販賣機會自己滾出來飲料??!”
“大概是壞了吧?!?/p>
彌都波能賣總是把諸如此類的經歷告訴我們一眾妖怪聽,罵罵咧咧地說著“人類都是瞎子”卻還是忍不住跑出去買飲料,期待著有人會看見她。
向往著人類生活卻一遍又一遍地埋怨人類,在痛苦地矛盾中生活下去。
這就是彌都波能賣,一位掙扎在過去與未來間的神明。
自動販賣機里的可樂,碳酸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