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巴金的長篇小說《寒夜》成就了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又一巔峰。作品通過講述抗戰(zhàn)時期陪都重慶的一個小職員及其家人、朋友的悲慘遭際,在反思知識分子命運的同時拷問人的靈魂并對人性進行深入剖析?!逗埂肥窃趹?zhàn)時重慶的文化背景下創(chuàng)作的,戰(zhàn)時的都市文化是被鄉(xiāng)土文化浸潤著的都市文化,因此作品中的人性在具有現(xiàn)代特質的同時仍然飽含傳統(tǒng)的狹隘成分。
關鍵詞:《寒夜》 都市文化 人性
美國著名的城市理論家、社會哲學家劉易斯·芒福德指出儲存文化、流傳文化和創(chuàng)造文化是都市的三個基本使命。都市是一種文化的有機體,而都市人的思想則是這種文化的承載體。都市是都市人安身立命的場所,人的思想與人生活的環(huán)境密切相關,生活在都市中的人們的思想也必然受城市的文化的熏陶。而人的思想又必然會影響人性,這便形成了都市中人性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巴金《寒夜》所書寫的人性也是在都市文化中形成的。
“城市是文化的容器?!盵1]對于古老的中國而言,都市文化包含了迥異于傳統(tǒng)鄉(xiāng)土文明的文化新質,但是“起源于鄉(xiāng)村文明的都市文化,無論從都市文化結構的完整性考察,還是從都市文化內容的涵蓋來看,都市文化包含更多的是鄉(xiāng)村文明和宗教文明。”[2]因此,都市在使人性得以完善的同時也保留了人性中傳統(tǒng)、落后的一面。中國都市文化本身的保守性、不徹底性導致了人性的發(fā)展不可能實現(xiàn)爆發(fā)性的徹底的突破。中國人的現(xiàn)代人格亦不可能完全西化,一如魯迅所言,很多生活在都市的中國人都是處于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夾縫中的“中間人”。
《寒夜》中汪文宣、曾樹生等都市知識分子表面上是接受了新思想擁有現(xiàn)代人格的新人物,但實際上他們并沒有走出傳統(tǒng)的牢籠。在現(xiàn)代的新潮的外衣的包裹下,他們卻仍然保有傳統(tǒng)的、保守的精神內核。
汪文宣畢業(yè)于上海某某大學教育系,是一個曾在都市中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大學教育使他接受了現(xiàn)代思想的熏陶。他有知識、有文化、有追求。而且他所追求的層次遠遠高于他周圍的大多數(shù)人,他不僅僅追求物質上的滿足,而且他希望自己在精神上達到更高的層次。他無法滿足僅僅能維持溫飽的平淡的生活,但實際上僅憑他的能力他根本無法使自己和家人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當母親提出要出去做“大娘”[3]、“老媽子”[3]時,他說:“媽,你怎么這樣說?你是讀書人啊,哪里能做這種事!”[3]他奉守“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傳統(tǒng)觀念,從內心深處鄙視勞動。他骨子里以知識分子的身份自居,對勞動以及勞動者無比輕視。這表明,雖然他接受了高等教育,但由于當時中國的都市文化的發(fā)展處于初級階段,封建傳統(tǒng)文化中一些消極落后的成分摻雜于都市文化之中,因此他終究未能擺脫傳統(tǒng)的封建等級觀念的影響。在他心目中,人還是有三六九等的,一個讀書人絕對比一個保姆、一個洗衣工、一個小職員或者一個馬車夫高貴得多。汪文宣就是如此,他鄙視勞動,自己卻不得不勞動;他希望母親安享晚年,卻沒有能力養(yǎng)家。他像阿Q一樣憑借自己所受的教育自命清高,他喜歡站在精神的至高點高傲地俯視他人,而可悲的是他本身根本無法觸及他所追求的精神高度,他陷身于他自己狹隘的思想所設定的圈套之中,他自身也是一個靠勞動吃飯的底層勞動者,也就是說實際上也是他所鄙夷的對象之一。
朱壽桐教授曾經(jīng)說過,五四人格文化有一個很重要的方面就是人格的自我發(fā)展。曾樹生是一個追求自由的新女性,她與作品中其他人物形象最大的不同之處就在于她渴求人格的自我發(fā)展。自我的完成和發(fā)展當中包括對愛情和親情的追求,她需要愛情,因此她追求自由戀愛,勇敢地與汪文宣結合。曾樹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在物質與精神層面都可以使她得以滿足的愛情才是她理想的愛情。她也需要完整的正常的家庭,所以她可以為了汪文宣和婆母妥協(xié),可以忍受兒子小宣的冷漠默默關心兒子。但是當汪文宣不能給予她她理想的愛情和完美的家庭的時候她不得不選擇離開。導致她離開汪文宣的根本原因不是貧困,而是汪家的環(huán)境不能使她的人格獲得更好地發(fā)展。她的追求與她的丈夫汪文宣已經(jīng)完全不在同一層次上了,因此她無法妥協(xié),也不能妥協(xié)。但她并不認為自己的追求是完全正確的。她對于自己的行為充滿無盡的負罪感。因為她的思想的中也有很大部分是傳統(tǒng)的。傳統(tǒng)綱常理教中要求女性“三從四德”,要求女性講婦道,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些要素使她產生了負罪感。她拼命追求自由卻是最不自由的,她想要獲得的發(fā)展在傳統(tǒng)文化的阻撓下注定無從實現(xiàn)。她和汪文宣一樣輕視勞動,而她更加經(jīng)受不住豐厚的金錢和舒適的物質享受的誘惑,而她所喜愛的物質享受來源于都市,而且只有都市才能為她提供她所喜歡的燈紅酒綠的歌舞升平的讓人感覺無比刺激、充滿活力和歡愉的生活。曾樹生無法憑借自己的智慧和勞動來滿足自己的需要,她不喜歡被稱為“花瓶”,可見她內心深處實際上也很鄙夷做花瓶的“職業(yè)”。她和汪文宣一樣,做著自己鄙夷的事情。身處畸形的都市,她滿眼都是都市的繁華絢麗,她深陷其中,她沒有忘記自己的追求卻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追求。在精神上,她是一個大膽追求自由的勇士,從這一點上她無疑是高貴的,然而她懷揣追求自由而不得的悲哀,表面上是為了自由的追求,實際上卻走向不可復歸的墮落之途。
《寒夜》中有兩組同事群體形象,一是汪文宣所在圖書公司的同事群體,一是曾樹生就職的銀行的同事群體。他們共同構成了《寒夜》這部作品的都市人群像。他們所從事的工作與土地無關,他們居住在城市中,都市造就了他們的工作環(huán)境和生活環(huán)境。因此他們的人性也是在都市文化中形成的。但中國都市文化中具有很強的鄉(xiāng)土特征,再加上他們或者家人來自鄉(xiāng)村,他們的根源仍在鄉(xiāng)村。因此他們也沒有擺脫人性特征中極為狹隘的部分。他們膽小怕事,只顧個人安危,只關注一己之私,毫無社會責任感。他們不曾想過也沒有能力承擔國家興亡的責任。他們通過報紙、雜志、電報、廣播等現(xiàn)代傳播工具了解時事,然后在彼此之間傳播著或有或無的消息。聽到戰(zhàn)區(qū)捷報,他們歡欣鼓舞,為自己能一時躲過災禍而慶幸;噩訊傳來,他們擔驚受怕,恍然若失,匆忙制定逃亡的計劃。曾樹生的同事們每天進行各種交際,在高級舞廳、酒樓、西餐廳、咖啡店等象征都市繁華與享樂的場所無一例外地留存下他們自己的身影。汪文宣的同事們自身難保,工資又低,他們中有很多與汪文宣一樣,連買一個生日蛋糕的錢都拿不出來,卻還是主動籌資為領導祝壽。這種行為與鄉(xiāng)村中貧苦的村民對村干部的阿諛奉承、溜須拍馬、買煙送酒并無本質區(qū)別,都是無奈的見風使舵。汪文宣和曾樹生的同事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他們自己,他們身上有著小市民們的自私、庸俗、懦弱、無能、粗魯和悲哀。從文本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們一心為己的行為并不能給行為主體帶來太多愉悅感,然而人們依然會采取一系列如此的行動。這些可恨、可憐、可悲的小人物是在都市中掙扎求生的弱者,他們是都市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之一同時又是都市文化的產物。他們是站在都市舞臺上戴著面具表演的小丑,也是被都市這個馬戲團關在籠子里的受馴者。人們的這些不光彩、不理智的行為實為生存所迫,都市的生存難題使他們更加無法擺脫這種人性的劣根性。
都市文化給予曾樹生們追求自由的可能,但戰(zhàn)爭背景下都市文化同時又減少了他們實現(xiàn)自由的可能。都市是一個相對開放、活躍、激進的空間,在這個空間中生活的人潛移默化地受到都市文化的熏陶。相對于保守的鄉(xiāng)村人而言,都市人更加追求個人幸福,包括個人欲求的滿足。曾樹生、汪文宣等人生活的都市環(huán)境是一個更為復雜的寓所。其中不僅僅包含都市通常所具備的要素還包含當時的時代要素——戰(zhàn)爭。戰(zhàn)亂無疑是都市文化以及人性健康發(fā)展的阻礙。當生活在都市中的人們連自身生存都成問題的時候,他們的人性的完善更加舉步維艱。“都市如同機械式的怪物,在吞噬著都市人的心靈與肉體。”[2]矛盾的都市文化導致了都市人的矛盾的人性,都市的異化導致人性的異化。都市人的困境不在于他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是在于他們在無從追求之際走上一條與自己所追求的目標相反的道路。
參考文獻
[1](美)劉易斯·芒福德.城市文化[M].宋俊嶺、李翔寧、周鳴浩譯.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13:xvii.
[2]劉釗.都市文化:危機及拯救[D].江蘇:蘇州大學,2014:34-64.
[3]巴金.巴金小說名篇[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9:167.
(作者介紹:楊馨婷,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2016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