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麗
一
父親去世后,我才明白,為什么一個不想死的人,總說不想活了。
父親最后一個工作是司機。
他退休時還沒有私家車,等有了私家車,他年紀大了,退休后,他沒再開過車。不過,無論騎自行車還是后來的三輪電動車,他一律在快車道行駛。
有一次他被警察攔住,那時他已經(jīng)八十來歲。他說,小伙子,你什么都不用說!你要么把我扭送到相關部門,要么放我走。我早就不想活了。
他說“扭送”,這是“文革”的老詞兒。他不喜歡“文革”,卻懷念過去,總體上認為今不如昔。在他的暮年里,他經(jīng)常說起的都是前半生的得意之事??上?,在他的一生里得意無多,被他藏在肚子里的失意和苦悶一點點滲出的毒汁,腐蝕了他的生活,一點點吞噬了他的當下。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有一種不高興的底色。這不高興反復發(fā)作,像一顆反復爆炸但沒有殺傷力的炸彈,周圍的人沒有因此更關注他,相反覺得他別扭、可笑。
四十多歲時,他就經(jīng)常提到衰老和自殺,那時他比我現(xiàn)在的年齡還小。老了,自己提前備點兒藥,到時候一吃,一了百了。他常這么說。
發(fā)現(xiàn)患癌癥的前一年,腸胃功能紊亂導致的便秘非常折磨他。最嚴重的時候,住院治療了一段。病因很清楚,他總給自己當醫(yī)生,一有病就買藥吃,常常同時吃十來種藥。藥,把他肚子里的菌群弄亂了。
有一次,他望著污濁的窗口,對我和哥哥說,他留的那藥片兒找不到了,不然,何必受這份兒罪呢!說著,說著,他已經(jīng)滿眼淚水。
我們安慰他,但心里都在嘲笑他。也許,我心里把他當成了一個蹩腳的演員。因為他是父親,我不把這樣的話說出來。
上大學后,我開始讀心理學的書籍,從弗洛伊德到后來的榮格、布洛姆、魏寧格等。我喜歡用積累的心理學常識揣摩自己、他人。但我從未把父親放到這個層面上琢磨過,盡管我早已感覺到他的憂郁。
假如,他是我鄰居,是一個我熟識的鄰居老頭兒,我也許會跟他像朋友一樣聊聊。
他不是鄰居老頭兒,他是一個與我有關的人,又像是與我無關。我無法走近他,就像他也無法走近我一樣。忽視他的心理狀態(tài),不是我的意愿,卻本能地這么做了。母親有病后,父親的心理狀態(tài)十分糟糕,到了我們無論誰都無法忽視的時候,則只能忍受。這“忍受”經(jīng)常被自己誤讀為“寬容”,“愛的一種方式”,諸如此類……當我認出這些誤讀時,父親已經(jīng)死了好幾年了。
二
為了不讓父親繼續(xù)吃那么多西藥,一個朋友冒充營養(yǎng)師和他見了面。他們單獨談了好久。之后,我和這個朋友在一個朝鮮風味飯館見面,聽他復述父親所說,我的無助在烤肉香味里,如飄浮的塵埃,與煙共舞。
你爸很痛苦!這是扮演營養(yǎng)師的朋友,告訴我的第一句話。
我告訴他,他病的最根本的癥結是心情不好,難得高興……你爸聽了差點掉淚……他反問我,這生活有什么值得高興的?!
朋友說完這句話,我的淚水上涌,父親居然跟我想的一樣。這生活沒有什么值得高興的!一對絕望的父女,他的妻子,我的母親,也在病危狀態(tài)下……我們在盡各自的責任,扮演著親人……我們卻無法像真正的親人那樣,走近,真正地相依。
你爸懂的西醫(yī)常識比我想象得多,我從他的痛苦入手,給他講了中醫(yī)的道理。人不高興,整個身體器官的運轉就會受到影響,再加上年紀大了,循環(huán)緩慢,這樣,身體里的毒素代謝不出去,就會產(chǎn)生病……
因為母親首先被確診的癌癥,我們都驚慌了,完全忽視了父親的病。他病得更重,最終也先于母親離開了人世。
總之,父親完全被這位朋友說服了。他同意停止他正在服用的各種西藥,開始吃朋友推薦的美國產(chǎn)的植物性的營養(yǎng)藥,調(diào)節(jié)腸道菌群,調(diào)節(jié)神經(jīng)和睡眠,養(yǎng)護心臟,等等。
吃藥的第一周,效果非常好,他覺得,他的所有狀況都得到緩解了,逢人必提這位朋友,無比贊賞。第二周,他期待的更大的改善沒有到來,他進入懷疑期,我要他再堅持一周,看看效果。第三周,他開始不安,偶爾變得狂躁。最后,他憤怒了,認為那個營養(yǎng)師是騙子,于是,恢復了所有的西藥。
父親不是一個懂事聽話的鄰居老頭兒,他的所為都變成我無法幫助他的借口。
三
我父親1931年出生在河北一個窮苦人家。20世紀50年代開始,在一個市級醫(yī)院當八級電工。當時,他是醫(yī)院里唯一的一個電工,有公家發(fā)的自行車。小時候,我經(jīng)常半夜被敲門聲吵醒,每次都是叫父親的,一般都是手術室或者急診照明出了問題。他工作做得很好,唯一出了問題的地方,是跟負責行政的領導總有摩擦,起因往往是他為群眾爭取利益,比如分房子、漲工資等,因為他在工會有點兒小職務。
“文革”時,他加入了某個派別,當他發(fā)現(xiàn)那些人把人往死里打,而且被打的人在他眼里都是好人,他便退出了?!拔母铩苯Y束后,追究那些造反派時,父親覺得時間證明了他的正確。他一輩子最大的愿望不僅僅是當個好人,最好是當個有錢的好人。20世紀80年代初,我上大學時,他已經(jīng)有三萬元的積蓄,據(jù)說,那時一萬元便可以在北京買一個四合院。他命里沒財,也沒有發(fā)財?shù)倪h見,他嘗試做的所有生意,都失敗了。進入2000年,他的三萬元還是三萬元。
股票和基金迅速發(fā)展時,我給他兩萬元讓他買基金。賺了算他的,賠了算我的。他非常高興,日子變得充實起來。最后他賺了十多萬元,這個成績,短暫地把他從不如意的低谷中帶了出來。每次家里人出去吃飯,結賬前,他總是掏出錢包,說他請。每次我都攔住了他,他笑著再把錢包揣回口袋。嫂子調(diào)侃他,讓他以后不要總掏錢包,來來回回麻煩。他笑著看別處,然后對我說,下一次一定我請。
他請客的那次,我們選了一個中等價位、性價比很高的餐館。買單時服務員問他開發(fā)票不,他一擺手,氣派很大;服務員又問他要不要贈品,他再次擺手,非常豪爽。離開飯店時,母親私下對我說,我從沒看過你爸這么高興。
美國電影《大買賣》開場中,有句臺詞說,對錢的熱愛,是推動這個世界的動力。對這種愛,上帝一定是過于留意了,他賦予愛錢之人的錢財,一直十分吝嗇。我也見過比我父親更聰明的人,一次次被錢絆倒,直到爬不起來為止。
父親過世后,有一次跟兒子說起他,孩子對姥爺?shù)目偨Y提醒了我。他說,姥爺這輩子不容易,年輕時,生活就開始從高處往低處走。父親二十多歲時,在東北局工作,整天帶著槍和介紹信出差。他對外孫多次談起的都是這些,他在上海住的和平飯店,南京吃的鹽水鴨,杭州的西湖,哈爾濱的友誼宮等……東北局解散,他到了衛(wèi)生局,工作遇到了瓶頸。他開始學技術,然后到醫(yī)院當了電工。最后因與醫(yī)院領導不和,他又學習開車,考到證后,轉到一個工廠當司機。他從這個工廠退休后沒多久,工廠就倒閉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只能拿到二百多元的退休金……直到最后,他的退休金漲到了一千元,也只有母親退休金的三分之一。當年他們都在那個醫(yī)院工作,那時,父親的工資七十多元,是母親工資的一倍。掙高薪的父親經(jīng)常拿母親微薄的工資開玩笑。
這些玩笑調(diào)侃,隨著時間,漸漸失去了可笑的成分,變得苦澀。父親因此對社會不滿,無論社會,還是他的親人,都沒真正理睬過他。這些父親難以吞咽的,最后成了殺害他的“兇手”。
四
父母生病前,我有兩次失敗的婚姻,在德國看過一段心理醫(yī)生。我想知道,為什么兩個完全不同的男人,對我做了完全一樣的事情,甚至有著相同的時間節(jié)奏:三年相識,六年婚姻,第七年出軌。心理咨詢把我?guī)У搅藛栴}的根源上——我的童年。
作為一個事實上的獨生子女(同父異母的哥哥從小跟奶奶一起生活,直到他工作獨立),我不到兩個月大,就被送到一個老婦人家里照看,早晚接送,一直持續(xù)到我7歲上小學。這其實是父母對我的厚待,他們每個月付給老婦人十五元,20世紀60年代這不便宜;2005年,這筆錢最后的落點是“變相拋棄”。
一個嬰兒,一個小孩兒,晚上被接回家,很快就睡覺了,我?guī)缀鯖]有跟父母相處的可能。那時候,父親經(jīng)常不在家,包括休息日。母親年輕時,很少說話,跟我也是一樣。我不是母親的第一個孩子,她失去了別的孩子,并沒使她與我更親近。有時我想,母親經(jīng)歷的苦難裹住了她,使她失去了一般母親的柔和……但她卻是寧靜的,從年輕到年老。
有類似童年經(jīng)歷的人,成長過程中必須面對的是——孤獨。
孤獨有各式各樣的出口。我的出口先易后難。
照顧我的那個老婦人沒有孩子,她丈夫是木匠。他一開始不喜歡哭鬧的小孩子,后來成了我童年里最好的朋友。他影響了我,影響了我的一生。
他也是一個孤獨的人。
他每天上下班,幾乎從不跟鄰居說話。每天晚上,他喝二兩白酒,看一段《史記》;周日休息,他給人做家具……唯一跟著他的人是我。3歲也許4歲,他就用筷子蘸白酒,滴到我嘴里,這就是我最初的酒量。時光荏苒,增加到今天的幾兩。他給我講《史記》,似乎并沒引起我的興趣,但我很喜歡跟他一起做木匠活兒。他特意給我做了一個小刨子和一個小案子。干活時,他不跟我說話,也不聽廣播,完全沉浸在木頭里……如今仍然令我驚訝的是,一個小孩兒多么容易受到影響,我居然能跟他一樣,在刨花堆旁,跟木頭相安。
他變成了我實際的父親。
白天他上班時,我和他一樣,幾乎不怎么跟他老伴兒說話,一個人悶頭玩兒玩具。我有全套的大夫護士的玩具,聽診器注射器之類的;有整套的廚具,有積木,有娃娃,等等。因為我小時候很胖,不靈活,別的孩子不喜歡跟我一起玩兒,下雨天他們才來找我,玩兒我的玩具。上學后,看書逐漸代替了玩具。家里書少,我一個人去圖書館借,父母吵架之類的事情,我都成功地躲避了。
……直到20歲,心理醫(yī)生認為,我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堡壘里。木頭、玩具、書……唯一沒變的是我的堡壘。
這也是我婚姻出現(xiàn)問題的原因所在。
愛要求無間地融合,這不是結婚生孩子可以證明的,但卻是愛人能夠感覺到的。當年的他們,和我一樣,對我的堡壘一無所知,出軌便成了一種打破它的嘗試。在這個意義上,我無法確定他們是否成功了,雖然我們離婚了。
我是一個安靜的人,一個能一個人待著的人,能一個人待很久的人。代價是,我只有我的堡壘,無法真正地走近他人。
我知道,不能把這些跟父母說。他們?yōu)槲姨峁┝怂麄冋J為是最好的童年生活,我不能享受了它的好處,再去清算它的壞處。這么決定后,覺得這是我對父母的一份理解和愛。再想到自己這二十年來過于顛簸的生活,眼淚總是往上涌。并沒覺得十分委屈,但覺到了十分的孤寂。
這樣的童年導致我與父母的“隔閡”,卻一直沒有消失。我可以為他們買他們需要的一切,為他們做他們希望的一切,但我不能擁抱他們,拉手也只發(fā)生在他們生病以后需要幫助的瞬間。
跟愛人相比,與父母的聯(lián)系是血液和靈魂的。他們相繼去世后,這絕望才露出它猙獰的臉:我獨自面對童年的遺留,根本談不上什么對父母的理解和愛。立在眼前的只有一個無比殘酷的事實:他們活著時,我們彼此無法走近;現(xiàn)在我們相隔浩茫的人生兩岸。這生死也無法改變的距離,變成遺憾,永存。
五
朋友鋼克說,一個聽診器,無法計算我們與死亡之間的距離。
2011年年末,父親因為咳嗽去醫(yī)院檢查,結果是肺癌晚期。到2012年2月初,除了其間有三天時間出院在家,他的最后時光都是在醫(yī)院里度過的。一直警覺的父親很快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要求手術,被醫(yī)生拒絕后,他選擇了化療。
我不忍看父親對化療寄托的希望,生還的希望。
我也不敢勸他放棄治療。
他住過的病房里,有個臨床病人去世了,父親盯著空出的病床,久久無法把目光收回來。
化療之后的各種反應,父親挺著,期待著病情的好轉。病情繼續(xù)惡化的跡象一出現(xiàn),絕望的父親憤怒地爆發(fā)了。他拔掉輸液管,怒斥醫(yī)院就是為了賺錢……他重新平靜下來時,吩咐我們把多年沒有走動的親戚們找來……
父親并不順遂的一生,像有一個咄咄逼人的敵人,被一點一點地繳了械,拿走了他手里的所有武器。最后面對死亡時,父親已經(jīng)赤手空拳,無論精神還是肉體,都已羸弱不堪。
——他仍然不甘心死。
不是他不愿意死,是他活著時,生欠他一個答案。
他把不走動的親戚找來,他讓我?guī)退I悲傷的CD,他說,他想聽悲傷的曲兒……我也是現(xiàn)在才明白,他在尋找?guī)椭瑤椭鎸λ馈?/p>
無論我們誰,無論多么悲傷的曲調(diào),無論什么,都沒有幫上父親。臨終前,他揮舞手臂驅趕迎接他的死,抗拒著……他最后的那口氣,放下了他驅趕死亡的手臂。
差三天兩個月,從確診到離世,父親攢了一輩子的錢,都交給了醫(yī)院。
為了活明白,有時,一輩子不夠。
父親不是一個和藹的鄰居老頭兒,我從沒和他好好聊聊天兒,我從沒挽過他的胳膊,我從沒單獨跟他看過電影,我從沒真正理解過他……
他沒找到他的那片藥。
我的絕望,也是無藥可治。
死把我們的曾經(jīng)停在那里,卻無法終結。蒼天下,到處飄著它們的幽魂。
假如可以,父親,請您安息。
(呂心怡薦自《中外書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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