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喜樂
1
花卉買賣不好做,閑三天忙一天就算好生意了。閑下來時,我就翻看相冊,盯著和辛敞的合影能看一大晌。今天剛翻開相冊,就有人找上門要做花籃。說自己是久久婚慶大牌主持的斜眉瞪眼的西服男說,他們公司不計成本,正在籌辦一場富二代的婚禮。扔下一千元定金后,乜著眼強調(diào),婚禮各個環(huán)節(jié),誰搞砸誰負責。說我既然接了花籃的活,這個環(huán)節(jié)就由我負責。轉(zhuǎn)身離開時,帶著提醒的口吻警告我,出了事,富二代絕對不客氣。雀斑嗑著瓜子,站在旁邊聽閑話,倒不像往常,一句話也沒有。
這活若放在老家,算不了什么,那時有辛敞幫忙。他是北蘭花卉公司的雇員,最懂花花草草的習(xí)性和寓意,接到這樣的生意,半天工夫他就會把天堂鳥、百合、跳舞蘭、蝴蝶蘭、洋蘭、非洲菊、情人草、滿天星、康乃馨、勿忘我,成批量進回來。他是那種心比麥芒還細的男人,看我裝花籃總用綠葉,不用叮嚀,就會把針葵、劍葉、巴西木葉、魚嘴葉、水芋葉、蓬萊松、天門冬等七八種綠葉一塊拉回來。現(xiàn)下只有我一個人,交貨日期又緊,夠忙碌一陣了。
雖說在斗南花卉市場開這家火鶴店已有一年多時間,可我還是搞不明白這里的方位,除了平常去鎮(zhèn)上打聽辛敞和公公的消息外,其他地方也沒去過,大路小陌彎彎繞繞,也不敢去。裝花籃需用的花草、籃筐、飾品、彩帶,只有在花卉市場高價進貨了。雀斑只能我給她幫忙,她總忙于串門,沒時間顧及我的生意,這個鄰居除了樂于傳播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話外,沒多大作用。
從圣郡花卉進回來的柳編籃筐,滾邊的柳條毛毛糙糙的像 90后的發(fā)型,圣郡的張老板說,運好編織廠的手藝越來越差了。老家的籃筐差不多也這樣,這些事平常都是辛敞打理,現(xiàn)在輪到自己動手,才體會到了辛敞過去的不易。
斗南到處是玫瑰和菊花。連通花卉市場與斗南鎮(zhèn)的這條土路記不清走過多少次了,感覺這條路的味道總在變化,上午是甜甜的菊香,總在忙碌的麻黃土蜂雙足抱著花粉,時不時飛到了臉上,香甜的味道就更濃了。如果傍晚經(jīng)過,就變成了玫瑰香,盡管太陽快要落下去了,露水漸漸濃了起來,可空氣中濕潤的香味,總會讓我想到玫瑰。每天,我都要去斗南鎮(zhèn)巡視一圈,逢人就打聽辛敞和公公的消息。西服男的活盡管緊,也只好晚上加班,打聽辛敞消息是絕對不能耽擱的。
“這女子又來了?”順榮婆婆每看見我就會這么說,她和公公年齡相仿,只是腦子有點兒糊涂,“沈三還沒回來,我記得他沒娶過老婆,你卻找他兒子?!?/p>
在斗南,我說過多次,辛敞是公公撿破爛撿到的,公公的確是單身,沒有過女人也沒有過自己的孩子,順榮婆婆總是記不住。
“你找的或許是李海那老不死的,前多年突然不見了,還欠著我三塊錢?!表槝s婆婆數(shù)落起來時,我就笑著走過去。
2
其實,每次去鎮(zhèn)上之前,我就知道不會有他們的消息,已經(jīng)不覺得失望了。如果不去一趟,整天像丟了魂似的,滿心都是失落。雀斑笑我,你就是個神,沒影子的人,去哪里找?斗南大了去了,找一個人還不就像海里撈針。再說,你連你公公名字都不知道,你這兒媳真有意思。
我不在意雀斑說什么,她不說閑話嘴就沒地方放,并不是真心替我著想。她是本地人,多次委托她替我打聽消息,總不見回音,我知道她沒心思做這些婆婆媽媽的事,遲早打扮得花腰蜂一樣,忙著去串門。就像隨風(fēng)飄飛的蒲公英,一飄就沒了影,總是勞駕我替她看店。就算她老公回來,也不粘家。我和她不一樣,我喜歡待在家里,就算有了必須出門的事,也盡量早點兒回來。辛敞在家時,我就更少出去了。盡管他話短,有時候一大晌也說不了幾句,我還是愿意享受他帶給我的安安靜靜的感覺。
有時我故意逗他,他不說話我就猜他心思。那一年,北蘭公司擴建了千畝溫室,除滿足公司使用外還對外租賃。他看上了最小的那間,有400平米,年租金 6萬元。這個心思,就被我猜中了。
盡管我知道家里沒錢,還是放松語氣說,“那就……租了吧?”我打算退掉大病保險,再撕掉臉皮去親戚家借一些回來,總是要給他租到這間溫室。
他笑笑,低聲說:“算了吧,我只是隨便說說。”
和我結(jié)婚后,他就沒閑過一天,沒閑過一天的男人,卻承包不起一直想承包的溫室。不是他沒掙到錢,而是掙的錢都通過我的手一分不剩地花給了我和前夫那個病懨懨的女兒。他從沒怨言,總在一聲不吭地干活,他越是會干活,我心里越是替他難過。
前夫是個左腿殘疾的無賴男人,他的殘疾不是先天性的,是和一伙不務(wù)正業(yè)的浪子經(jīng)常在縣城往返各鄉(xiāng)鎮(zhèn)的班車上偷蒙拐騙,被憤怒的乘客打殘的。腿瘸后仍不思悔改,終于被判了刑,押在北山紅淖坡的鋼球廠服刑。當時女兒不滿周歲,整天不停咳嗽,胸部裝了風(fēng)箱一樣,呼呼哧哧的,瘦成了秋后的螞蚱。除給她喂吃喂喝外,我就在火鶴店忙碌。認識辛敞后,他說孩子可能有病,去省城的醫(yī)院一查,果然有病。醫(yī)生說是繼發(fā)性免疫缺陷,明顯病癥就是哮喘,到一定程度需要移植骨髓才有可能痊愈。女兒的病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多少錢都花得掉,每次開藥多則一千少則八百從不間斷。沒有辛敞掙錢買藥,女兒的小命早交待了。這都是前夫種下的惡果。和辛敞結(jié)婚后,總想忘記和前夫做過的惡夢,可女兒的哮喘聲,似乎不斷在提醒我生命中的這段經(jīng)歷。
這孩子很可憐,不敢冷不敢熱,不敢吹風(fēng)不敢受潮。我把她放在母親家里,老太太退休多年了,一個人過活,倒愿意有個小生命陪她度心慌。隔三差五我就提回家一大包各種各樣的藥,看著女兒吭吭哧哧地吃藥,就揪得心疼。
公公身體也不好,家里兩個病人不停地吃藥住院,說起來都是我拖累了辛敞。公公租住在花世界旁邊,和火鶴店隔著兩道巷子,不算太遠?;榍?,辛敞很少提及公公,卻天天都去看望。我就喜歡這種說話少干事多的男人,給人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脑鷮嵏小;楹螅也胖浪枪盎臅r在垃圾堆撿到的棄嬰,我認識他時,兩個男人已經(jīng)生活了三十三個年頭。公公事不多,但身體狀況一般,在我和辛敞多次勸說下,他才千不愿萬不愿地放棄了撿破爛的愛好,成天呆在租賃屋里喝中藥,眼看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這個養(yǎng)育辛敞成人的孤獨男人,一輩子不是拾荒就是討飯,卻看不出他有失落感,也許是滿臉皺紋和永不會笑的表情,把失落掩蓋住了。
全家一半開支都得依賴花店收入,生意不是太好,店不養(yǎng)人。正巧,在北蘭公司做飯的莊老頭要回家?guī)O子,辛敞就推薦我去北蘭技工灶做飯,總共不到二十人,不很忙碌。我騎著飛鴿三輪車兩邊勞奔,不見得多掙了錢,也不見得耽擱了生意。
和辛敞共同經(jīng)營花店那段時間,生意有了起色。因為他有絕活,會捏空肚子泥人,三寸高的帥哥靚妹活人一樣,晾干后涂上顏色,裝點花籃用,特別受歡迎。西服男這批花籃要是有泥人裝點,肯定出彩,可惜我沒有他的手藝,過去沒學(xué)會,現(xiàn)在更不用提了。
3
剛過去兩天,西服男就來催貨了。
那天,我去斗南鎮(zhèn)時,在路旁順手采了把黃菊,這兩天有點兒上火,準備曬干泡水喝。從圣郡花卉那條巷子剛拐出來,就看見西服男站在花店門口,左右張望著,雀斑揚著胳膊不知說什么,看起來蠻起勁的。
“你終于回來了?!蔽鞣兴Φ羰掷锏臒煹?,氣呼呼地,“給你說過,誰的責任誰負責。你倒好,沒看見干活,倒出去逛了?!?/p>
“怎的才回來?人家等你半天了。”雀斑挑著長長的假睫毛,一瞟西服男,嗲著聲說,“快開門,讓人家進去喝口水?!?/p>
掏出鑰匙還沒對準鎖眼,西服男就喊,“不用了!丑話說在前頭,到期交不了貨,有你好看!”
“還早呢,你急啥?”我也不開門了,轉(zhuǎn)過身,也沒有好聲氣,“誤不了事就行,你這不是咸吃蘿卜淡操心么!”
西服男點上一支煙,威脅我,“按期交不上貨,就別在這里開店了。”說完話,甩著滿頭黃黃綠綠的亂發(fā),牛哄哄地走了。
燒水泡了一杯嫩菊花,氣不順,也沒喝出期待的鮮香味。雀斑不知道替人解圍,喳喳呼呼地還給我添亂。從不知道幫人,自己的事情也處理得亂七八糟,有時間游到東逛到西,就是沒時間打理滿屋子的綠植,那幾盆綠蘿,像半年沒洗澡的孩子,怎么看怎么不干凈,她卻從來看不見似的。
“招呼著,水芹,我去圣郡花卉看看?!币膊还芪颐Σ幻?,她戴上假睫毛,扭著屁股,就逛蕩去了。
不管走到哪里,身邊都有一個不消停的人。過去是我女兒一刻不停地拉風(fēng)箱,氣管里能刮起十二級狂風(fēng),憋得我肺都要炸了?,F(xiàn)在是雀斑一刻不停地游走,晃得我眼暈。像辛敞那種安安靜靜的人少之又少,尤其還那么有耐心,我知道他這種人可遇不可求。
辛敞一直在照顧女兒,時間久了他也練成了老中醫(yī)。反正就那幾味草藥,他調(diào)整劑量煎好了給女兒喝,每天還抽空去我媽家觀察藥效。我媽總叨叨,水芹啊,你沒命掙錢,可二婚拾掇了一個好男人,這男人比錢金貴,就螞蚱這病,沒見他嫌棄過,還隔三差五來送藥,沒想到你還有這福分。聽老媽這么叨叨,我很滿足,和惹事生非,丟人現(xiàn)眼的小偷比起來,辛敞好到天上去了。
給螞蚱花錢多少,辛敞從沒怨過,他租不起北蘭的溫室,也沒抱怨過我給他帶來的拖累。我覺得對不住這個男人,是我讓他承擔了小偷釀造的惡果,盡管不關(guān)他半毛錢的事。
為了不讓辛敞過于勞累,我一般不給大公司和單位賣花,因為上門養(yǎng)護既費時又費力。養(yǎng)護的人工成本天天增加,等于把賺到的錢又吐出去了。大單位泰山一樣,買的時候不講價,養(yǎng)護的時候不加錢。一旦被這種生意纏上,一年半載逃不出來的話,不僅貼錢還得賠工夫。他們從來不管你的死活,只會說單位就是這樣要求的,這種帶點兒歧視性的生意辛敞卻愿意做。
“別雇人了,還是我去護理?!彼@么說,肯定做得到。我心疼他攬活太多,雖說在北蘭他不大動手,可總得站在棚下指導(dǎo),其余時間全在忙店里和家里的事情。沒這男人,花店肯定開不下去,一個螞蚱就夠剝我三層皮了。有段時間,公公的心臟病犯了,天天吃中藥,犯了病卻讓西醫(yī)看,縣醫(yī)院的大夫都認識他。只要住進醫(yī)院,沒有十天半月就出不來。公公心疼錢,雖說醫(yī)生警告他心臟有偏大的趨勢,可他胸口只要不堵,第一句話就是出院。
好在辛敞體質(zhì)好,陪床伺候全一個人,我就不能再讓他操心店里的活。我本來是利索人,只是瘸子接連打擊我過日子的信心,心勁就散了。和辛敞結(jié)婚后,他的一言一行又喚醒了沉睡在我骨子里過日子的勁頭,走路比以前跑得還快。為了讓他安心照顧公公,不管多忙,我都能干完店里家里的事,還照樣去北蘭做飯。
公公長期一個人住,我擔心他有意外,聽說心臟病多在后半夜發(fā)作,萬一發(fā)了病,他一個人怎么辦?我讓他搬到我媽的院子去住,公公不愿意,說一個人習(xí)慣了,和別人住心里緊張。辛敞讓我打消這念頭,說公公半生處在離群索居狀態(tài),百米內(nèi)有人就睡不著。
我從來沒想過能和撿破爛的老頭搭上關(guān)系,也從沒想到過在北蘭上班的辛敞有個撿廢品的父親,現(xiàn)在看來,和垃圾攪在一起的這個老爺子也是活生生的好人。
“你們忙吧,我一個人能照顧自己?!惫袣鉄o力的樣子,說明照顧不了自己。
“他從來都有氣無力?!毙脸ㄟ@么說,可見公公一直以來都是這個樣子。
日子有點兒沉悶時,我就打趣辛敞,說他是吃垃圾長大的。他不生氣,還說垃圾里面有寶貝,反復(fù)多次才問出來,公公在垃圾堆里撿到過金戒子、銀項鏈、銅扣子、鐵釘子,這些就是辛敞說的寶。我笑說這寶也太小了,值不了幾個錢,辛敞冷不丁就會說一句半句嚇人的話。
“要是撿到十只金戒子呢?”店里的保險絲十天能斷五次,他是接保險絲時說這句話的。
“那還真是寶?!蔽遗e舉左手,沒等開口,他搶先說,“結(jié)婚戒子是在金店買的?!?/p>
這蔫蔫人反應(yīng)倒快,如果真是撿來的,我會讓他好看,最起碼三天別想吃蔥油饃花。想起去北蘭做飯就好笑,早飯和中飯辛敞在公司吃,晚飯回花店吃。可他貪嘴,經(jīng)常打電話讓我蒸饃花,中午就騎著三輪回來了。有一次竟說,我是用蔥油饃花誘他和我結(jié)婚的。這男人不會開玩笑,也許是他的真心話,我才不管,誰讓他貪嘴哩。他說公司的人肯定也喜歡吃饃花,都是北方人,誰不喜歡面食?他這樣勸我,我才答應(yīng)去北蘭的,多半原因還是為了滿足他的口欲。給公公端過我精心蒸好的饃花,可他不喜歡。辛敞說公公是云南人,不好面食,不像他是在北方長大的,有著北方的嘴和北方的胃。沒給公公做過一頓可口飯菜,現(xiàn)在想來,多少有點兒遺憾。有時把技工灶剩下的炒菜和米飯帶給公公,他倒吃得很香。我給辛敞說,公公半生都在撿別人丟棄的東西,連吃飯也習(xí)慣吃別人剩下的。辛敞沒說什么,我覺得自己太無趣了,開公公這種玩笑,該挨揍才對。
每想起這些事情,就會生氣雀斑,是她的不消停讓我想起了女兒,令我傷心。同時也感謝她,因為也想到了辛敞,又覺得開心。
雀斑照樣在花卉市場游蕩,去東家說說貓進西家聊聊狗,連兒子扔下也不管了,她的兒子都快成我的兒子了。只要放學(xué)回來看不見雀斑,馬上就來我這邊。
“阿姨,我要吃雪糕?!?/p>
“好,去買!”
“阿姨,我要吃烤面筋?!?/p>
“好,去買?!?/p>
“阿姨,我要吃奶油蛋糕,開春這天是我生日。”
“好,去買?!?/p>
從夏天吃到春天,沒見過雀斑影子,最多說一句,又吃你阿姨了。她這兒子從不覺得吃我有什么難為情,就像雀斑從不難為情地說,水芹,看著點。轉(zhuǎn)身半天不見人了。她店里賣的綠植,品種和價錢只怕我比她還清楚。
這孩子游走在她生活的邊沿地帶,只要吃飽,像她一樣也就沒了影子。她兒子從不找她,也沒聽她說過兒子學(xué)習(xí)的事,開家長會更別提了。這野人一樣的孩子去學(xué)校還挺積極,只要我大清早去斗南,就會看見他像挨饑受餓的野狗一樣從巷口溜過去,好像是去尋食,實則是去學(xué)校。雀斑不會早早起身給兒子做飯的,雞不在床頭叫上八遍,絕對不起床。
她做事沒有準性,腦子估計是被長途司機打壞了,冷不丁就買回來 60斤紅蘿卜,一個冬天也吃不完,提起編織袋倒給我 10來斤,昨天下午又搬過來 5棵牛頭大的白菜。
“水芹,白菜便宜得很?!边呎f話就山一樣堆在我店門口了,能給我 5棵,她至少會買 50棵。
我總撕不開面皮拒絕雀斑。她其實挺可憐,那個開長途貨車的毛胡子老公,三兩月才回來一次,好不了兩天就開始吵架,吵完架毛胡子也該出車了,下次回來繼續(xù)吵。只要聽見雀斑叫床,多半是毛胡子回來了,有時等不到天亮,就刀刀槍槍地開戰(zhàn)了。每每吵架時,雀斑浪聲尖叫,像高音喇叭電流過強時發(fā)出的刺耳聲,并聽不見毛胡子的聲音,估計他只會動手。叫床吵架,并不回避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兒子,兒子習(xí)慣了,也不在乎他們是恩愛還是廝打,因為這孩子照樣會去上學(xué),照樣在自家門口玩彈球,照樣廝磨著我要吃要喝。
雀斑心思沒在毛胡子身上,日子拴不住她,一顆心自然就沒地方放了。盡管大車司機看起來不是蠻橫粗魯?shù)娜?,雀斑卻鬼迷心竅似的吵來吵去。以我的經(jīng)驗,這樣的日子長不了。
毛胡子在家時,會提一個八磅暖瓶大小的茶水杯,站在門前吸煙,從不過我店里來說句謝謝,估計雀斑和她兒子都沒說過我的好處。我沒仔細打量過這男人,只覺得他一次比一次老了,許是胡子沒剃,滿臉黑白胡子像白瞼猴的臉。雖然看上去蠻健壯,可每根頭發(fā)似乎都很疲憊,估計開車也不是輕松活。實在想不通,雀斑怎么就不知道心疼男人呢?我絕對不會讓辛敞受半點兒委屈,哪怕活重點兒,身體累點兒,也會想法讓他在心理上輕松點兒。
4
那日,吃過早飯后,像往常一樣,我去斗南鎮(zhèn)打聽消息。昨天,君庭叔帶我到辛不大的老屋看了看,他認定我找的就是這個老頭,說我提供的信息和辛不大的身世一模一樣,他早年在西安街頭見過辛不大,就是個撿破爛的。絕對沒錯,他的口氣很肯定。這間老屋已經(jīng)破敗了,兩邊鄰居蓋了新房,房基墊起 2米高,可能因前日下雨的緣故,老屋前積成了水潭,散發(fā)著腥臭味道??瘴萑鄙偃藲猓瑝牡镁涂?。我有些發(fā)愁,一是不能確定這間屋就是公公的老家,二是自己沒有實力修繕。如果他們回來時,我能提前修好屋子,一家人就能開始過日子了。今天又來看這間老屋,心里愁極了。
西服男鬼魂一樣,追命似的纏著我,還沒見過這樣的客戶。不管他說什么,我就是不理他,他沒轍,吊著臉走了??赡転榱私o富二代獻殷勤吧,這小男人著急地過早了。籃筐已經(jīng)收拾好了,進鮮花、綠葉和輔料根本不是事。
花花草草進回來,邊裝花籃,我就想,火鶴店的生意雖說一般,可積攢一陣子,也許能叫人墊起房基來。我從沒蓋過房子,也不知道需要什么材料?,F(xiàn)下手頭錢少,想蓋房的愿望估計難以實現(xiàn),心里多少有點兒委屈。過去,知道前夫是小偷后,跑回娘家住下,心里就是這種無助的委屈。后來,他被逮了,雖說面子受了損傷,可心里輕松多了。日子過不下去,在老媽資助下,才開了花店養(yǎng)活自己。
老媽不止一次嘆息過,“唉,你男人是那樣的人,你還懷了他的孩子,作孽不?”螞蚱出生后我才忽然想通,她可能是暗示我做掉孩子,她
也只能暗示,這種事不好明說。我心揪得像麻團一樣時,螞蚱哭著出生了,直到死,這孩子都沒快樂過一天。不后悔把她帶到了人世間,后悔的是讓她小小年紀飽受病痛折磨。到底該不該做掉她?說實話,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確切答案。
離婚時,去監(jiān)獄讓小偷簽字,他看了看,把離婚表格撕了。我又去,他又撕,我再去,他說,我是有期徒刑。我說,你給我判了無期徒刑。他說,少不了你的吃喝。我說,真少了,我還不離。他說,你等著,我出去后,就是你的死期。我說,我等著。他簽了字,我受到了威脅。和辛敞結(jié)婚后,我時常想,他要真敢來找麻煩,拼了命也要保護我和辛敞的婚姻。
雀斑又不見了,沒人替我看店,只好鎖了門去進貨。斗南是花卉原產(chǎn)地,花枝離開母體很快就到了市場,鮮潤飽滿得出浴的少女一樣,剪下的綠枝似乎都有痛感。進貨回來,我在店前安安靜靜地裝花籃。店里的火鶴有手掌般大小,紅得像火雞的翅膀,我把它插在花籃中間。西服男從身后過去了,我笑了笑,他沒理我。這小男人心眼不大,總不放心別人似的。我打開手機音樂,正好播放玖月奇跡唱的《花為媒》,辛敞最愛聽的就是這首歌。
他第一次上門推銷花,我就在聽這首歌。他每次來送貨,都要幫我把花擺好,還教我許多養(yǎng)花技巧,光澆水就聽得我云里霧里的,他示范著講什么情況下應(yīng)該澆水到什么程度,有透水、半透水、濕皮水、漏底水、葉面水、驅(qū)熱水、保鮮水之分。從他不斷介紹中,我才知道賣花還真不是開店之初想的那么簡單。在他低聲細語的指導(dǎo)下,我賣的火鶴,根須再沒泡爛過。
我店里有網(wǎng)絡(luò),也有 wifi,辛敞有時候在我店里打理他的“花天下”博客。他博客上面有許多花草出身、種植、養(yǎng)護、運輸、寓意、作用等知識,像個普及花卉常識的大講堂。我發(fā)現(xiàn)有個姓柳的女人總給他留言,語氣輕賤極了。
“帥哥,姐的花總養(yǎng)不好,煩你親臨指導(dǎo)?!痹谶@句話后面還加一個捂著嘴的笑臉。
這樣的留言辛敞一般不回答,她又說,有報酬,北蘭溫室 7排左 112,歡迎交流。等不來回信,她又留言說,不來?姐就去找你!
這女人留言要找辛敞時,我已經(jīng)和他加了微信。有一次晚上聊天,才知道他是單身,我心里突突著說自己也是單身,果不然,再來我店里時,他就不大說話了。那次,進的火鶴太多,等他幫我擺好,我最拿手的蔥油饃花已經(jīng)出鍋了,配上一熱一涼兩個小菜,擺上了小方桌。
后來辛敞說,聞到饃花撲鼻的香味時,他告訴自己,這女人是我的。聽他這么說,我就敲他腦袋。我是喜歡他人,他卻喜歡我蒸的饃花。我說這話時,他就去干活了,他從不和我糾纏這些理不清的女人的話題。
我們的日子沒有雀斑這般吵鬧,我兩個都喜歡平淡安靜的氣氛。應(yīng)該說,日子很稱心,唯一不稱心的就是女兒有病。只要她不舒服,母親又是捎話又是打電話,說你女兒要死了,喘不順氣,小臉憋成了青色。辛敞總會在母親催促下,開來北蘭的小面包接女兒去醫(yī)院。幾年來,不是陪公公住院就是陪女兒輸液,把這男人累壞了。也是在這種辛苦中,他讓我嘗到了家的味道、女人的味道、日子的味道,我想方設(shè)法也要讓他嘗到女人的味道。他在醫(yī)院我就把蔥油饃花送到醫(yī)院。
“叔叔,我難受?!?/p>
“叔叔明天給你拿來薄荷花,聞一下就清爽了?!?/p>
“真的?”
“真的,反正比現(xiàn)在好受些。”
“我爸爸總是不來看我,外婆說,爸爸去外地了?!?/p>
“是啊?!?/p>
“什么地方?”
“呀!給你折的蜻蜓,翅膀撕掉了?!?/p>
有一次,我提著飯菜進病房時,女兒和辛敞正在說話,聽得我心里怪不是滋味。辛敞抱起她說,吃飯嘍。我看見女兒在劇烈的咳嗽聲中,笑得很燦爛。
他給女兒喂飯,“螞蚱吃蔥花,叔叔吃饃花?!?/p>
“我要吃……啊……咳……咳……饃……咳咳……花……”
“好,好,螞蚱也吃饃花。”
我在衛(wèi)生間給女兒洗衣服,聽他們玩得高興,直想哭。要是這孩子沒病,該多好;要是沒病的孩子是辛敞的,該多好;我胡思亂想起來,瘸子出獄后,會不會拆散我的家庭,要是他永遠呆在監(jiān)獄里,該多好。我不想任何人打攪我們的生活,這日子是我盼了多年才得到的,有辛敞的愛心和辛苦,有我的滿足和擔心,有母親的絮叨和資助,有螞蚱的哮喘和住院,有公公的沉默和心臟病,有火鶴店和經(jīng)常熔斷的保險絲……一切都是可親的,都是與我生命直接相連的,都是我為之快樂為之憂愁的真實的存在。我愛這一切,哪怕是女兒的哮喘。抬頭看見鏡中的自己流淚了,磨磨唧唧地洗了一把臉,洗完臉就該回店了,下午還有三個老顧客要取預(yù)定的火鶴。
“我先走了。”不想讓辛敞看見我的紅眼圈,直接出了病房,側(cè)著臉說,“螞蚱的衣服在衛(wèi)生間晾著?!?/p>
“知道了,和媽媽再見!”
“媽媽,再……吭吭吭……見……吭吭 ……”
“再見!”有這男人在孩子身邊,比我自己在這里還讓我放心。
一般情況是,辛敞陪螞蚱,我就去給公公送飯,做好了白米飯和他永遠吃不厭的炒南瓜送過去。公公抹一抹喝過中藥的嘴,卻并不說話,他永遠都是這樣子。辛敞話少肯定是受了公公的影響。辛敞說,為吃喝煎熬過的人,話都不多。
“爸,趁熱吃飯?!?/p>
“噢?!?/p>
“你嘗嘗炒南瓜鹽淡不?”
“噢。”
“辛敞又在醫(yī)院陪螞蚱,這兩天過不來?!?/p>
“噢?!?/p>
“衣服我拿去店里洗了,明天給你送過來?!?/p>
“噢?!?/p>
公公噢過七八聲,就該收拾碗筷了,順手拿上他的換洗衣服回店里去洗。公公不習(xí)慣亮燈,房子沒有光亮,白天還可以,送晚飯時他也不亮燈。坐在中藥熏過的屋里,像遺棄在荒廟里的石像,給人陳舊、破敗、孤寂的感覺。自從不去撿拾廢品后,他就變成了這副模樣,還不如當初拉著架子車走街串巷時精神。公公先天就是個苦的命,讓享點兒清福,病就來了。
“爸,你老家在哪里?”有一天送晚飯時,我進門拉亮燈,沒話找話,讓他“噢”不成。
他咳嗽兩聲,瞅瞅飯,又瞅瞅我,“云南……”似乎忘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呈貢……”努力回憶似的,“噢……斗南……”出乎我意料地還說了一句,“斗南的花才叫好看呢?!?/p>
“都有什么花?”
他不理我了,眼睛被熱氣燎過一樣,有些潮濕,放下飯碗,起身躺上床去。
“爸,哪里不舒服?”
“沒……有……,辛敞長這么大了,還沒回過老家呢?!边@是公公說過最長的一句話。
“爸,應(yīng)該回去一趟,我也要去,和村里人認識認識,也讓族人知道您有兒子,有兒媳,有……有孫女?!?/p>
“是該回去了,我年輕時出來就沒回去過,人總得葉落歸根不是?!惫珪f話呢,只是不愛說罷了。
“爸,您叫啥名字?辛敞從沒說過。”公公瞅瞅我,眼神像找錯家門的羊羔,既彷徨又可憐。他不吭聲了,我心里針刺一樣疼痛,提醒自己要好好照顧公公,是這個男人養(yǎng)大了辛敞,我才過上了像樣的日子。
太陽光軟軟地伏在地上,像慵懶的貓,曬得我渾身暖洋洋的。在老家時,這樣的日子,辛敞一般會和泥巴捏泥人,我就在他旁邊整理花草,不說一句話,各自忙各自的活。間或互看一眼,我咧開嘴給他笑笑。
他說,“照你的樣子捏一個?!?/p>
我說,“好啊?!?/p>
他壞壞地一笑,瞟我一眼,“害怕賣不出去。”
我一愣,就敲他頭,“我長得有那么不順眼嗎?”
他不說話,手里的泥人卻一個個活了似的站在了艷艷的陽光下。
“火鶴別用太多!”正想和辛敞的事情,猛然一聲叫,嚇我一跳。西服男什么時候站在身后了。
“名貴花能不能多插幾枝?”他手里提著一袋金魚,嘴里噴著煙,看上去很不高興。
“什么花名貴?”
“巴西蝴蝶蘭,厄瓜多爾的紫色郁金香都可以?!?/p>
“還沒到那個程序,著急什么?”
“你記住,那哥們看不上你的花籃,你就慘了?!蔽鞣写┲t褲子花西服,發(fā)型像鴕鳥屁股。他的長相與誠實不沾邊,距離憨厚更遠,大咧咧的帶點兒瘸子的“二勁”,給人沒有一點兒踏實感。這筆生意,是不是要出岔子?我恍惚起來,安慰自己,不管那么多,該怎么做照樣怎么做。他敢耍賴,我就拼了。
5
如果辛敞在,這些麻煩事情根本不用我操心。沒有男人的日子實在不好過,誰都想欺負。西服男一搗亂,我沒心思干活了。自從來斗南開店,還沒做過一頓蔥油饃花。前幾天曬了一篩子底干饃蛋,今天做上一碗,免得生疏了手藝,真等到了辛敞,還要露一手呢。
雀斑并不懂得我的心思,只會咋呼,北方人吃什么不好,曬干的饅頭硬邦邦的有什么味道,咬一口都覺得硌牙。她轉(zhuǎn)悠回來還不想進自己的店,坐在花籃旁邊笑話我不會做飯。我不理她,做好了也不想讓她嘗,只有辛敞才有資格吃我做的蔥油饃花。
店前的高棚遮擋了西斜的太陽,在店前畫了一個大大的不規(guī)則陰影,屋內(nèi)暗了許多。我母親的屋子也是背陽的,要是午后去看她,我倆就坐在太陽照不到的地方說閑話。她總愛絮叨螞蚱命不好,說沒有好爸爸算了,還沒有一個瓷實的身體,別人家的孩子石頭一樣硬朗,螞蚱棉花一樣,氣管還被棉絨纏住了。母親唉聲嘆氣時就會說出辛敞的許多好處來。
“難為這個好人了,看你作孽的,害了人家?!蹦赣H每這樣說,眼淚花就一閃一閃的。
我沒法接母親的話,也不知道欠辛敞的怎么還,就算知道,也還不起,原本想過給他生個孩子,他卻說一個螞蚱就夠折騰了,再添一口人,是自找罪受,這么著拖拉了三兩年沒再提生孩子的事。
有一天,我盯著店里的鐘表胡思亂想,它每報一次鐘點,似乎都是在提醒監(jiān)獄那個人離出來就近了一個小時,我的好日子又少了半個時辰似的,就動手取掉了電池,不想讓它給我增加緊迫感。不過,自欺欺人改變不了現(xiàn)實,那個人真要出獄了。這些煩心事,我不能告訴辛敞,不想讓他像我一樣有緊迫感。我還盡量又說又笑,營造輕松氣氛。經(jīng)常變花樣給他做好吃的,是我營造輕松氣氛的辦法之一。
辛敞最愛吃冬筍炒肉片,斗南的筍是新鮮的,不像老家的袋裝筍都干癟了。早晨看見菜市場有,順便買了,晚飯就做這道菜。太陽完全落下了山,暮色將門外染成了灰色,一天的勞作也該結(jié)束了。收拾門外的花籃和剪斷的花枝時,瞥見雀斑打烊了。怪事情,平時,多數(shù)是我替她關(guān)門。天不黑,她什么時候回來過。
菜炒好了,饃花出鍋了,和老家的味道比起來,透了點兒淡淡的甜味,或許是這里的水質(zhì)和老家不一樣。擺好菜,端上饃花,我也給辛敞盛了一碗,放在對面。邊吃邊給他說,趁熱吃,你的胃受不了涼飯菜,吃了會不舒服。我吃一口菜,也給他碗里夾一口,笑話他吃飯慢,像個女人。在老家吃飯時,我就這樣說過他。這頓飯吃了很長時間,我把到斗南后七七八八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學(xué)說了一遍。還像在老家時一樣,我說閑話時他從來不插嘴。我說,去過斗南無數(shù)次了,連狗都認識我了,順榮婆婆、沈爺爺、君庭叔、大瓜哥、燈芯、后梁、奎良嫂子,一大幫人都在幫我留心你的消息。公公說過葉落歸根的話,你又是孝子,肯定會送公公回來的,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咱倆離婚后,雖然和你沒有重聚的約定,可你心里應(yīng)該知道,我怎么會跟一個小偷過下去呢?不是為了挽救螞蚱的命,你也不會讓我選擇和他復(fù)婚,是嗎?我來這里已經(jīng)一年多了,你到底去了哪里?你快回來呀,我都要堅持不住了。這樣說著話,我就流淚了,顫抖著聲音繼續(xù)說,雖然那個魔鬼拿到了結(jié)婚證,我卻一直在醫(yī)院陪著病危的女兒,沒有回過他家一次。他威逼我時,我就跟他拼命。我是你的,沒人奪得去,這一點你是知道的。
飯菜都涼了,還沒吃結(jié)束。我正要給辛敞說說老屋被水淹的事,說說我想修復(fù)老屋的想法,雀斑那邊就傳來了叫床聲?;ǖ甓际谴纹犯舭遄龅?,只隔人影不隔音,應(yīng)該是毛胡子回來了。
第二天中午,我繼續(xù)在店門口插花籃,毛胡子坐在他家門口喝酒。圣郡花卉老板娘來叫雀斑去美甲,毛胡子一聽圣郡花卉就掀翻了桌子。
花市里認識雀斑的人都知道她和圣郡的老板娘好,還有一部分人知道她與圣郡老板更好,傳閑話地說,雀斑和圣郡老板娘一塊美甲、美發(fā)、美容是為了掩蓋與圣郡老板的私情,當然,這個私情老板娘是不知道的。是不是真有這樣的事,我不清楚,也沒興趣打聽。只是有那么三兩次,雀斑兒子粘在我懷里要吃要喝時,無意中看見過圣郡的張老板溜門賊那樣極快地從綠植縫隙里鉆出來,完成了任務(wù)的間諜一樣,悄沒聲息地溜掉了。
“你媽在店里嗎?”我問孩子。
“在?!彼袼泻⒆右粯?,說話有些心不在焉。
“和誰在?”我有點兒壞,故意這么問。
“一個男的,我媽讓我來這邊玩?!?/p>
“噢……”
有過這么三兩次后,我相信傳言不全是空穴來風(fēng),就是想不通雀斑的心思,為啥要讓一個掙錢養(yǎng)家的男人受傷害呢?把瘸子那樣的男人配給她,她就知道什么是苦了。我搞不清楚,是誰給毛胡子通了消息?這個一年見不了幾次面的人,似乎知道雀斑的全部秘密,包括她的不檢點。
“你就是圣郡老板的女人,管管自己的男人,好不好?”毛胡子掀翻桌子吼叫了這么一句。我立即同情起這個男人來,他看上去人高馬大,其實是個不會說話的老實人,他只知道說出自己的心思,哪里揣摩得透別人的狡詐。
圣郡的老板娘花枝招展得像個剛從花瓣上起飛的彩蝶,毛胡子一吼,彩蝶一顫,那張落了幾只蒼蠅的臉上立即有了怒色,“我男人踏了你尾巴,還是踢翻了你飯碗,你在這里喝酒,管我男人鳥事?!”
“你這瘋子,昨晚的瘋勁還沒過,是不是?在我朋友面前耍什么威風(fēng)?”雀斑右手食指剜到了毛胡子臉上,明顯和圣郡老板娘站在了一邊。
我最不愛聽吵架,前多年和小偷白天吵晚上打,早煩透了。他們正吵得起勁時,我鎖上門去了斗南鎮(zhèn)。
下午回來時,雀斑店里恢復(fù)了平靜,她看見我開門,拉長聲調(diào)笑說:“喲!又去找沒影的人了!”
我沒應(yīng)理她,奇怪她怎么像沒事人一樣。過后才知道毛胡子被兩個女人吵得敗下陣來,拿上暖瓶大的茶杯,揚言一輩子不回來,又出車去了。雀斑讓人費解,難道就不能讓一個司機心平氣和地出門?生過氣又去開車,你就放心了?這雀斑肯定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往后也不想理她了。只羨慕她一點,就是心情從來都是好的,剛吵完架,轉(zhuǎn)個身就忘了似的,那笑臉絕對不是強裝的。這是她的強項,其他方面真的沒看上。
6
我相信辛敞,不管他在家里還是在外面,我從不找事,即使有女人找他,我也不會多心。有一次,他收拾曬在店外花架上的泥人時,我聽見有個女人和他搭訕。
“你是辛敞?”
沒聽見辛敞答應(yīng),他肯定瞅著對方發(fā)愣,老實人都這樣,舌拙嘴笨。我故意不出去,坐在店里洗火鶴專用的透明玻璃盆。
“媽呀——你就是辛敞,會捏泥人,我在你博客上見過這泥人??偹阏业搅?,半年了,我挨家挨戶找你,原來在你門前來往過好幾趟了!”聽說話聲,女人似乎走近了幾步。
“有事嗎?”辛敞終于開口了。
“是這樣,我知道你是養(yǎng)花育苗的能人,還是北蘭的技術(shù)員?!迸苏f話時總有笑聲配合,歌詞配了曲調(diào)一樣,聽起來很喜慶。
“啥事?”辛敞問。
“這是你的店呀,進去看看。”女人抬腳進門來,可能店內(nèi)光線有點兒暗,也許是花草遮擋了她的視線,好像沒看見我。
“真是內(nèi)行啊,這么多花,沒一株蔫的?!迸吮硨χT,蛇一樣扭動著,“哎呀,愁死我了。年前承包了北蘭兩個溫室,一千多平米,什么花都有,可就是不會養(yǎng),一死一大片。開門才幾個月,賠十多萬了。如果再找不到你,就得破產(chǎn)了。”女人這么說時,我就想,你陪錢,與我家辛敞有什么關(guān)系。
“我沒時間?!毙脸ɑ卮鸬煤苤苯印?/p>
“待遇絕對比北蘭高,你只負責技術(shù)不用動手。我公公當初只知道我要賣花,貪得大了,麻煩就大了?!?/p>
“北蘭不讓外包私活,知道了會開除我?!毙脸ㄕf。
“北蘭不用你我用你,再說,我公公是分管農(nóng)業(yè)的高縣長,北蘭公司屬于他分管的行業(yè),你說北蘭敢開除你么?”女人還在笑著說話。
聽到這里,我笑了,她肯定是辛敞博客上留言的那個柳姓女人,嗲聲嗲氣的,以為是個小姑娘,原來是個風(fēng)騷小媳婦。
“真去不了,如果有時間,我可以在博客上指導(dǎo)?!毙脸ǖ恼Z氣是不容辯駁的那種。
女人又嗲起來,“哎呀,這么難說話?!?/p>
辛敞不說話了,這女人對付不了辛敞這一招。半天過去了,才聽她說,“好呀好呀!你一定要指導(dǎo),不然,我就死定了?!?/p>
女人走了,辛敞端著泥人回來,放在桌子上準備涂彩,我權(quán)當沒聽見。如果是雀斑,估計早打起來了。
7
星期三下午,我剛從斗南回來打開店門,雀斑就跟在屁股后面進來了,她表情有些失落,不見了平常的嬉皮笑臉。
“唉——”她嘆一聲。
我沒理她,想盡快把最后幾個花籃裝完,西服男昨天中午又來看了,提了不少要求,嫌非洲菊花型不大,又說巴西木葉不新鮮,全由他說。拉著本就不大的小臉,飛著唾沫星子訓(xùn)斥我是奸商,用破爛應(yīng)付他,聲言要降低價格。憑良心說,我用的材料是市場上最好的,如果他敢扣錢,我就不交貨,婚期到了,看他給他的富二代哥們怎么交代。今天無論如何要做完,后天就到期限了。
我正忙時,雀斑又嘆一聲,我沒心思聽她東拉西扯。她能說出什么好話,無非是花市里男男女女見不得人的茍且之事,她平常說起來津津有味,我卻聽得寡淡極了。
我在用心剪花枝,她還在嘆氣。剛要趕她回去,她卻說,“我家那人死了!”
“誰?”我一驚,手一抖,剪刀劃破了手指。
“出車禍了!”她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抿一口,“聽說是從橋上栽下去的,一百多米的山溝,車成了碎片,人成了肉末……”
“別說了!”我找出來一張創(chuàng)可貼粘上,擰過身吼她,“出了這么大的事,你還坐在這里干什么?”
“我有啥辦法?打電話的是經(jīng)營卡車的老板,不讓我去,擔心我受不了,他說過兩天賠款就能打到我卡上。”這女人絕對是生鐵做的,尤其心是掉進茅坑的生鐵做的。我沒話說了,她在等丈夫的命價又不是替丈夫難過,我能說什么呢?
“風(fēng)惠盆景這兩天出事了,雇傭的那個山西女子懷上了老板的娃?!闭f起這種事情,她臉上立即活泛起來。
“你回去吧?!蔽艺鹄p著創(chuàng)可貼的手,硬把她趕出了門。
知道她用這種態(tài)度來說如此悲慘的事,我就在斗南多呆一會。真替毛胡子不值,不是為了挽救他的家,他何必和她爭吵?那天,被雀斑和圣郡老板娘氣走的毛胡子,心里該多難過啊。人死了,雀斑居然沒流一滴眼淚,既然不心疼人家的命,拿人家命價干什么?我看見雀斑坐在自家門口摁計算器,拿定主意不再理這女人,太不是人了。
天色向晚,我的花店又被遮在了陰影里。
正在收拾花籃時,西服男和一個女孩進來了。誰欠了他錢似的,小圓臉盡管努力著吊下來,也不會超過一拃長。他年齡不大,裝模作樣地扮作一副老于世故的表情,實在可笑。
“這批花籃不行!”剛進門他就這樣說。
“你沒看,怎么知道不行?”我沒生氣,只是和他辯理,“你天天來花市,哪家的花籃比我的大,花比我的多比我的新鮮?如果有,你領(lǐng)我去看看?!?/p>
“花少葉子多,看不出來嗎?是不是葉子便宜?你說,是不是?”他拉開的是要吵鬧的架勢。
“好好,你別走,我馬上插一個花多葉子少的籃子,你看看,哪個好看?!闭f著話我就動起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