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夢,慢慢走好好看
潘云貴:溫和如植物的90后學(xué)長,又如海底孤獨的鯨,常在舊時光中與從前的自己碰面。對于未來,心存光亮,覺得時間會眷顧愚笨但努力的人。
任何地方一旦熱鬧起來,就無法免俗。
生而為人,我們或多或少帶著點俗氣,它是我們骨子里無法剔除的部分。但我們可以選擇雅的志趣,以此中和,讓人生的底色濃淡相宜。
相比游客如織的景區(qū),我喜歡去清靜的地方小坐,賞花、看云、聽泉,頓覺余生漫長,歲月無恙。
去臺南的時候,路過吳園,園子不大,比不上蘇州園林那般綽約,卻回環(huán)從容、精致有味、隱于市中。吳園是清代臺灣四大名園之一,道光年間由士紳吳尚新所建,由此得名。園內(nèi)假山、池塘、亭臺樓閣如潑了墨一般,在世間的水上暈開、環(huán)抱。
吳園創(chuàng)建至今已有百年歷史。時間倉促行進,而園子還保留著當(dāng)初相貌。雖然周邊樓房一天天高過它,墻外車馬人潮眾聲喧嘩,但絲毫沒有打擾它的清靜。在這里坐上片刻,可以感受到電影《道士下山》詮釋的主題:“一門之隔,兩個世界?!?/p>
以前看陳從周的《說園》,里面寫道:“萬頃之園難以緊湊,數(shù)畝之園難以寬綽。緊湊不覺其大,游無倦意;寬綽不覺局促,覽之有物。故以靜、動觀園,有縮地擴基之妙。而大膽落墨,小心收拾,更為要諦,使寬處可容走馬,密處難以藏針?!?/p>
外圍的空間服務(wù)的是內(nèi)心的空間。園子大小是其次,重要的是能安頓一個人的彼時心境,如品香茗,如坐云中,小小的園子便住著清風(fēng)明月、光陰往事。
家鄉(xiāng)三溪山間有一處三臺庵,庵內(nèi)平日香客不多,玉蘭香氣彌漫其間,尤顯清寂。靠禪房的地方有幾口石臼,內(nèi)有清水豢養(yǎng)的小蓮,水中紅魚隱現(xiàn)。山風(fēng)吹來,拂動庵內(nèi)草木,枝葉輕輕抖動,地上的光斑也隨其晃動,如有仙風(fēng)道骨之人要來。到了傍晚,群鳥躍出,撲棱棱飛起一片,向著更遠的山林掠去。我常常一個人抱著古詩典籍,坐在庵中石凳上,用很輕的聲音朗讀,常等紙頁上已模糊得見不到字跡、落了月輝才離去。
年少叛逆,我有時跟家中父母生氣,也躲到庵中,獨自在走廊上靜靜坐著,想一些事。月光瀉下來,傾灑在瓦上和院落里,照著事物越來越靜。廊下起了清風(fēng),仿佛是被泉流或鐘聲浸過,落到皮膚上,涼涼的。鷓鴣作漫長的詠嘆,像祖父母那般開導(dǎo)著我,寬慰著我,勸我收斂戾氣,早點回去。
曾與友人爬過杭州的寶石山,在山頂看不遠處的西湖,波光瀲滟,舫影綽綽。下山時忽見一處書吧,名為“純真年代”,外形古樸,兩層,是江浙一帶特有的小園房舍。走入其中,一邊是擺滿書架供人翻閱的書籍,一邊是茶飲用餐區(qū),服務(wù)人員統(tǒng)一著裝,且面目清秀,笑意盈盈。
我順手翻開幾本書冊,只見扉頁上都題著作者的寄語、簽名,應(yīng)是饋贈之書,方知這家書吧主人并不簡單。友人也好奇,拿出手機搜索,知道了書吧主人的身份,說:“這是盛子潮、朱錦繡夫妻倆開的,他們都是我們廈大的校友?!?/p>
之后我得知了這家書吧的故事。
妻子朱錦繡在十多年前得了一場重病,病中她打算在西子湖畔開一家書吧,丈夫盛子潮傾其所有幫妻子圓夢。后來朱錦繡病好了,毅然辭去浙江工商大學(xué)的教職,把精力都投到書吧上。
“純真年代”從最初熱鬧的西湖邊上搬到了較為幽靜的寶石山上,生意不好,好些年一直在虧損,但夫妻倆都堅持經(jīng)營。
十多年來,這里吸引了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莫言、北島、余華、舒婷、顧彬等名家前來做客,成了無數(shù)文藝人士相知相識的地方,使得一座不高的山有了一種很高的品格。但在2012年,盛子潮突然罹癌,2013年8月29日凌晨離世。
他最后留在人世的是去世前五天發(fā)在微博上、送給妻子朱錦繡的13個字:“謝謝錦繡,什么事,我先不告訴你?!?/p>
每回來到這里,我都不免心生感動。
“純真年代”或許有天會過去,但有些故事將透過一扇扇窗、一本本書被人記住,在后來人心底長出最堅韌的藤蔓、最翠綠的枝葉,亭亭如蓋。
日月盈昃,白云蒼狗,時間默然行進,又如狂響颶風(fēng),猛然間迅即摧毀生命的表征。園如人,有生命,有歲月,終有一日也會消亡。
浮生若夢,我們途經(jīng)每一處園林庭階、樓臺亭榭,都需慢慢走好好看。碰到心儀的,不妨把它移到內(nèi)心的荒野上,自此隔山隔水,也能憑著回憶抵達。
在一處波心照見自己的影,在一片檐下讀出人生這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