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盛,李天慧
(1.北京大學哲學系,北京100871;2.北京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100875)
哲學以世界公民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世界上
——對馬克思一個命題的再思*
陳永盛1,李天慧2
(1.北京大學哲學系,北京100871;2.北京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100875)
馬克思在《〈科隆日報〉第179號的社論》中通過批判德國哲學的寧靜孤寂和不切實際,宣稱作為歷史產兒的哲學應該面向世界,成為世界的哲學和文化的活的靈魂。馬克思把這種對哲學的新理解和新要求概括為“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的精神上的精華”。這個命題的價值在于它不僅表達了馬克思形成了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和“文化的活的靈魂”這種新理解和新要求,而且彰顯了馬克思對哲學精髓的把握,即哲學“以世界公民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世界上”,與時代現(xiàn)實相結合,解答時代的迫切問題,為人類解放“盜取天火”。
馬克思;真正的哲學;時代精神;人類解放
通過透視馬克思的哲學觀的發(fā)展歷程不難發(fā)現(xiàn),馬克思的哲學觀的最初形式主要集中展現(xiàn)為他在《萊茵報》時期所提出的著名命題,即“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的精神上的精華”。不可否認,學界對這個命題的研究已經取得相當豐碩的成果,特別是在該命題所反映出的哲學與時代這層關系上。
但通過對這個命題本身和命題所反映出的關于馬克思自己所形成的哲學新理解和新要求進行深入考察,并把該命題與馬克思開辟的哲學道路和他自己的哲學觀相結合,不難發(fā)現(xiàn),這個命題除了其表明馬克思已經開始超出青年黑格爾派的話語體系,要求對哲學做出新理解和新要求之外,更重要的是這個命題彰顯了屬于馬克思自己的哲學新理解和新要求,即這個命題不僅表達了馬克思形成了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和“文化的活的靈魂”這種新理解和新要求,而且彰顯了馬克思對哲學精髓的把握,即哲學“以世界公民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世界上”,捕捉時代的迫切問題,為人類的解放“盜取天火”。
“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的精神上的精華”這一命題是在1842年的《〈科隆日報〉第179號的社論》中被馬克思提出來的?!丁纯坡∪請蟆档?79號的社論》是馬克思對《科隆日報》的政治編輯海爾梅斯在1842年6月28日《科隆日報》上發(fā)表的一篇社論所進行的駁斥而形成的一篇論戰(zhàn)性文章。在海爾梅斯的社論中,他展開了對《萊茵報》的攻擊,“說它‘用報紙散播哲學和宗教思想’,并發(fā)表重頭文章,聲稱宗教的墮落引起了政治的墮落”[1]。實質上是海爾梅斯公開向普魯士當局告密,要求普魯士書報檢查機關禁止像《萊茵報》那樣在報紙上從哲學的觀點來討論宗教事務和國家政治。對此,馬克思在這篇論戰(zhàn)性文章中圍繞“哲學也應該在報紙的文章中談論宗教事務嗎?”[2]219和“在所謂的基督教國家中,報紙應該不應該從哲學的觀點來討論政治?”[2]223這兩個問題對海爾梅斯進行反擊。如果單純從這種反擊來看,很容易使人形成這樣一個印象,即這篇論戰(zhàn)性文章或許是在討論有關出版自由和言論自由等問題,而與“真正的哲學”并無相關。但筆鋒一轉,馬克思提出要回答哲學是否可以探討宗教和政治這個問題,必須要對哲學本身進行分析。緊接著,繼對海爾梅斯的哲學進行批判,諷刺他的哲學是宗教哲學之后,馬克思開始批判德國哲學,指出德國哲學寧靜孤寂和不切實際,宣稱它們不是真正的哲學。因為在馬克思看來,真正的哲學應該是歷史的產兒,是現(xiàn)實問題的回答,是時代精神的精華,進而提出了“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的精神上的精華”這一著名命題。
如此看來,難道馬克思此時提出以上這個命題只是對德國哲學進行簡單的回應?或偶然的感嘆?直至今日,我們依然只是無休止地引用這個命題,而沒有對馬克思為什么提出這個命題進行細心求索。
事實上,通過透視馬克思自1837年明白沒有哲學不能前進一步,從而首先渴望專攻哲學,到1842年提出這個命題的哲學歷程不難發(fā)現(xiàn),馬克思提出這個命題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而且可以說,馬克思提出這個命題正表達了他自己對哲學的新理解和新要求:捕捉時代的迫切問題,要求哲學干預現(xiàn)實生活,用尖銳的批判精神闡明對改變現(xiàn)存社會狀況的必要性。
1837年11月致父親的信是最早直接呈現(xiàn)馬克思哲學思想變化歷程開始的現(xiàn)有資料。通過這封信我們可以看到馬克思的哲學思想遭受了兩次打擊。第一次,馬克思試圖通過專攻哲學,用康德和費希特的理想主義來創(chuàng)造出一種法的哲學,使其貫穿整個法的領域。為此,馬克思寫了一個形而上學的導言,并制定了他的法哲學的詳細大綱,包括關于程序法和實體法的學說的第二部分。但馬克思發(fā)現(xiàn)這里出現(xiàn)了理想主義所固有的現(xiàn)有之物與應有之物的對立,并且“在該體系的結尾處我又一次不得不認識到它和我以前的全部努力都是錯誤的”[3]11。這次打擊的直接結果就是使馬克思的思想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從此他放棄了康德和費希特式的理想主義,轉向他曾經憎惡的帶有“離奇古怪的調子”的黑格爾概念性的理性主義。
然而,這次思想轉變對馬克思來說恰恰又是一次致命的打擊。因為他本來是希望在黑格爾哲學中尋求精神的堅實基礎,把“真正的珍珠拿到陽光之下”,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黑格爾哲學并不能給哲學提供堅實的基礎,并且通過閱讀黑格爾及其大部分弟子的著作和參加一個黑格爾派的討論小組后,他發(fā)現(xiàn)“這里(博士俱樂部——筆者注)在爭論中暴露了很多相對立的觀點,而我同我想避開的現(xiàn)代世界哲學的聯(lián)系卻越來越緊密了”[3]15。盡管如此,這并不能遮蔽馬克思要求哲學面向現(xiàn)實,到現(xiàn)實中去尋找堅實基礎的愿望。
如果說1837年11月致父親的信只是表明馬克思有要求哲學面向現(xiàn)實,到現(xiàn)實中去尋找堅實基礎的愿望,但并沒有實質性地用哲學來干預現(xiàn)實的話;那么,在青年黑格爾派影響下完成的博士論文則使這種要求多少得到了彰顯。馬克思的《博士論文》并非像它所呈現(xiàn)的現(xiàn)象那樣,是在對德謨克利特和伊壁鳩魯?shù)淖匀徽軐W進行對比,說明兩者的差別。事實上,正如馬克思后來在19世紀50年代致拉薩爾的信中所言,他選擇伊壁鳩魯作為研究對象并不是出于單純的哲學興趣,而更是“出于(政治的)興趣”。因為馬克思認為作為自我意識的哲學家的伊壁鳩魯提供了一條救贖自由的道路。這種自由的救贖主要體現(xiàn)在伊壁鳩魯用原子脫離直線而偏斜運動來打破命運的束縛,脫離限制性的定在,從而實現(xiàn)自我意識的自由。但馬克思并沒有贊成伊壁鳩魯把自由理解為脫離、離開痛苦和困惑的心靈寧靜的觀點,而是要求成為實踐的力量,面向現(xiàn)實,在現(xiàn)實中彰顯這種救贖精神。誠然,馬克思在此還沒有把這種“實踐力量”當作批判的武器直接攻擊普魯士這個現(xiàn)實版的“阿門塞斯冥國”,但在《博士論文》的序言和附錄中,他都旗幟鮮明地迎合時代的方向,慷慨激昂地批判宗教。馬克思在對宗教進行無情批判時指出,我們應該把人從宗教的囚禁中解救出來,實現(xiàn)自由。
獲得博士學位之后的馬克思,曾一度與布·鮑威爾合作,繼續(xù)攻擊基督教。馬克思為此還為布·鮑威爾的《對黑格爾這位無神論反基督教者的末日審判的號聲。最后的通牒》撰寫了第二部分《論基督教的藝術》。但他們的合作很快就停止了,因為馬克思對布·鮑威爾局限于宗教的批判感到不滿,他要求哲學更多地直接參與現(xiàn)實政治問題的討論,捕捉時代的迫切問題。這樣,馬克思就主動地卷入了最危險的政治領域中。《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就是馬克思卷到政治領域的第一篇政論文章。馬克思在這篇文章中,針對當時普魯士政府頒布的新書報檢查令進行哲學的邏輯分析,揭露了書報檢查令的偽善本質,指出新的書報檢查令雖然通過法律形式規(guī)定書報檢查不得阻撓對真理的探討,但卻又規(guī)定對真理的探討必須要嚴肅和謙遜。馬克思認為,這是邏輯上的矛盾,因為這兩個規(guī)定使探討一開始就脫離了探討本身的內容,而把注意力放在了符不符合嚴肅和謙遜的規(guī)定上。但真理是普遍的,它像光一樣,很難謙遜,而且不可能只用一種形式來規(guī)定,就像繽紛的自然為了嚴肅和謙遜必須只能用一種官方的色彩來描繪一樣是荒謬的。在馬克思看來,這屬于是把對真理本身的完全歪曲的和抽象的觀點作為出發(fā)點。因此,馬克思認為要實現(xiàn)真正的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就必須直接推翻這種不合理的現(xiàn)存制度本身。由此可見,馬克思已把哲學這種批判的武器指向普魯士的封建統(tǒng)治,開始在現(xiàn)實中為人民謀利。
但隨著馬克思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萊茵報》的編輯工作中,并使《萊茵報》變得越來越“粗魯而尖銳”,它的對手——《科倫日報》就開始展開了對它的攻擊。這場攻擊即《科倫日報》的政治編輯海爾梅斯在179號《科倫日報》上發(fā)表的一篇社論。在這篇社論中,海爾梅斯公開向普魯士當局告密,并要求書報檢查機關禁止《萊茵報》對基督教進行“極其無理”的攻擊和從哲學的觀點來討論國家政治。正是圍繞哲學應不應該在報紙的文章中談論宗教事務和國家政治這個問題,馬克思展開了對海爾梅斯的反擊。馬克思認為,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先對問題本身進行分析。在馬克思看來,哲學之所以被認為不應該在報紙的文章中談論宗教事務和國家政治,是因為哲學被理解為像巫師的咒語一樣,超出常規(guī)、不切實際。然而,馬克思指出,這種哲學并不是真正的哲學,因為真正的哲學不是在世界之外的,它就是現(xiàn)實問題的回答,是歷史的產兒。由此,馬克思提出了這個著名的命題: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的精神上的精華。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馬克思提出這個命題是他自己對哲學之于時代現(xiàn)實的新理解和新要求。那么,這個命題的哲學觀要義是什么呢?或者說,這個命題是如何展現(xiàn)馬克思這個時期所形成的哲學新理解和新要求的?
聯(lián)想到馬克思在形成自己的哲學觀過程中受黑格爾哲學的影響,特別是馬克思提出這個命題時還沒有對黑格爾的辯證法及其整個哲學進行批判,很容易就會使人試圖回到黑格爾的哲學中去尋找對這個命題的破解。黑格爾確實分別在《哲學史講演錄》和《法哲學原理》中明言哲學是時代的精神;特別是在《哲學史講演錄》中,黑格爾就哲學與時代的關系明確指出哲學是時代的精神,并且對此進行了分析。黑格爾認為,哲學并不站在它的時代以外,它就是對它的時代的實質的知識;哲學與產生它的時代是不可分的,任何妄想一種哲學可以超出它那個時代都是愚蠢的。但與此同時,黑格爾認為哲學又是可以超出它的時代的。因為哲學作為知識是超出特定內容的,“哲學知識的本身無疑地就是精神的實現(xiàn)、精神的自我認識”[4]??梢哉f,這才是標志著黑格爾哲學作為黃昏后才起飛的密納發(fā)的貓頭鷹的關鍵所在。因為哲學的工作就是用灰色的顏料繪灰色的圖畫,用思維和概念去把握那不變的、永恒的、自在自為的真理。同時,這也是黑格爾所理解的哲學的精髓,因為他認為哲學就在于把握絕對的真理,而其他“科學”的不同形態(tài),如政治、藝術、宗教等只不過是哲學在把握真理時顯現(xiàn)出來的不同環(huán)節(jié)。因此,在這個意義上,哲學才真正是時代的精華,是最盛開的花朵。
不可否認,黑格爾對哲學是時代精神的認識,是自古希臘哲學以來對哲學的理解所達到的最高認識,他把哲學的目的明確為是對絕對真理的把握,并以絕對的理念實現(xiàn)了這種把握。但他又把這種時代精神囚禁在概念的體系之中,把一切其他事物,自然的一切規(guī)律,生活和意識的一切現(xiàn)象,都看作是從概念里流出的,是它的反映;或是按相反的路線,引回到概念自身。其關鍵的要害就在于這種囚禁在概念體系之中的時代精神超出常規(guī),不切實際、脫離現(xiàn)實。由此,其把握到的真理也只是作為體系才是現(xiàn)實的。
對此,馬克思對這種哲學進行了批判,他認為這種哲學從其體系的發(fā)展來看,不是通俗易懂的,因為它是像巫師所念叨的咒語,是一些抽象的思辨范疇。而真正的哲學則是現(xiàn)實的、歷史的產兒,是對時代問題的反思,是對時代問題的解答。也就是說,只有捕捉到時代的現(xiàn)實問題,并把這些問題作為自己的反思對象進行哲學研究的哲學才是真正的哲學。
同時,對這個命題的核心要義的分析,馬克思指出,如果哲學真成為自己時代的精神上的精華,那么必然會出現(xiàn)這樣的時代:“那時哲學不僅在內部通過自己的內容,而且在外部通過自己的表現(xiàn),同自己時代的現(xiàn)實世界接觸并相互作用?!保?]220這是說,馬克思對哲學的理解已經突破了哲學的特定體系的局限,把哲學消融在世界之中。應當說,這里體現(xiàn)了馬克思對哲學的新理解和新要求,即要求哲學與世界相結合,與現(xiàn)實相結合,從時代現(xiàn)實出發(fā),揭示這一現(xiàn)實在哲學上的反射,對現(xiàn)實的問題進行反思和回答。
馬克思對哲學所形成的這種新理解和新要求,正是他自己宣稱的“哲學思想沖破了令人費解的、正規(guī)的體系外殼,以世界公民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世界上”[2]220。具體地說,這種新理解和新要求展現(xiàn)在馬克思對他與海爾梅斯所爭論的兩個問題的回應中。第一個問題就是關系哲學可不可以探討宗教的問題。關于這個問題,德國的現(xiàn)狀是都認為像《萊茵報》那樣用哲學的觀點來探討宗教是不對的,并認為這樣做其實是另有目的,即是在表達對現(xiàn)存政治的不滿。對此,馬克思指出,哲學并沒有打算把禁欲主義的教士長袍換成報紙的輕便服裝,哲學本身就是對現(xiàn)實問題的反思和回答。同時,真正的哲學在處理宗教問題和哲學問題時與德國的報紙不一樣,因為真正的哲學是根據(jù)現(xiàn)實的實際情況而進行的探究,是事實的反映;而“德國的報紙”并不是這樣,它們只是從一些信仰出發(fā),認為只需要信仰現(xiàn)存就行。由此,馬克思指出,不能因為像“德國的報紙”那樣因為自己不了解什么是真正的哲學就去反對哲學的工作。也就是說,真正的哲學是可以參與現(xiàn)實問題的探討的,它就是“世界的公民”。
第二個問題是關于哲學可不可以參與政治的討論問題。對這個問題的回應,馬克思指出問題的關鍵不在于答案是肯定還是否定,而在于怎么去參與探討。事實上,那些提出反對意見的人同樣也要把自由理性當作世界的統(tǒng)治者,基督徒同樣生活在制度各不相同的國家里,但他們不知道基督教與國家政治制度并不是同一性的,兩者不能相提并論,不能用前者來判定后者的性質與合法性。因為后者是否合理只取決于它自身的發(fā)展是否與人類的發(fā)展相對應。況且那些把“自由理性行為”當作世界的統(tǒng)治者,以及根據(jù)人類社會的本質來判定各種國家制度的合理性等,這本身就是哲學研究??梢?,這個問題本身是多余的,沒有內容的。
至此,通過對命題“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精神上的精華”的提出及其核心要義的分析,我們對其有了新的認識:真正的哲學是“以世界公民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世界上”,與時代現(xiàn)實相結合,解答時代的迫切問題。事實上,馬克思這一時期所開展的工作正是這種哲學觀的寫照。
隨著馬克思對《萊茵報》的影響越來越深入,并開始直接主持《萊茵報》,《萊茵報》也就變得越來越“粗魯而尖銳”,對政府的“傾向越來越放肆,越來越抱有敵意”,這使得普魯士政府深為驚恐,并很快通過了查封《萊茵報》的決定。但《萊茵報》的被查封只是宣告了青年黑格爾派運動的破產,并沒有破滅馬克思要求批判現(xiàn)實、改變現(xiàn)存的信念。相反,通過這次的實踐經歷和從社會舞臺上退回書齋的重新反思,馬克思意識到要實現(xiàn)“真正哲學”的核心價值,不能只是單純地批判現(xiàn)實、批判宗教、批判虛幻,而更應真正地深入到法的、政治的和社會的領域中去,因為這是“哲學的迫切任務”。為此,馬克思給出了實現(xiàn)上述命題的核心價值的三個途徑。
(一)轉變哲學的任務
與“德國哲學”用抽象的體系來掩蓋現(xiàn)實,認為現(xiàn)存的都是合理的,或都是天啟的不同,“德國的批判”則試圖通過對宗教的批判來揭示現(xiàn)實的不合理性。一方面,他們對“彼岸世界”的批判是成功的,揭穿了“彼岸世界”的神秘性;另一方面,可以說,他們的運動又是失敗的,《萊茵報》的被查封就是鐵證,并且這種“彼岸世界”的批判僅僅局限在“彼岸世界”中,沒有跳出宗教的領域。然而,事實上,正如馬克思所指認的,宗教只不過是“一種顛倒的世界意識”“人民的鴉片”,當宗教的本質被揭穿之后就應該把它扔掉,去“采摘新鮮的花朵”。由此,馬克思指出,在宗教批判結束后應該把批判從彼岸轉到此岸中來,去揭穿現(xiàn)實世界的一切異化存在。本質上,這是要求轉變哲學的歷史任務,使哲學直接面向現(xiàn)實世界。
那么,馬克思是如何對自己此時所形成的要求轉變哲學的歷史任務這種哲學新理解和新要求進行界說的呢?通過透視他發(fā)表在《德法年鑒》上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一文,并與他自己之前在克羅茨納赫時退回書齋所作的哲學反思相結合,我們可以清晰地發(fā)現(xiàn)馬克思對自己的這種哲學新理解和新要求進行了直接的論說;尤其是在這篇文章中,馬克思以德國為論說對象,直接表達了哲學要批判現(xiàn)存制度的強烈要求。馬克思說:“向德國制度開火!一定要開火!”[5]4馬克思把這種對德國的“現(xiàn)存”所進行的批判稱為“搏斗式的批判”,他認為這種批判不是目的本身,而是一種手段、一種武器,它的主要工作是揭露,即揭露德國“現(xiàn)存”政府制度的卑劣性和它的陳舊腐朽。為此,為了實現(xiàn)對這種“現(xiàn)存”的批判,揭露它的丑惡本質;馬克思指出,在這場搏斗式的批判中應當盡情地揭露“現(xiàn)存”的種種壓迫,讓無產者意識到自己嚴峻的真實處境,從而激起反抗的勇氣。因為,馬克思認為,只有這樣才能實現(xiàn)人民的不可抗拒的要求,實現(xiàn)對這種制度的卑劣性的批判和公開。
盡管如此,但不難發(fā)現(xiàn),馬克思此時對德國“現(xiàn)存制度”還只是進行批判的揭露,并沒有達到后來要求推翻革命的高度,甚至此時被他當作批判德國制度的陳舊腐朽的參照對象的英、法等國家,其在后來也是他自己所攻擊的對象。
(二)“消滅哲學”與“使哲學成為現(xiàn)實”
真正的哲學是為歷史服務的哲學的精髓并不單純地只是對“現(xiàn)存制度”進行嘟囔,對“現(xiàn)存制度”開火只是這種為歷史服務的哲學的一個要求。而對像德國這種“德國人在思想中、在哲學中經歷了自己的未來的歷史”的“現(xiàn)存”進行批判,實現(xiàn)使哲學成為為歷史服務的哲學還必須要“消滅哲學”,“使哲學成為現(xiàn)實”。因為“德國的現(xiàn)狀”告訴我們,德國的哲學所反映的問題就是現(xiàn)存的問題,并且“德國的法哲學和國家哲學是唯一與正式的當代現(xiàn)實保持在同等水平上的德國歷史”[5]7。為此,馬克思認為,德國人不僅要批判德國的“現(xiàn)存”本身,還要批判它們的哲學,使哲學成為現(xiàn)實。
但與“實踐政治派”和“理論政治派”在處理“消滅哲學”與“使哲學成為現(xiàn)實”二者的關系時采取排他法不同,馬克思所理解的作為是為歷史服務的哲學是“消滅哲學”與“使哲學成為現(xiàn)實”是為一體的,“消滅哲學”與“使哲學成為現(xiàn)實”是互為條件的。對此進行的分析,馬克思同樣以德國為論說對象。馬克思認為,對于德國來說,“消滅哲學”就是消滅思辨的法哲學,因為黑格爾的思辨哲學(主要是法哲學)在當時被認為是國家哲學,所以批判這種哲學就相當于批判德國的現(xiàn)存本身。
既然找到了這種與國家政治意識形式相一致的思辨的法哲學,是否意味著可以單純地批判這種思辨的法哲學就能達到期望呢?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對實踐政治派的批判就是對這種做法的否棄。馬克思指出:“對思辨的法哲學的批判既然是對德國迄今為止政治意識形式的堅決反抗,它就不會面對自己本身,而會面向只有用一個辦法即實踐才能解決的那些課題。”[5]9也就是說,“消滅哲學”必然是要“使哲學成為現(xiàn)實”,使“批判的武器”變成為“武器的批判”,使理論變成物質力量,使理論的徹底性轉化為它的實踐能力,即從積極廢除宗教的德國理論變成為必須推翻德國現(xiàn)存的徹底的德國革命。那么,這個革命是否可以實現(xiàn)?德國解放的實際可能性又在哪兒?
(三)使哲學成為人類解放的頭腦
在馬克思所形成的真正的哲學是為歷史服務的哲學這種新理解和新要求中,馬克思明言,要實現(xiàn)這種哲學的核心價值,除了要求轉變哲學的任務和在“消滅哲學”中“實現(xiàn)哲學”之外,還要求使哲學成為人類解放的頭腦。
通過透視《〈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不難發(fā)現(xiàn),馬克思提出哲學是人類解放的頭腦這種新理解和新要求是對德國解放的實際可能性的回答。前面的分析告訴我們,馬克思認為哲學的實現(xiàn)在于實現(xiàn)徹底的德國革命,即德國解放。但與以前的“宗教改革”這種理論性的革命不同,馬克思指出,徹底的德國革命不僅需要形成革命的主體,還需要把哲學與革命主體相結合。
事實上,革命主體已經在德國現(xiàn)實中存在,德國現(xiàn)存的狀況為無產階級的形成提供了既成條件,因為隨著大工業(yè)的發(fā)展,農奴和貧民已經從社會的解體中成為工業(yè)的俘虜,淪落為無產者。那么,為什么說無產階級就是革命的主體呢?在馬克思看來,無產階級之所以是革命的主體,原因在于這個特殊等級就是社會解體這個結果本身,無產階級就是這個世界制度的實際解體。但有了革命主體之后,還得把革命主體與哲學聯(lián)結在一起。也就是說,要求實現(xiàn)“哲學把無產階級當作自己的物質武器,同樣,無產階級也把哲學當作自己的精神武器”[5]15-16??梢哉f,哲學與無產階級結合是馬克思的首創(chuàng),它不僅表明作為為歷史服務的哲學的核心和目的在于解放無產階級、解放人類,而且表明無產階級的解放、人類的解放需要與哲學相結合。
馬克思的哲學觀,就是馬克思自己開辟的哲學道路,就是他自己對哲學的理解和要求[6]。從上述的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命題“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精神上的精華”正體現(xiàn)了馬克思對哲學的理解和要求。因此,可以說,該命題是馬克思哲學觀的體現(xiàn),馬克思的哲學觀是該命題的科學展開。通過對馬克思哲學觀的重新理解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展開主要表現(xiàn)為在馬克思的哲學觀中,他明確哲學是實踐的,并且哲學的目的在于改變世界。
為了捕捉時代迫切的問題,解放人類,“德國的批判”提出了“震撼世界”的思想。他們認為人們真正的枷鎖是那些如觀念、思想概念等某種獨立東西的意識的一切產物。因而,他們認為,要解除這些束縛和限制,只需同意識的那些幻想進行斗爭就行了,也就是用人的、批判的或利己的意識來代替他們現(xiàn)有的意識。然而,在馬克思看來,盡管他們大大咧咧地張揚要進行批判,要求實現(xiàn)有所改變,但他們都只是天真地以為自己反對“詞句”的批判活動是最有效的解放手段。事實上,他們所進行的所謂的批判活動只不過是用詞句來反對詞句,仍然是思辨的批判,而不是進行革命來改革現(xiàn)存的一切不合理性。馬克思認為,“德國的批判”所嘟囔的這些批判活動只不過是宗教批判的繼續(xù),甚至都還沒有深入到宗教批判的實質里去。本質上,他們的批判都沒有涉及到現(xiàn)實的物質環(huán)境問題,沒有使哲學與現(xiàn)實相結合,沒有用哲學捕捉時代的現(xiàn)實問題,沒有把握到哲學改變世界的真正精髓。
因此,馬克思認為,要實現(xiàn)人的解放必須立足于現(xiàn)實的世界,用哲學捕捉時代的現(xiàn)實問題,進行真正的改變世界。因為在馬克思看來,“‘解放’是一種歷史活動,不是思想活動,‘解放’是由歷史的關系,是由工業(yè)狀況、商業(yè)狀況、農業(yè)狀況、交往狀況促成的”[5]74-75。正是這樣,馬克思指出,改變世界的關鍵在于改革現(xiàn)存的一切不合理性,改變世界的現(xiàn)存環(huán)境??梢哉f,馬克思作出這樣的哲學理解是他對自己哲學觀的定位和要求。馬克思把這種哲學理解和要求稱為實踐的唯物主義。
實踐的唯物主義是馬克思哲學觀的本質,是馬克思從實踐出發(fā)對哲學的重新理解。這種實踐的唯物主義站在現(xiàn)實生活面前,把全部社會生活的本質理解為是實踐的,它是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fā)展過程的真正的實證科學。因此,在馬克思看來,實踐的唯物主義首先與德國哲學從天國降到人間完全相反,它是從人間升到天國,是以從事現(xiàn)實的生產活動的現(xiàn)實的個人為出發(fā)點的。同時,在實踐唯物主義那里,原始的歷史關系或者社會生活的基本方面:生活資料的生產、新需求的產生、社會關系的生產、思想、觀念意識的生產等都是實踐的,它們不是抽象精神的外化,不帶有任何神秘和思辨的色彩??梢?,實踐的唯物主義不是“獨立的哲學”,不提供可以適用于各個歷史時代的藥方或公式。
其次,實踐的唯物主義超越包括費爾巴哈的直觀唯物主義在內的一切舊唯物主義,它把革命的實踐作為新唯物主義的特質。唯物主義是馬克思哲學的基本屬性和根本特征,也是其創(chuàng)立和生長的基地。但與以前的一切唯物主義把對象、現(xiàn)實和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不同,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從主體出發(fā),把它們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馬克思指出,實踐的唯物主義是一種把感性理解為實踐活動的新唯物主義,它的變革在于了解“革命的”“實踐批判的”活動的意義。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首次明言這種實踐活動的意義不僅在于能夠檢驗思維的真理性,“人的思維是否具有客觀的[gegenstandliche]真理性,這不是一個理論的問題,而是一個實踐的問題”[5]55。而且還在于“凡是把理論引向神秘主義的神秘東西,都能在人的實踐中以及這個實踐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決”[5]56。可見,“實踐”是新唯物主義區(qū)別于以前一切唯物主義的關鍵。
最后,實踐的唯物主義變革哲學的使命,即從解釋世界轉向改變世界。哲學從最初尋找始基開始,直到黑格爾以絕對精神為依據(jù)來構造體系,都沒有離開解釋世界的領域,都只是在爭論世界的本源,爭論認識世界的方式,爭論世界存在的合理性,因而他們沒有一個想到要改變世界。但哲學的使命恰恰在于以身試法世界,改革現(xiàn)存的一切不合理性,著實地改變世界的現(xiàn)實狀況。馬克思指出:“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5]57并且對于一個真正的共產主義者即實踐的唯物主義者來說,改變世界、為人類的解放“盜取天火”,本來就是他們的任務和目的所在,是他們的特性所在。
可見,馬克思的哲學觀就是一種以實踐為特質的新唯物主義哲學觀,它與命題“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上的精神的精華”是相對應的,是該命題的科學展開。因為兩者都體現(xiàn)了馬克思自己對“真正哲學”的理解和要求,都彰明了馬克思自己對哲學精髓的把握,即真正的哲學“以世界公民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世界上”,與時代現(xiàn)實相結合,解答時代的迫切問題,為人類解放“盜取天火”。
[1]戴維·麥克萊倫.馬克思傳[M].王珍,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38-39.
[2]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1卷[M].賀麟,王太慶,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61.
[5]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孫正聿.馬克思的哲學觀與馬克思開辟的哲學道路[J].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3(1):10-14.
Philosophy Appears in the World as Citizens of the World: Interpretation of One Proposition of Karl Marx
CHEN Yongsheng1,LI Tianhui2
(1.Department of Philosophy,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2.School of Marxism,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In the 179th editorial of Cologne Daily,Marx claimed that philosophy as a birth of history should face the world and become the world philosophy and a living soul of culture by criticism of quiet solitude and unrealistic of German philosophy.Marx summarized this new understanding and new requirements of philosophy in one sentence:“Any true philosophy is spiritually the essence of its own age.”The value of this proposition is that it not only expresses that Marx has formed the new understanding and new requirements,that is,philosophy is the“essence of the time spirit”and“l(fā)iving soul of culture”,but it also demonstrates the essence of Marx’s grasp of philosophy,namely,philosophy“would appear in the world as citizens of the world”,combining with the reality of the times,answering the urgent questions of the times and“stealing fire from heaven”for human liberation.
Marx;true philosophy;time spirit;human liberation
B0-0
:A
:1673-8268(2017)01-0096-07
10.3969/j.issn.1673-8268.2017.01.016
(編輯:李春英)
2016-01-18
陳永盛(1985-),男,壯族,廣西桂平人,哲學博士,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后,主要從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李天慧(1986-),女,遼寧本溪人,哲學博士,北京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后,主要從事馬克思的文化哲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