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雀倩
王威廉,1982年出生于青海海晏,為80后文學代表作家之一。中山大學文學博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任職于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曾獲第二屆“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提名獎(2009)、首屆“作品·龍崗杯文學獎”(2012)、首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2013)、首屆《文學港》雜志年度大獎(2013)、第二屆廣東省散文獎(2013)、第二屆《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獎(2014)、第十二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提名(2014)、十月文學獎(2015)等多項知名文學獎的注目和肯定。已出版長篇小說《獲救者》(河南文藝出版社,2013)、中篇小說集《內(nèi)臉》(太白文藝出版社,2014)。并曾在《收獲》《花城》《作家》《大家》《中國作家》《山花》《散文》《讀書》《書城》等知名期刊發(fā)表大量小說、散文與評論。作品亦曾被《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刊轉(zhuǎn)載;并入選《華語新實力作家作品十年選》、“華語文學突圍文叢”、《中國先鋒小說選》等重要選本,以及2007年至今的多種小說、散文年度選本。
王威廉自 2007年迄今創(chuàng)作長達九年,表現(xiàn)可圈可點,精彩奪目。著名文學評論家謝有順評論王威廉“作為迅速崛起的青年作家,他的寫作深刻而凝重,以超越同代人的思辨性拓寬了小說這種文體的可能性”。批評家李德南且提出:“他的文學才情與思辨能力,寫作上的所來之路與個人風格,在近幾年發(fā)表的《非法入住》《合法生活》《無法無天》《內(nèi)臉》《暗中發(fā)光的身體》《沒有指紋的人》《市場街的鱷魚肉》等具有‘異端性質(zhì)的現(xiàn)代主義作品中已可見一斑?!笨梢娡跬≌f文體的擴充和小說內(nèi)在本質(zhì)的現(xiàn)代主義已然被注目與認可。本文試以《北京一夜》里三類不同的主題路線來詮釋王威廉寫作上的意義。
詩意/感官的抒情之情
《北京一夜》敘述一對錯過時機未能成為眷屬的情侶,盡管相識時,女的念醫(yī);男的念文,卻因為共同擁有對文學的喜好,及同為西北人,女的陸潔美麗善良,男的家樺對她一見傾心。他總是為她的文學興趣找到發(fā)表的管道,且不斷為她的文學執(zhí)迷打開視野。然“他的直覺讓他隱隱預感到,自己與她之間不會是一帆風順的,他將承受生命中那種未知、無形卻錐心的傷痛。說到底,這個女人還是一個謎”,“他覺得她那不可索解的內(nèi)心,正是通往一個真實世界的路徑”。家樺對陸潔的莫名執(zhí)迷和一往情深,說到底,究竟是落入一種詩意的、無力的愛情之情,若只是單純對她出色容貌和文學興趣的耽溺,倒也無以支撐十年之久。然而家樺對陸潔的愛其實是超出一種常理,未經(jīng)熟識即以一種“鑄印”的情感將他和陸潔綰結(jié)在一起。北京一夜,承擔十年之久的繆想與思念,當他們再度重逢,“他們的嘴唇既是在重溫,又是在探詢,探詢歲月變遷中那些難以言傳的滋味”,“有了時間的濃度,他與陸潔的感情早都發(fā)酵成了濃香卻又辛辣的酒”,仿佛這一夜成了對彼此的相思、葛藤,以及十年性愛想象的濃縮物,強勁而感官的愛。對于殘破而無以修復的愛情與青春的執(zhí)戀,成了家樺綿綿無盡與意識纏繞的抒情形式,同時也成了一種悲哀的感傷:“他覺得自己對她的愛情盡管構(gòu)不上不朽,但至少也是對永恒的一種假設(shè),或者,是對永恒的一種發(fā)明。她曾用這種文學的方式告訴過他:她為了把他留在一種永恒里,所以總是遠離他?!倍械膮s說:“我會一次又一次把你留在作品里?!痹诶硇缘乃伎祭铮瑑扇硕加袑Ρ舜司鞈俚囊环N方式;然而在現(xiàn)實而寒冷的地壇公園里,兩人流失的時間與青春,仿佛是“門后這座祭祀大地的方澤壇上,遺落下來的兩件祭品”,滄桑而無奈,絞纏而無結(jié)局。
在《北京一夜》里無法成全的詩意愛欲,于《聽鹽生長的聲音》中,亦有另一種的荒涼景致述說后現(xiàn)代疲態(tài)的情感欲望。文章敘述居住在鹽湖的夏玲夫婦,接待欲前往西藏而路過此地的小汀和金靜這對情侶,四人在鹽湖一游中,男主人公“我”驚詫于金靜鋒利的美貌,仿佛他于無感的沉睡中刺醒:“這座冷落的小城,讓我暗自憂傷,而金靜帶著她驚人的美貌,像一道過于明亮的閃電,讓我憂傷的陰影愈加濃厚了?!本瓦@樣,一行四人觀賞風景時,發(fā)生了彼此生命中的交集和共感:積雪般純凈的鹽層、火星般奇特的荒涼、死海般淹不死人的湖、破裂肝膽般的夕陽西下,整個轟隆隆地震懾了小汀與金靜的內(nèi)心——“我無數(shù)次看過那樣的風景,夕陽像是破裂的肝臟一般,鮮紅的血流滿了白色的繃帶。我覺得有門看不見的大炮在向太陽轟擊。就像有挺看不見的機槍在向我的生活掃射,我和夕陽一樣血紅一片……”——因而不禁發(fā)出這樣的慨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太美的東西離死亡都太近了?!本恳蛴邴}湖的奇特與荒涼,小汀因而做了一張畫,返家之后將鹽湖大圖寄給夏玲夫婦留念;而金靜興起了未來想葬身在玻利維亞西南部高原的烏尤泥鹽湖,與萬古洪荒融為一體。而“我”則在鹽湖行旅中,消解了他對故友老趙的歉疚,自此之后,再也沒有夢見老趙,但是卻做了一個夢:一個人走在夜晚的鹽湖邊,聽見鹽生長的聲音。翌晨醒來,恍然大悟于鹽和生命都是生長與衰敗著的一種變化:夏玲有了孩子之后,為了撫養(yǎng)孩子而離開鹽湖,徒留“我”、還有那不停生長的鹽陪著他,全文透露出一種孤獨、虛無、冷調(diào)的氛圍。
如果說,《北京一夜》和《聽鹽生長的聲音》是一種愛情和虛無的衍生物,那么《書魚》無疑是人性感官覺受極度靈敏下的一種想象的“變形”——卡夫卡式的現(xiàn)代摹寫。文中的書蟲(嗜書者)正在迷戀吳哥窟的廢墟石壁時,發(fā)現(xiàn)了一只書蟲(真正的),假的書蟲進入了真的書蟲的世界,對他而言,書中仿彿是一個虛擬世界,然而現(xiàn)實的他卻感染了這種內(nèi)心的幻象和神祕之事的潛在欲念,進入一種生理性病變:耳咽管開放癥,仿佛像一臺受潮發(fā)霉的舊音箱,由體腔、體液和聲帶的綜合作用產(chǎn)生的怪現(xiàn)象。而最終,他想治愈神秘中醫(yī)所說的“寄生蟲病”,便如讀書小童般,大聲朗讀書中的藥草名,蟲子因而感到噤聲,從而消失,哪一種藥名造成回音消失,就服用該種藥,便藥到病除,以一種現(xiàn)代主義式的變形記述說后現(xiàn)代書蟲面臨自己成為歷史寄生蟲的時刻是如何的樣貌。
孺慕之愛和智慧之泉
在王威廉的小說中,不乏借由對長者智慧的傾慕述說一則則雋永的美德,如《父親的報復》在敘寫一向被誤以為“北撈”的北方人之桀傲不遜的性格,從抗議拆遷到毅然決然被視為一個地地道道捍衛(wèi)家鄉(xiāng)原貌的廣州人,文中父親形象的描繪甚為清晰立體。特別是自己身為北方人的父親,頻頻召喚已在北方工作的兒子返回故里——廣州服務(wù),以為廣州才是自己的根,這樣的意念成為父與子之間長久的對話與矛盾。勸子回歸自幼生長的根——廣州,而不是北方那條“虛無飄渺”的根,在此點上,父親無疑在跟著自己的生命履歷做拔河,一頭是孤獨血緣的故鄉(xiāng);一頭是磨煉成長的家鄉(xiāng),父親的流浪歷史奠定他的立根想望,他想把廣州這個充滿惡劣競爭與急速商業(yè)化的城市當成比山東更加確立的根底,于是乎,他將兒子命名為“有為”(康有為的有為)。認同廣州成了父親生命深處日漸沉淀、疊加糅合的“隱形鐵錨”,隨著時光的推移,他幾乎無法移動,至乎“作繭自縛的悲哀”。于是,從妻子眼中的漂泊“傘兵”到故里鄉(xiāng)人眼中至死不毀的釘子戶形象,一句“羊城河山可埋骨,嶺南夜雨獨喪神”似蠻橫卻是威武不屈的英雄靈魂,述說了他對于這塊土地的依戀與悲憤力量。
70后代表作家張楚以為王威廉的小說“保持著對已知世界的狐疑和拒絕,讓他的小說呈現(xiàn)出一種由里及外的疏離感和硬朗的美感。他讓愛與痛、明與暗、拯救與背叛在黑暗中各得其所,我們于廢墟中看到了一切”。正是這樣的汲汲勸求與堅持,父親的形象成為永恒,成為兒子心中最完善與給力的強者剪影。
《絆腳石》敘述一場忘年之交舐犢情深、孺慕之情的際遇。一名年輕的出版社職員偶遇一名具有奧地利血統(tǒng)的上海老婦人,從個人的家族歷史到民族的集體歷史聊談中,這兩個類祖孫的動車聊談便成為一場有意味的形式。“絆腳石”述說的既是異國血統(tǒng)的老年人尋溯父祖猶太文化遷移至中國的歷史尋根;也是青年的父祖輩從珠江三角洲逃難到香港,躲避共產(chǎn)黨統(tǒng)治燎火的歷史尋根。借著這樣的中西文化對照記,呈顯了中國在不同歷史場景和變異的歧義或者矛盾的面貌:它既是中國“辛德勒”何鳳山、挽救奧地利猶太人的母土;也是腥風血雨的“文革”促使一批批青壯年竄逃至香港的故事場景。純?nèi)坏模际遣煌瑫r代因緣底下鑄成的“絆腳石”,讓這對忘年之交得以彼此舔撫家國傷口、滋生孺慕之感的絆腳石。
彌補暗黑靈魂的縫隙
在《北京一夜》書中所收錄的篇章中,除了有虛無蒼白的抒情之作,如《北京一夜》《聽鹽生長的聲音》《信男》;再者,比較具有現(xiàn)代主義的變形敘述和扭曲寫作的,就要算是《書魚》和《第二人》了?!兜诙恕房芍^本書中的驚艷之作,初次讀到,甚為震撼,仿佛殘忍地將后現(xiàn)代暗黑靈魂中最丑陋及最真實的謎底揭穿分曉。
故事主人公大山作為毀容者——“第一人”,他的被汽油毀容的臉龐呈現(xiàn)了與孿生弟弟小山完全不同的命運,然而他想復制的“第二人”并不是弟弟小山,而是失聯(lián)甚久的小學同學作家——因為擁有對文字的駕馭,成為他“第二人”的不二人選——因為,“文字是人的另一張臉”,其作“內(nèi)臉”說明了人性的真實面容和所獲得的天賦或者利益,往往是背道而馳。文中借由大山對于“內(nèi)臉”的解讀與詮釋來說明他為何尋找一位文字創(chuàng)作者做為他復制“第二人”的念頭:“你在那篇小說里寫了兩個女人,一個女人在權(quán)力的頂端,有著變化多端的表情,另一個女人的內(nèi)心善良豐富,卻得了一種病,失去了表情,你在和這兩個女人的情感糾葛中,探索了臉的很多意義。”對一個人的“內(nèi)臉”有深入了解卻反而沒有完整外臉的大山,透過綁架寫作“內(nèi)臉”的作家,得以將他人生不能用外臉去面對眾人的內(nèi)在心情(內(nèi)臉)——比如威懾、威懾孳生的恐怖、恐怖孳生的權(quán)力——來發(fā)揮他外臉的功能,所以他跟作家說的:“你在小說中表達了權(quán)力對臉的塑造,但是你卻沒想到臉也可以獲得權(quán)力,這才是臉最奇妙的地方?!贝笊揭运膬?nèi)臉來駕馭對外臉殘缺不足的彌補,然而在他過度利用自己的外臉之威懾所擴張的權(quán)力以及財富,卻反而使他的內(nèi)心更加欲求不足,更加的凋零扭曲,以至于他需要尋索一位對臉的探討甚有深度的作家,來承載他自己內(nèi)在永無止盡的欲望與怨懟,以及永填不滿的深淵與溝壑。于是他想讓作家感受到自己的感受,經(jīng)歷自己的經(jīng)歷,以女人和財富來兌換他的臉,而他的臉便成了另一人的另一個人生,于是乎,一陣熱浪襲上了作家。此篇對于人性極致扭曲的敘寫,故事情節(jié)的離奇架構(gòu),形成所收錄的短篇里最鮮明的個人風格。
《信男》描述一位于出版公司擔任倉庫管理員王木木,面對離異之后的孤單生活、凋零且乏人問津的工作,在逐漸日暮的垂老心態(tài)中,他找到一個生命的出口:寫信。寫信給珍愛的女兒琪琪;寫信給領(lǐng)導;寫信給領(lǐng)導的女兒小琪。在寂寥的信男自述中,充分展現(xiàn)出一種現(xiàn)代主義式的空洞感:“在倉庫里,變成一個老人已經(jīng)是我生存的底線了,我不能想象離開這里我還能怎么存活下去?其實我也說不上來,究竟是我喪失了生存的能力,還是在潛意識里迷戀這種老人一般的絕望?絕望,離死亡更近一些,但作為生的壁壘,卻更堅固。”他寫信給嚴肅無趣的領(lǐng)導,然而卻換來一聲聲的疑問;他寫信給領(lǐng)導的女兒小琪,得到一種生命的躍動;他寫信給女兒琪琪,終于得到回信。王木木信男形象的描繪,無疑是借由寫作來療愈現(xiàn)代靈魂之間的空洞的縫隙,撫摸心靈與心靈之間的交流和虛無的創(chuàng)傷。
《倒立生活》也以一種突梯的思考方式來鋪陳一對偶發(fā)感情的戀人,如何借由“倒立”來抒發(fā)神女的“反重力情結(jié)”,因為“重力”乃是神女悲傷的來源。于是他們模仿壁虎倒立在天花板上,享受眩暈的生活以及性愛。這樣的故事雖然夸張而荒謬,但就如王威廉在《寫作的光榮》后記一文所述說的:既然傳奇已經(jīng)消亡,要以更高的效率,像流水線那樣來生產(chǎn)故事。在充斥網(wǎng)路節(jié)奏的時代中,像王威廉仍舊愿意好好說故事——營匠“小說的事業(yè)”的人對寫作感到光榮,可謂是以一顆真誠的心靈在虛無的時代中尋找故事。著名作家魏微說道:“王威廉的寫作上承先鋒,下接現(xiàn)實,使得我相信,萎靡了二三十年的中國文學也許將在以他為代表的年輕一代手里得以重振磨?!辈豢刹恢^是對王威廉之小說志業(yè)極大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