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月

1

春天的某個傍晚，老頭兒打著哈欠，在院子里給狗喂食，暮春的最后一縷陽光慵懶，照著他的衣角，在春風(fēng)里微微搖晃。

墻檐的仙人掌支著腦袋，琢磨著怎么溜出去。麻雀站在井沿上一邊兒低頭喝水，一邊兒警惕著院子里灰不溜秋的貓。

手機(jī)鈴聲，就像往平靜的湖心丟的一塊石頭，“撲通”一聲，嚇得老頭兒一哆嗦。把手機(jī)拿得遠(yuǎn)一點兒，老頭兒瞇著眼看來電顯示，呦，可不是我們家二姑娘嘛！隨時開戰(zhàn)！

2

老頭兒跟二姑娘的戰(zhàn)爭，可以追溯到25年前，產(chǎn)房里呱呱墜地的小嬰兒，招牌式的響亮哭聲，就是對她老爹的宣戰(zhàn)！

二姑娘從小模樣清秀，眉眼盡隨老頭兒。老頭兒越看越疼，要星星給星星，要月亮給月亮。以至于，只有二姑娘敢把搓麻將搓得正酣的老頭兒，喊回家吃飯。

二姑娘喜歡花草，老頭兒就到處給她倒騰各種花籽。二姑娘喜歡梨花，老頭兒就試著在各種果木上嫁接梨枝，還真的就成功了。老頭兒快樂地想，二姑娘一定是他的神。

總之，院子里鳥語花香。墻角的蝴蝶花是藍(lán)色的，水井邊的木槿花是白色的，三月的桃花是粉色的，六月的夜來香是紅色的。夏天的時候，老頭兒把院子收拾得清爽，因為他的二姑娘要光著腳丫子玩耍才涼爽。老頭兒一直覺得，他的二姑娘就該在這樣的小院里長大，快樂而灑脫。

3

長大后的二姑娘，唇紅齒白，聰明伶俐。在學(xué)校的成績更是數(shù)一數(shù)二，老頭兒在同輩面前暗暗得意。可是二姑娘在這個時候談戀愛了，眉眼里有掩不住的喜悅。老頭兒盯著男孩的照片，生了一下午的悶氣。還好，是個干凈整潔的人。只是誰也沒想到，他們的相戀，成了二姑娘揮之不去的夢魘。

大雪初霽，殘陽如血，二姑娘坐在門前，緘默不語。半年前的一個雨夜，男孩意外過世。二姑娘一病不起，也不再說話。醫(yī)生說，這是自閉癥，要解開她的心結(jié)?？墒?，人沒了，這個結(jié)怎么解呢？霜月爬過枝頭，爬過屋頂，掉在老頭兒的頭發(fā)里。只希望，二姑娘能在噩夢里回神。

4

可是，清醒了的二姑娘，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悄悄退了學(xué)，離家出走。

幾年里，他的二姑娘音訊全無，石沉大海一般。老頭兒悶頭坐在院子里，看年年花開花謝，在他眼里，到處都是二姑娘的影子。

二姑娘什么時候回來的呢？老頭兒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記不清了。二姑娘做的飯萊，他看都不看一眼，很是生氣，她一個姑娘家，這些年去了哪里，有沒有受委屈？

他的二姑娘逆著光，站在門口的風(fēng)塵里，單薄得像紙片，好像下一秒，就會被風(fēng)卷走。二姑娘也看著老頭兒，這一別經(jīng)年，老頭兒的眼睛里，沒了年輕時候的熠熠神采，取而代之的，是斑駁的滄桑。

5

可是，二姑娘病倒了，老頭兒忽然覺得委屈，為什么覺得委屈，他也說不出來，一個人悶悶地在樓上躺了一下午。

喝了一個月的中藥，二姑娘身上沾滿濃濃的藥草香，人也有了血色，不再是那種虛弱的透明。二姑娘聞聞纏綿了一個月的床榻，歪著脖子對老頭兒說，我是不是跳進(jìn)藥罐子里了？老頭兒也聞聞自己，二姑娘“撲哧”笑了起來。

多災(zāi)多難的二姑娘，沒免掉被動刀子的宿命。咬牙挨了二三十刀的二姑娘，軟軟地走出了手術(shù)室。老頭兒看著二姑娘，二姑娘也看著好像又蒼老了的老頭兒，兩個人都不再閃躲，時光定格。老頭兒眼睛紅紅的，似乎有些哽咽。二姑娘泫然欲泣。

原來，他還是那個最愛她的老頭兒。

6

二姑娘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離家不遠(yuǎn)的城市工作，老頭兒一個人，孤單卻也自由自在。守著阿貓阿狗，守著日升日落，守著花開花謝，守著他的二姑娘小時候的影子。老頭兒覺得，自己真的有點兒老了。

掛了電話的老頭兒，眉眼里都是自己未察覺的笑意。老頭兒尋思著，一會兒買菜去，姑娘愛吃魚。還跟小時候一樣呢！

剛才二姑娘來電話了，明天九點就到家。二姑娘在電話里說，嘿！老頭兒，咱們和好吧！

張澤林摘自《時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