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市政府后面的小區(qū)里,住著一個自稱“赤松子”的人,五短身材,面目可憎,遇熟人必打招呼,一激動,往往眨眼口吃。
口不能言,卻喜聊天。
赤松子在家是個老小孩。女人是個干練人,里里外外應(yīng)付得井井有條。兒子年未弱冠,遠(yuǎn)涉重洋,求學(xué)讀書。赤松子每日蒔花弄草,游戲筆墨,悠游歲月。除了上班的八小時,他大抵走在路上??匆娨恢黄跋x,他蹲下來,給它拍照,數(shù)一數(shù)是否真有“七星”。瓢蟲掉下來,翻了,亂蹬腳,就是翻不過身,他幫上一把,端端正正把它擺到安全的地方。路過中醫(yī)院,必到里面的百草園溜達(dá),那里種著各種中藥的樣本。他一一傳上微信,贊不絕口,說此草“活人多矣”。
赤松子出外只帶一張大錢和些許角子。自從市里實施了公交改革,兩塊錢可以直達(dá)最遠(yuǎn)的鄉(xiāng)下,赤松子有空就乘車胡逛。他真成了游手好閑的人。
一日,來到桑榆古村。這是一個僻遠(yuǎn)的村子,因為僻遠(yuǎn),所以不著市聲。舊房子鱗次櫛比:有的作傾斜狀,如傴僂老人;有的門墻塌了一角,苦苦支撐著;有的人去樓空,庭院荒蕪,只剩一棵老桂樹,馥郁依舊。這些舊門墻,都有來頭:一座名曰進士第,一座名曰侍郎府;最不濟的小洋樓,也是民國富商的孑遺。真所謂鐘靈毓秀,人杰地靈。近山大宅邊的三棵大銀杏和兩棵連理樟,都有七八百年的歷史,讓人流連再三,不忍離去。
在這樣的地方,赤松子可以轉(zhuǎn)悠半日。老巷子古色古香,有古風(fēng)??匆娎先肆㈤T墻,赤松子上去打聽此間變遷,嘆息再三。老人覺得得一知音,掇凳與之共坐。此時,小院里樹葉婆娑,陽光碎亂,赤松子感覺須髯盡白。過日中,赤松子五塊錢買一番薯,坐石凳,作享受狀,感覺自己仿佛是從長安告老還鄉(xiāng)的老吏,想起“乞骸骨”一詞,不由呵呵自笑。
他順著老巷望去,多是游人,衣著光鮮;獨有他,一雙布鞋,滿頭黃發(fā)蜷曲,端的是唐傳奇里出來的老客。起身徘徊,見不遠(yuǎn)處有一理發(fā)店,大書10元。一摸須髯,想起的確已有數(shù)日未予打理,而頭上長毛,已蓋雙耳矣。于是,決定在此理發(fā)。這一理,不要緊,從此把城里的理發(fā)店都給晾了。
“老哥好啊,我又來了!”
“坐坐,真快啊,又是一月啦!”
老哥是讀過《楊家將》《興唐傳》之類的評話的,正與一老客談?wù)撉丨傂烀瑖@息現(xiàn)在買不到這樣的好書了。赤松子馬上接口,說回去幫他書店里找找,下次帶來。
“他是誰啊?有《說岳》替我也買一本。
“他是城里人,每次理發(fā),都大老遠(yuǎn)地跑到我這里來!”
“這里水熱,慢慢滋潤了,慢慢理。修臉,掏耳,斜躺在靠椅上,舒坦,勝過城里的按摩店?。 ?/p>
“是你說得好,看得起我!”
“老哥,我……我……我可說的是實話!”赤松子激動了就結(jié)巴。
赤松子的頭,在老哥手里揣摩著,修修這頭,理理那頭。這個時候,赤松子要么閉目養(yǎng)神,要么與老哥嘮嗑。說得自在了,也不結(jié)巴。慢慢說,慢慢理,就怕結(jié)束了。
老哥客不多,來的都是“古人”,說“古話”。就是一時客多,也等得起。沒有人,老哥也不急,自家的老屋,不似城里,房租貴;煤爐塞了封口,也燒不到哪里去。
赤松子看見檐下盆盆罐罐里,全是蘭草,心下喜歡。老哥說喜歡就拿走。
“我是要。蘭花無價,我身邊只有一張大鈔,是多是少不論,那我搬走了!”
“兄弟,錢你拿走,山上的東西,要什么錢!”
“你不要錢,那我不要!”
老哥遲疑一會兒:“那好,我收著,你喜歡的都拿去!”
從此,老哥再不收理發(fā)錢。赤松子硬要給,老哥說這是看他不起。赤松子收了錢,訥訥:“那我以后怎么好意思再來理發(fā)?”
“你不來,更是看我不起!”老哥說得鏗鏘有力。
赤松子每來,必給老哥淘古書,獨缺一本《興唐傳》。
赤松子走遍城里大小書店,就是沒有這本書。網(wǎng)上淘,竟然也沒有。評書這種古董,真是難找了。一日,在一舊書攤里,忽地發(fā)現(xiàn)殘本,肉子倒還全,不由大喜過望。問價格,說定價的十倍,毫不猶豫買下。
第二日興沖沖前來,不想理發(fā)店關(guān)門了。一打聽,老哥竟去了,腦溢血。他的孩子在外省,此間只有一個兄弟和老娘。赤松子摸索前往,一看那老宅,舊時訪過;出來一白發(fā)老人,正是當(dāng)日掇凳之人,不由大慟: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赤松子執(zhí)意要到墳頭一祭,由他兄弟陪往。在墳前,赤松子燒化了那套《興唐傳》??瓷较鹿拍旧?,大宅邊的三棵大銀杏和兩棵連理樟,一一在目,不由泫然。
他依舊每月必來桑榆古村,來則必過理發(fā)店,必到墳前。
多少官人同住一小區(qū),不識神仙赤松子。
選自《羊城晚報》2016.6.13
(段明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