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石

第一次跟作家羅望子見面，是在朋友小聚的酒桌上。其時剛巧在《新華文摘》上讀過他的《墻》，就《墻》跟他交流了幾句。他話不多，抽煙多，酒量清淺。

慢慢熟悉后，知道羅望子是其筆名，本名叫周誠。白天大家各忙各的事情，相遇大多在酒桌上?？赡苁切Ｓ殃P(guān)系，容易溝通，他的話語和酒量都在逐漸增長。席間，有新面孔出現(xiàn)時，我們通常推介：國家一級作家，江蘇省專業(yè)作家，駐會作家羅望子。他端坐著，略顯傲慢的謙恭中，流露出很受用的樣子；逢到高興時，會起身握手，寒暄問安。

觥籌交錯之中，有索書的，羅望子基本不給。說售書是出版社的事，不是自費，沒有銷書任務(wù)。這倒不是說羅望子小氣，而是他看出那人骨子里就不是讀書人，要書只是出于禮節(jié)、好奇或者裝點門面。真正讀書的人向他求取書刊，他會認真工整地在扉頁題寫上“某某兄指正”“某某閑翻”等字樣，并簽署大名和日期，然后捧遞過來。接了書，你不要以為這就完事了，以后遇見時，他如同老師考查學生課業(yè)一樣，詢問你相關(guān)作品的內(nèi)容及讀后感想。有一次，他懷疑我沒有把《修真紀》看完，居然問了我男主人公最后的結(jié)局。如果你的回答不知所云，那么，你肯定不會再有他的書了。他在熟人圈中不贈書的說法是：出版社只給我15本的余地。我推想，他有一個更鮮活實在的理由：作品是靠讀者激活而勃發(fā)生命力的，有書不讀等于無書。

宴席上，少不了段子手，葷素夾雜地來上幾出，甚至有時直接影射作家可能的粉紅色經(jīng)歷，羅望子此時總是不置可否，顯出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點根煙抽起來，會心處跟著眾人笑笑。有敘說奇聞軼事的，敘說得跌宕起伏，詼諧風趣，情節(jié)或者人物語言出現(xiàn)閃光點時，羅望子就站起來端上酒杯，給講述者恭恭敬敬地敬上一杯，偶爾還帶上一句“說得好”。每當敘說者觀點偏激時，他就設(shè)法打斷或者三言兩語點醒夢中人。有人臧否社會現(xiàn)象慷慨激昂時，他表態(tài)社會需要良知和公平正義，也提醒勿忘談?wù)搯栴}所處的安全平等環(huán)境。

食客們相互交流，羅望子就掃視全場，如調(diào)頻收音機篩選頻道樣，細分他們交流的話題。如果沒有感興趣的，他就恍若局外人一般，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如果有他入耳并會意的內(nèi)容，就用手機隨時記寫相關(guān)內(nèi)容或感想。散文《小縣城》的不少內(nèi)容應(yīng)當源于酒酣耳熱之間。

羅望子喝酒，我感覺酒為其表，省察人事了解社會增益題材才是其里。當有人談到相關(guān)內(nèi)容時，他會來上一句“這倒是個很好的素材”，或者當某人說到引起他關(guān)注的內(nèi)容時，他會用眼神鼓勵說下去，甚至直接追問相關(guān)情況。酒后，他更喜歡一個人點上煙散步回家，有時別人想護送，他會直接表態(tài)“讓我獨自走走，想點問題”?！度悍肌贰跺忮酥馈贰段乙沂强ǚ蚩ā返绕麓蠹s與“想點問題”不無關(guān)系。

酒席上，偶爾也談?wù)剷?、繪畫、文玩之類的話題，對才藝高超者，他自然而然流露出仰慕之情。其撰文品評子川的字，觸及字為心畫的內(nèi)容表達，可謂深得書趣。他與海安籍畫家王奇寅相交甚歡，與小縣城文化藝術(shù)上的“名人”相處也很融洽。不入法眼者，就不給片言只語點評。在海安，有點兒文藝細胞及文學向往的，都以跟羅望子一起吃過飯為榮。大家聚在一起，每每談到現(xiàn)當代海安籍的文學名人，如魏建功、蔣和森、吳義勤、汪政等，他往往自責自己不善于在史料方面做功課。因而，不忘感謝我購買贈送了他一本記述1978-2012中國話語的《直言》。

席間，看赴宴人組合狀況，若適宜，羅望子就會打開話頭談?wù)撓嚓P(guān)文學作品和流派。深信“先鋒不死”的他，對外國文學情有獨鐘，對外國作家和作品及文學流派的熟悉程度，遠超過中國文學。對中國古典文學，他推崇《金瓶梅》，倍加贊賞格非《雪隱鷺鷥》的品鑒；敬佩《西游記》，感慨其天上人間和海底冥界，地理空間和心理空間都開闊到無以復加，儒釋道諸多文化淵源水乳交融。對現(xiàn)代作家，獨推魯迅。對當代作家同行敬佩且深度解讀的很多，每有人提及某一位當代作家，他都能如數(shù)家珍地說說該家的強項和優(yōu)勢。

有人提出幫助企業(yè)、商店、飯館或小孩取名，他會欣然答應(yīng)。盡管也說練習書法，好像沒有看到他幫人家題過字或創(chuàng)作過書法作品。是不是他的書法跟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樣在暗暗用勁，尋求突破？他評價《黑屋子》，用“再度突圍”作標題，實際是他心底里對自己創(chuàng)作境況的呼喚。他感慨，很理解莫言獲諾獎后少有作品面世，大約作家寫作也存在“高原現(xiàn)象”。

千萬不要因上面的說法把羅望子喝酒看作與享受無關(guān)。我們幾個經(jīng)常在一起小瞇后，他緊追著要摜蛋，這基本是他為喝酒而喝酒、散心放松的時候。在這種狀態(tài)下，喝酒時他喜歡勸人喝酒，自己也容易喝高，但不失態(tài)；打牌時，哪怕手抓不住牌，記不清打到了幾時，也很少出錯牌。只有一次酒多后把自行車向回家的相反方向推行了幾公里。三四年前，我們幾個隨他一起到泰州，晚餐后他的朋友又安排上夜市大排檔聽歌吃宵夜，同行中有人喝到仰著頭扯直嗓子狼嚎般反復地只是吟誦駱賓王《詠鵝》詩的“鵝、鵝、鵝”三字時，羅望子在關(guān)切中時現(xiàn)一絲壞笑，且助威似的“鵝、鵝”兩聲，并十指相扣有節(jié)奏地如跳草裙舞般伴以身體聳動。

外地文友邀約時，望子時常呼朋引伴一起去喝喝，我們跟著沾光，在宿遷、鹽城、泰州、揚州、鎮(zhèn)江等地都胡吃海喝過。他喜歡跟費振鐘先生喝酒，費振鐘跟他似乎也很投緣，費先生要把他納入里下河文學流派，他推脫過幾次，沒有推脫掉，費先生的理由簡單而剛性：“誰叫你寫《我們這些蘇北人》的?！庇∠笾?，喝酒最暢快淋漓的一次，是接待尋訪插隊記憶路過海安的《收獲》雜志主編程永新一行。利用他的人脈，事前把程永新一行老知青們途經(jīng)海安的事跟縣里有關(guān)方面打了招呼，一路暢通。本來守得住開飯時點的羅望子，那天上午早早到了飯店，安檢員般地審核場地、餐廳、菜單?？腿藗兊竭_后，殷勤讓座勸菜，竭力推介海安的地產(chǎn)菜肴，一圈圈敬酒之后，開講自己的性啟蒙源于上山下鄉(xiāng)知識青年的演示，說得桌上的老知青們抿嘴微笑，飯局氣氛頓時活潑開來。第二天告訴我，桌上說了什么、怎么送客的，全都記不起來了，但當時在現(xiàn)場他居然做得有禮有節(jié)、嚴絲合縫、滴水不漏。我知道，他內(nèi)心有一股意志力，他羨慕老插們的人生閱歷，也佩服《收獲》雜志堅守純文學理念、傳承穩(wěn)實嚴謹?shù)拇蠹绎L范。

有一次，泰州報社的朋友請他，鄰桌電視臺的幾位美女一起端著酒杯圍著敬酒，“望子、望子、望子”地叫喚，我聽得啞然失笑。美女們對望子恭敬的熱度，絕不亞于知道望子行蹤，專程從上海請朋友一起駕車到泰州來討教的文學青年。

可能你在微信中發(fā)現(xiàn)，定居于海安小縣城的羅望子經(jīng)常愛曬陳年好酒。他覺得上了年紀（非自注的年份）的酒是上天的恩賜，讓他與隱藏了十年二十多年的酒有緣有分。那些當年哪怕極普通的酒分子，他們安居于不起眼甚至昏暗的角落，常常被主人忽視或者遺忘，歷經(jīng)歲月磨蝕，蓬頭垢面，屏聲靜氣，卻怡然沉潛、自我蘊蓄、越來越醇、歷久彌香。有緣人才能分享。曬好酒，往往是他在應(yīng)酬而平日一起樂的哥們兒不在場的時候，炫耀，那是曬中必有之意。羅望子喝好酒，給人很強的儀式感，那景況類似于斟酌出了自己滿意的文字。一般情況下，碰上好酒，他會向店家找尋分酒器。他的車廂里常年備有這些器具。寶刀贈英雄，珍珠盛玉盤。對好酒，他喜歡用小酒盅細酌慢飲，久久回味，好像這樣就能彰顯酒的韻味，涵養(yǎng)魏晉風度。倒酒時他神情凝重，不容忍有點滴漫溢。如果其他人搶手倒酒不小心漫出酒杯，他嫌棄粗莽笨拙的做派，要毫不客氣地批評一句。不僅好酒他很珍惜，普通酒也不作任何浪費，自己喝不下去了，會找人代酒，絕不搖晃潑灑一滴酒水。通常好酒很難管夠，供給不足的情況下，盡管是其所愛，他也會適度多勻一些給酒量大的同桌。

假如知道誰家有捧得上臺面的好酒，他會惦記著，調(diào)動你拿出來與他一起喝喝。他喜歡把別人饋贈的酒拿出來跟大家共享，我們同時也能分享到與這酒有關(guān)的故事，每每此時，我們還會得到用文字記錄生活的激勵，乃至具體的方法指點。這倒顯得跟他喝酒，有別于酒肉朋友那一類了。

常在一起小聚的幾位朋友，私底下稱他為“秘書長”。也有人眼熱“秘書長”統(tǒng)籌安排、協(xié)調(diào)輪莊的威風，有取代之意，事實證明感召力跟不上，這把民間交椅還就非這個看似閑散實質(zhì)精進的羅望子莫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