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及
1
抬起頭,他看到了那個搖晃過來的身影。
他正在菜圃里種大蒜,把一瓣瓣大蒜掰開,然后一個個塞進泥里。那身影晃到不遠處,停了下來。他抬起頭,一看,竟然是光榮。光榮臉色蒼白地站著,圃外有一圈擋雞用的塑料繩網(wǎng),光榮的手搭在繩網(wǎng)上。秋天的土地潮濕,但又有泥土的芳香,路邊還有一撮撮野花撐開著身子,綻放著。
“大郎,給我掛個點滴吧。”光榮緩緩地說。
“好好的,掛什么?”他又抓了個蒜瓣,深深地抵到泥里。手指尖觸到泥,粘粘的。西邊,云層很低,有蒙蒙日光,像要下雨了,但東方還亮著。他用土蓋住蒜瓣,讓蒜瓣沉入泥中。有風(fēng),吹在臉上,癢癢的。
“胸悶,悶得像堵了塊泥?!?/p>
大郎從圃里出來,拍了拍手。他家新房上的鈴鐺,讓風(fēng)一吹,在響呢。他覺得這聲音好聽。他伸手摸了摸光榮的額頭,不燙,沒感冒。兩個人走進了屋,西邊好像更黑了。新造的房子還有股味兒,地上閃著瓷磚的光澤,墻上雪白,正中央掛著一幅國畫,紅梅圖,鮮艷的梅花像繁星一樣盛開?!按罄?,大家都在夸你的屋呢?!惫鈽s扶著墻,好像有點走不穩(wěn)。
大郎涌起一陣得意。這屋子蓋了不到兩個月,還嶄新呢。紅梅下面有個大的液晶電視,機器邊上粘的一圈塑料紙還沒有去掉。大廳的右側(cè)就是診所,開了個側(cè)門,門楣上掛了一塊匾,上面寫著“大郎診所”四個字。診所不大,只有十幾個平米。里面放了嶄新的桌椅,仿古的,桌子的邊上還有花鳥紋飾。桌子后面又是一塊匾,寫著另外四個字:醫(yī)道仁心。這里外八個字,都是光榮寫的。光榮的字遒勁有力,看的人都會點頭稱道。
“坐,坐,坐。”大郎讓光榮在診所里坐下來。此刻,光榮的臉色更蒼白了。他捂著胸口,額上也蒙了一層閃亮的汗。
“難受,很難受?!?/p>
“吃點銀杏片吧,你太累了,你這人就貪做,不肯歇。我說了你多少回了,以前還受過傷,也不記住,還那么認真。吃點銀杏吧,這藥對胸悶有作用。你總是太累了?!贝罄上戳耸?,坐在光榮的對面。他沒有穿起平時穿的白大褂,大褂就掛在椅背上。
“能快點嗎?掛個吧,我還要去運飼料,這豬沒吃了,也急著呢?!?/p>
“急什么呢急,也可以叫你兒子,你兒子成天晃來晃去的,有時候騎個摩托,從我們面前開過。那摩托開得太快了,太快了,像在飛。”
光榮皺了一下眉。那張受過傷的臉,這時的表情很怪異。大郎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換了別人會不舒服,甚至還會感到可怕。他的臉皮是皺的,赭色的,像個咸核桃。與平常人的臉不同,笑起來,像是吊住了。那些鬼怪片里,有這樣的臉。大郎對光榮總是充滿了同情,他覺得光榮是苦的。受這樣的傷,真的是不幸。現(xiàn)在,光榮坐在對面,他又是一陣感嘆。老天,真是不公,他心里這般想著。
診所里很安靜。這會兒,西邊在急速地暗下來。有一只野蜂搖著尾巴,在里面嗡嗡地飛,還撞到了窗口上。窗外的樹葉上有零星的風(fēng),天更悶了,河水泛著渾在默默地淌。屋子里蕩漾著酒精味。
“掛個吧?!惫鈽s堅持著。
“大家為什么都要掛點滴呢?其實吃藥好,吃藥要緩和些,對人的傷害也小?!彼€在試圖說服光榮。
“快點吧,家里還有好多事呢。還是快點好。”
大郎走到櫥前。那里還有藥,一盒盒的藥整齊地排列著?!澳蔷蛼煦y杏液吧,比藥片管用,好得快?!闭f著,就取出了一個輸液的瓶子。
“越快越好?!惫鈽s好像急不可待了。
他讓光榮在躺椅上躺下。這里有兩張?zhí)梢?,有時人一多,躺椅就不夠。他的小診所,平時總有人,會來不同的人,也會聊各種天,天南海北,成了信息發(fā)布場所。這會兒,診所里冷冷清清。光榮蜷曲著,躺得不舒服,在不停地翻動身子。大郎用刀子撬開了瓶子上的鋁包口,然后,把一根長針扎了進去。
光榮輸液了。
銀杏液沿著塑料管,無聲無息地進入了光榮的體內(nèi)。光榮終于不翻身了,他的眼睛盯在上面高懸的瓶子上,看著那一滴滴向下淌的液體,好像有了某種寬慰。他長舒了一口氣,目光也變得和順起來。他比大郎大一歲,55了。平時有空,他常會來診所坐坐,這里的每一個角落,他都是熟悉的。
光榮閉上了眼,顯得很安詳??瓷先ィ拖駛€小孩一樣。他的兩腳伸開著,組成一個“人”字的模樣。大郎在輸液管上彈了彈,他的臉此刻正對著大郎,大郎現(xiàn)在看慣了,也不覺得有多難看。
大郎喝了口茶。西邊的雨還是沒有落下來,相反,好像又掀起了一抹亮色,透出些紅光來。他想,這雨,估計逃掉了。他在窗口張望一會,又縮回了頭。遠處田野里空曠,綠色的禾苗整齊劃一,像一片綠毯。
“舒服些嗎?”他問了一聲。
光榮吃力地抬了抬眼皮,扭動了下身子。“好像好點了,好像是。”
大郎坐了下來,從抽屜里取出一疊紙來,他翻動著一張張藥單。馬上要進貨了,櫥里藥不多了。他對著單子,在想,等一下就打電話,這樣明天就能把藥送來。野蜂還在里面飛,發(fā)出嗡嗡的聲音。他看了一眼光榮,光榮很安靜,閉著眼,像是在睡。
他過去,摸了摸他的額頭。光榮醒了,抬起眼皮,笑了笑?!叭ッΠ??!惫鈽s說。
他嗯了一聲,繼續(xù)回到桌旁看藥單。不過,很快,他又想到了蒜瓣,剛才只排了一半,還有一半呢。于是,他來到了外面。西邊又亮開了,烏云在迅速地撤退,上面有云團在走,但地上卻沒了風(fēng)。他有些納悶。
重新來了地里。這是他圈出來的一塊空地,里面種了青菜、卷心菜、芹菜,還有香蔥?,F(xiàn)在,蒜瓣在他手里重新入土,新鮮的泥土包圍住了蒜瓣,他想,幾天以后,小苗苗就會從土里鉆起來,努力地向上,再向上。一群螞蟻在旁邊散著步,它們在草叢里,東游西蕩,對他的闖入沒有知覺。當蒜瓣全部插完,他又拔了些草?,F(xiàn)在這個小圃子生機盎然,平時,他們一家的蔬菜,基本上都是這里供應(yīng)。
烏云已經(jīng)很淡,西邊有霞光出現(xiàn),遠望,壯麗得異常。他從圃里跨出來時,正好巧遇了這一幕,于是,那條跨著的腿又收了起來。他哼唱了幾聲花鼓,駐足了一會,想,生活還是美好的。前些時候,為了造這個新房折騰了許久,磚塊、水泥、黃沙、油漆、瓷磚、地板,他不知往城里跑了多少回。那時路在整修,坑坑洼洼,好幾次都顛得他腸子痛。望著嶄新的房子,望著天邊的云彩,他不由自主地深吸了幾口氣。
回到屋,看到光榮斜著頭??赡芩税桑@個家伙,總是這樣,平時做事細心,但生活上馬馬虎虎。他又洗了洗手,重新回到藥單前,他不想打擾光榮。拿起單子,核對了一小會,他又放下?!肮鈽s,光榮?!彼辛藥茁?,這一叫,他發(fā)現(xiàn)異常了。
光榮的頭歪了。大郎急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他只看到這個肩一下子沉了下去。他一愣,急忙扶住,然后再拍他的臉。光榮的眼好像睜了一下,只瞇了一條細小的縫,然后,這條縫又急速地閉上了。嘴里有水在向下淌,有一滴還落到了地上。
“光榮,不要這樣,光榮,你不要這樣?!贝罄珊傲似饋?。
光榮依然沒有睬他,他的手一松,光榮整個人就翻倒在了躺椅上。躺椅搖晃起來,差點翻倒。大郎背上的冷汗冒出來了,一大片,一大片地翻涌。他努力拍著光榮的臉,越拍越重,想把他拍醒。但就是不行,光榮軟得像布條,他那個脊梁好像沒了,折斷了,消失了。
“光榮,你醒來,你快點醒來,你他媽的不要的嚇我呀?!?/p>
他只看到一片眼白,光榮在斜視著他。
大郎去拔輸液的皮管。他狠力地扯斷皮管。皮管斷了,水淌到了地上,皮管被扔到了地上。
這時,光榮的眼好像睜開了,但眼神好像不見了,只是傻傻地盯著。
“光榮,千萬千萬別,你千萬別,你會好的,肯定會好的,你只是一時不舒服罷了,肯定是這樣,你馬上就會恢復(fù)的……”
大郎放下了光榮。他一會兒竄進,一會兒又竄出。一只雞在門口,被嚇得騰跳起來。他又去看了一下光榮,把手伸進他衣服里。他解不開光榮的衣服,更找不到他心臟的位置。
大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不可能,這不可能啊……”
2
屋子里,一下子來了許多人。有他認識的,也有他不認識的??諝馊缒×艘话?,大家都不說話。連狗也不肯進屋了。光榮還是躺著,樣子難看,比前面要難看得多。
救護車的聲音自遠而近,在桑樹地里亂竄。他這會兒不知該干嘛,心亂如麻。大郎不想聽到這救護車的聲音,但又抱著一絲的期待,期待這個大鐵盒來了以后,會有神奇的轉(zhuǎn)機。這天下有時候就會有神奇,他在盼著這神奇的到來。車子在門前戛然而止,然后沖出兩個穿白衣的人來,一個人手里還有個擔架。
大伙兒一起出力,把光榮放到了擔架上。大郎沒有上前,也不敢上前,現(xiàn)在他只是一個勁地在祈禱。白衣人把光榮放平了,掏出聽筒。大郎縮在角上,心在“怦怦”地跳,他想或許要做心臟起搏。東按按,西按按,最后又恢復(fù)那個心跳。這不是不可能的,這是有先例的,救護車經(jīng)常干這樣的事。現(xiàn)在他們正要干這樣的事。
但,那個白衣人聽了一會,就收起了聽筒。
“死了,已經(jīng)死了?!蹦侨俗鞒隽藷o情的宣判。
大郎的心飛到了高空里,好像在云里,在霧里,他已經(jīng)不在村莊了。他在這個村莊生活了五十多年,現(xiàn)在第一次飛離了出去。他是被嚇出去的。
“沒有,他沒死?!彼蝗蝗碌?。
所有的人都盯著他?!皼]有,他只是睡一會,肯定只是睡一會?!?/p>
他這個醫(yī)生看過好多生死,但今天卻不一樣。他的魂好似越過了村莊越過了河道,越過了他種下的那片蒜地。他不知道該??吭诤翁?,不知道該怎么降落。他已經(jīng)不是他自己了。
誰也沒睬他的話。他在亂說,誰都知道,他在一旁呆坐著。
兩個白衣人重新把死人抬回到躺椅上?,F(xiàn)在,光榮臉朝上,半只眼閉著。這樣子實在不像是光榮,這怎么會是光榮呢?這完全是一個陌生人,一個可怕的陌生人。然后,兩個白衣人走了,那輛“嗚嗚”叫著的車也收起了聲音。他們是平靜且孤單地離開村莊的。
大郎多么指望那車子載著光榮走啊,即使是搶救,那也給了他希望。但現(xiàn)在,所有的希望都落空了,他不知怎么來面對這個躺著的人。村里好些人都來了,都知道了,都是一張張驚恐的臉,茫然的臉。大郎的妻子在村活動室跳排舞,聽說了,于是就火速地跑了回來。一看,臉就刷刷白,說不出話來了。她的嘴一直在哆嗦,好像里面那副牙齒隨時都會跌落。
樓梯的左側(cè)有個小房間,里面有張小床。大郎進了小房間,關(guān)上了門,還“叭”地一聲,上了保險。有人敲門,他也不開。他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夾煙的手一直在抖,抖啊抖,一直抖個不停。
他不知抽了多少根。里面灌滿了云霧,好像是進入了一個淋浴房。但他還在抽。除了抽,他不知道該干嘛,一點也不知道。天黑下來了,鳥兒唱著歌,從村莊的河流上空滑過,又飛回來,再飛出去。他在詛咒自己,這銀杏液是有危險記錄的,這個他是零星知道些的,但偏偏給忘了。光榮說掛掛掛,他就真的給掛了,而且把所有的危險都忘得精光。他那時真的一點也沒有意識到。他想,光榮要掛,就讓他掛吧。畢竟,輸液是每天在做的事,快速又管用。大家都喜歡呢。
“不可能,這不可能……”
“不可能,這怎么可能呢……”
他呼地站了起來,快速地開了鎖,沖出了門。別人驚恐地看著他,只見他急速地撈起那塊蓋著光榮的布。然后,伸出手,把手放到光榮的鼻子下面。他在期待著奇跡,期待那個小孔里面重新有熱氣冒出來。然而,鼻子一動不動。光榮半張著眼,斜視著他。他捏住了光榮的鼻子,快點,快點,再出來些氣啊,他心里就在這樣的喊。光榮一動不動,鼻尖上涼涼的。
黑幕垂在了村莊里,他看到鄰居那里透出來的燈光,一閃又一閃。這時,聲音從外面來了,他知道最不能面對的時候要來了。有人在喊,來了,來了,光榮的兒子來了。他的預(yù)感是準的,他想鉆到泥地里去?!鞍?,爸,你快躲躲,躲起來?!迸畠簼M滿把他推進了小房間。他上了鎖,捂住了耳朵。這耳朵就像鋸齒在割,在切,在冒火花。他最好與這個世界沒關(guān)系,誰也不認識,誰也跟他有關(guān)系。
接著是噼里啪啦的聲音,然后是推門聲,拖凳子聲。他的心卻在狂跳,在亂竄。只是過了一小會兒,他就聽到了擂門聲,聲音大得嚇人,門好像要被撞下來了。
“開門,快開門?!?/p>
怎么能開門呢?無論如何也是不能開門的。小洋就是光榮的兒子,背上,手臂上都紋了文身的小青年。這會兒,大郎在盤算,怎么對他說。他要好好地告訴他,他與光榮是好朋友。他們是一起長大的,一起在這個村莊里玩耍、上學(xué),甚至差不多娶親的。這個光榮是可以作證的,盡管光榮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作證,但相信村上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樣認為的,甚至他小洋也可能是這樣想的。他們間的友誼不是一天兩天的事?,F(xiàn)在,他最想跟小洋說的就是這個。
門,被一腳踢開了。外面的燈光撲了進來,籠罩住了他。他轉(zhuǎn)過頭,看到了小洋怒氣沖沖的臉,憤怒、悲痛,還有那在胸口鼓起來的不滿。外面,還有好多人,認識的,不認識的。即使是認識的,現(xiàn)在也變成不認識了。
“你認為躲在里面就行嗎?你躲得過嗎?你到棺材里也會把你給扒出來。”是小洋的吼聲。
他緩緩地站起,嘴里醞釀著一句話,他要對小洋說對不起,這不是有意的,這完全是意外。他怎么會整死光榮呢?現(xiàn)在,他甚至想與光榮對換一下,那張?zhí)梢紊咸芍氖撬?,而不是光榮。他是愿意的,這是心里話,他真的是這樣想的。
但他沒有說出口。說不出來,嘴巴張開著,卻一句話也沒有。所有的目光都朝向他,就像一把把長矛一樣,向他刺過來。平時善言巧語的他,平時與病人開玩笑的那神情,都灰飛煙滅了。他只是站著,低著頭,像個被抓住的逃犯。
“我要揍他,揍扁他。”
小洋朝他奔來,中間被人抱住了腰。冷靜冷靜,大家都喊。
小洋反問一聲:“能冷靜嗎?都死人了,還冷靜個屁!”
不久,小洋就掙脫了,他朝著大郎奔來。他把大郎推到墻上,一把卡住了大郎的喉嚨。大郎一下子感到氣也透不過來了。
小洋緊緊地卡著,仿佛也要讓大郎走上不歸路。大郎沒有掙扎,他眼前都是金花,他覺得喉嚨里發(fā)出“咯咯咯”的聲音。
有人重新緊緊抱著小洋的后腰,用力掰開他,不讓他發(fā)作。幾個人一起努力,終于把小洋架開了。
大郎喘著粗氣,打著惡心,蹲下了身子。他看到自己映在燈光里的倒影。他是同情小洋的,他真想給小洋跪下來呢。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心里一直在說著這樣的話。這個時候,他的鼻涕居然下來了,一滴、兩滴地淌。他沒有感冒啊,但那鼻子好像不管用了。他用手擼了一把,但鼻涕又馬上下來了。
“我饒不了你,聽著,饒不了。”小洋在踢著那已經(jīng)裂開的門。
不一會兒,有人抬來了門板。然后,他們開始把光榮從躺椅上取下來,平直地放到門板上?!摆s快抬回去穿衣服,否則就穿不上了,要快,身子冷了就不能穿了。”有人在催促。
光榮被放到了一塊灰暗的門板上,板上的桐油有些駁落。光榮一只手伸在門板的外面,他的手臂還是卷曲著,保持著剛才掛點滴時的狀態(tài)。他的頭發(fā)掛下來了,擋住了一只眼,看過去就像只獨眼龍。輸液的管子在地上,那剩下半瓶液體的瓶子此刻也在地上,有個腳碰到了,那個瓶子就在屋子里骨碌骨碌地轉(zhuǎn)。幾個人蹲了下來,有人喊了聲一二三,大家一起用力,光榮就被抬到了空中,抬到了離地一米的地方。他一只手還是伸在外面,大郎想過去把他那只手放進去,卻被一個人拖住了。他就看著四個人踩進了夜色里,一個電筒光照在前面,一串腳步聲零亂地離去。
光榮被抬走后,人群就一點點散了。小洋也不見了,估計也跟著回去了。屋子里彌漫著惡劣的空氣,地上瓷磚上都是腳印,還有泥巴的印子。好像有人剛從田里走進來。他像夢游一樣走在自己的屋里,這個屋是那么的陌生,里面的擺設(shè),大屏電視機,還有那幅大紅梅,都不像是真的。好像一捏,就會變成一個泡沫,變成什么也沒有。
他看到了妻子,滿滿,還有村里二三個熟人。滿滿快要出嫁了,這些天就在準備嫁妝,衣服、被子、首飾,還計劃著買一輛轎車。前幾天,大郎越看女兒越像新娘,但這會兒卻像個討飯的,縮在角落,神情黯淡。他的妻子木木地坐著,一臉的茫然。光榮死去的地方很異樣,空著,那張?zhí)梢畏乖诹艘贿叀Ul也沒有去碰那條躺椅,即使有人經(jīng)過,也沒有人伸手去扶一下。
大家都不說話。發(fā)生了這樣的事,能怎么說呢?這還能說嗎?阿九是鄰居,找了把掃帚,開始掃地。也不吱聲,只是默默地掃著。窗外,一片漆黑,蟬在草叢里一聲長一聲短地唱著。大郎到窗口張望了一會。
就在他張望的時候,他又看到了電筒光,還有后面的腳步和人聲。他一驚,還沒有完全反應(yīng)。這些人又出現(xiàn)在了他們屋子里。
光榮還是像剛才一樣躺著,回來了。手臂還是露在外面。看來,他根本沒有到家,只走了一會兒就回來了。他們把門板重重地放在了地上。
3
門板被架到了兩條凳子上,光榮現(xiàn)在就變得直挺挺了。
大郎找來了被子,是一條從未蓋過的新被,他想,無論如何要讓光榮蓋一條新被子的。手已經(jīng)被他塞了進去?,F(xiàn)在,光榮就在被子的下面,露出頭,但這個頭不正,有些歪,他掰了幾次,也沒有掰正。
那些人把光榮扔下后,都走了,散了。小洋也沒蹤影,可能回家去了,也可能到某個地方去商量了。
走的時候,他們?nèi)酉铝艘痪湓挘骸斑@事弄到這樣,你們看著辦吧?!?/p>
什么叫看著辦呢?又能怎么辦呢?人死了,又不能復(fù)活,大郎當然希望光榮在半夜里重新坐起來,但這是不可能的。光榮最多變成鬼,然后來鬧鬼。他大郎是不怕鬼的,他是醫(yī)生,見過許多的死人,但第一次出現(xiàn)別人的死尸停放在自己家里。這是他不能接受的。他們肯定抬了一會兒,覺得不對,想出了這么個餿主意。肯定有人說,你們這樣不行,你們怎么可以抬回家呢?這事還沒了呢,還沒了之前怎么可以回去呢?所以,又重新回來了。
他們沒有把死人放在診所那間小屋,而是直接放在了他家的廳堂?,F(xiàn)在,這個廳堂,就變得十分狹小,這里,都被光榮給占了。
“光榮啊,你怎么可以這樣呢?你怎么可以連一聲也沒有,就走了呢?”坐在光榮的身邊,大郎在輕輕地說話。
“是我不對,是我該死,我不該去種蒜頭,要守著你才是,我真是昏了頭了呀。”
“光榮啊,你醒來吧,你不醒來我怎么辦呢?我現(xiàn)在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光榮啊,光榮?!?/p>
“我該死的,該躺在這里的是我,不是你,我就要該跟你對換一下啊。”
他就這樣,一直坐在身旁,喃喃自語著,像是在說給死者聽。黑暗越來越深了,屋子里陰風(fēng)慘慘。這是個新屋,都是亮堂堂的,但這會兒卻變了味,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古怪。
阿九是好人,一直沒有走,就在旁邊守著。他不抽煙,只是用手捂著膝蓋,坐在離大郞不遠的地方。他好像不是來看護死者,而是來陪伴大郞的。好像大郎會出意外,會有不測。
到半夜的時候,門口出現(xiàn)了一些人,游來蕩去了一陣,還在竊竊私語。他們在光榮的尸體邊走了幾圈,又到門口去抽煙了。過了一會兒,有個矮胖的中年人進來了,大郎不認識這人,他一把抓住了大郎的胸口,把大郎連拉帶拖地提了起來。
“你想好了沒有?到底想好了沒有?”
大郎半條魂快沒了,一時也不知怎么作答。他都在想,從發(fā)生這件事起,他沒有一秒不在想這個事,但他不明白究竟什么算是想好了。
那人一推,大郎倒在了一條藤椅里。屁股好像一下子散了。
“你打吧。你想罵、想打,都行。”
“打你?打你是便宜了你。我們要折磨你,不能這樣便宜,不能。”那人說。
大郞想不出來他們到底想做什么。
“你們不打,我自己打?!闭f著,他就自己給自己打了耳光,一下、二下,他一連抽打了好幾下。在他抽嘴巴的時候,誰也沒有阻止。好像他早就應(yīng)該這樣做了。
“少演戲了。你的戲我們不要看。”來人中有人這樣吼了一聲。
“是的,明天給出答復(fù),明天沒有答復(fù),你應(yīng)該知道后果?!闭f完,那人拍了拍手,走了。那伙人,門口聚集的幾個人,和他一起消失在了黑暗里。
那幫人走后,大郎一直在發(fā)抖??赡苁翘炖?,也可能是害怕。他縮著身子,越縮越緊,越縮越緊。屋子陰森森的,滿滿一會兒過來,又一會兒走開。
凌晨時,蟬聲也喑啞了,空氣里好像一下子滲進了好多冷意。大郎坐著,感到從腳底冒起的涼意,這份涼意逐漸加深,最后,整個身子都感到被一層寒流包圍了。
肩膀上,似乎有東西,一摸,是件衣服。滿滿把一件衣服披在了他的身上。
“去睡一會啊,這樣坐著總不行吧,去稍稍睡一下?!睗M滿說。
“怎么睡得著呢,要睡也是眼睛睜著的,要知道是你光榮叔啊,光榮叔啊。”他朝向滿滿,看到女兒的眼也是紅腫的。
“不可能,這不可能啊……”他長嘆一聲,好像里面有口痰,他急于要吐出來一樣。
4
機電站里亂糟糟的,地上堆著水泥板、電線、螺絲和螺帽。
這地是亮的,又黑又亮,那是油水長時間踩踏以后形成的。機電站就是這樣,油滑,還有一股重重的機油味。機床的聲音“轟轟”地響,那些大的鐵鉆頭,“咕嚕咕嚕”地把一塊大鐵板給鉆穿了。
機電站后面,有一個小棚子,上面蓋著紅瓦。這間不大的簡陋的小屋子,是他的天地,里面堆滿了各種東西,一張寫字臺,上面斑駁,印滿了釘子的印記,坑坑洼洼。邊上有木頭,鋼條、舊的電風(fēng)扇、船模、老法的歐式鐘、舊的畫像,甚至還有各種碎的古瓷片。寫字臺上有一盞燈,長長的架子,像吊桿一樣伸著。這盞燈好像一直是亮著的,人們常??吹剿跓粝旅β点@研的身影。
光榮會的東西很多,吹拉彈唱、書法、竹刻,但他更多的是被人叫做發(fā)明家。人們有時候喊他光榮,有時候喊他發(fā)明家,他都是答應(yīng)的。的確,他與別人不一樣,他的頭就長得比別人大,遠遠看去就像個葫蘆。一有空,他就坐在燈下,畫著、涂著、比畫著。他的聰明是被大家認可的,但也有人說他傻,說他只知道這樣,神神叨叨。但機電站缺不了他,碰到困難,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他只有初中文憑,但似乎他學(xué)的東西比文憑豐富幾十倍。有人經(jīng)常拿著收音機,拿著散架的椅子,拿著不響的自行車鈴,拿著有個窟窿的搪瓷盆子來找他,他們總是相信他、信賴他。他們說發(fā)明家有辦法。
他的確是有辦法的,大部分這些破爛的東西,經(jīng)過他的手,會重新煥發(fā)出生命。
那批鐵桶是前些日子運來的,就堆在小棚屋的邊上,足有十幾個。圓圓的、黑黑的,兩個一疊,就這樣排開著。這批廢桶堆了兩個月以后,終于有一天要派用場了。電割刀“呼呼”地開始閃出藍光。兩個漢子抬起了一個桶,把它放到了機電站油圬的大廳里。第一個負責切割的就是光榮,這天早上,他吃了一個咸菜包。這會兒,嘴里還有咸菜味,空氣里有油膩味,以及桶邊上被人撒過尿后留下的一股臊味。
切割開始了。人們圍了一圈,他在里面,像個主演一般。他左手拿著護罩,右手拿著切割刀,一口深呼吸以后,從大鐵桶的邊緣上找到一個點,然后,他聚焦在這個點,開始切割。藍光越過人們的頭頂,把這個有著層層霉斑的墻壁照得一亮一亮。
那聲巨響,是在三分鐘以后發(fā)出的。聲音從大廳里傳出,把機床也震得抖動起來。然后,大家看到,他倒在了地上,身子蜷曲,還在發(fā)抖。這一刻,邊上的人也被震暈了,震得莫名其妙,震得心臟亂跳,在安撫好自己的心臟以后,才發(fā)現(xiàn)那個倒地的人。于是,逃開去的腳步又收了回來,開始去看那人究竟怎樣。
臉已血淋淋,身子已塌軟,那個臉罩早飛到了五六米外?!安缓美?,出事了,出大事啦!”有人開始呼喊。
離機電站最近的就是大郎的診所。那時不叫診所,那時大郎叫赤腳醫(yī)生。有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奔來,然后,大郎就跟著跑去。大郎的身后背著藥箱,跑動的時候藥箱一直在撞擊著屁股??吹竭@張血肉模糊的臉,大郎知道自己的醫(yī)術(shù)拯救不了。于是,又叫人開船送縣城。送去時,大郎一直守在旁邊,他只能用消毒水輕輕拭擦。那張臉已不是光榮了,那是另外一個人了,一個目光猙獰的人啊。
船,在全速地開,但在大郎眼里,這條船奇慢無比。他一直在對著開船的人喊,快點,再快點。開船人也被他的話刺痛,反擊著,有本事你來開,亂叫有個屁用。為此,兩個人差點吵起來,翻臉,誰也不看誰了。
這次二十年多前的爆炸,讓光榮毀了容。從那以后,光榮走在路上,就多了好多關(guān)注的目光,人們會駐足長時間地看著,會跟著他的腳步移動頭顱。他的臉,變成了粉紅色,有幾根經(jīng)絡(luò)甚至暴露在了外面,能看到里面的跳動。有一段時間,他也戴了一副墨鏡和一頂帽子,這樣至少可以擋住一部分的臉孔。他也變得沉默寡言起來,有時,還會發(fā)脾氣,特別是在家里。他會打他兒子,常常,人們看到他在田畈里追他那個兒子。小洋那時只有八九歲,但驕橫的神情已經(jīng)展露,他也會用手叉著腰,指著自己的父親罵,丑八怪!丑八怪!
自從成了丑八怪以后,家里來的最多的人就是大郎。光榮的臉,有時還會有粘液滲出來,稠稠的,帶點異味。大郎就背著他的藥箱去了,給他敷上清涼的藥膏和新鮮的紗布。光榮的臉,就涂滿了藥膏,灰色的藥膏,還有冷冷的反光,讓他看上去特別古怪。換完藥,兩個人會抽一會煙,有時間的話,他們還會下一盤棋。光榮總是能贏大郎,即使這樣炸了以后,大家都認為他的智商受了影響,光榮還是能輕易地獲勝。
有時,大郎也能贏。但他想,估計是光榮讓的,他有這樣的預(yù)感,但從來沒有說出來。光榮肯定覺得每次自己贏太沒勁了,因此,總要讓對方贏幾回,讓對方也開心開心。大郎贏棋是開心的,但光榮贏棋一點也不開心。光榮覺得贏是正常的,輸才是不正常的。即使他連贏三盤,也不會笑一笑?,F(xiàn)在,讓他能笑一笑,是一件很難很難的事。這一炸以后,光榮好像連魂也炸走了一部分,他總是游離,說話如此,做事也如此。他會丟三落四。
不過,大郎去了,光榮還是感激的。有一回,光榮給他寫了一幅字,四個字,很大:醫(yī)道仁心。他一看,就喜歡得不得了。好字啊,大郎站在字前搓著手。
“不是好字,而是好句。這是送你的,送你最合適。你也最符合這四個字。”光榮說。
回來以后,大郎就叫人去裱了,還裝了鏡框。
5
天剛亮?xí)r,起霧了。那霧從河邊一點點彌漫開來,然后,開始環(huán)抱青草、樹干、房屋和整個村莊。大郎一腳踏出去時,霧就撞了上來,一下子,他感到頭發(fā)濕潤了,眉毛上也都停上了水汽。
他只是朝前走?,F(xiàn)在,整個村莊都隱藏起來了,最多只看到某個房角,某條隱約的路。河也不見了,只有岸邊的蘆葦直直地迎候著。有一條廢棄的船,停著,艙里積滿了水,好像還有青苔。
他沿著河邊的小道走。也不清楚要走到哪里,他想逃出這個村莊,內(nèi)心真的有這么一層想法。光線穿透霧氣,天已變亮,但霧好像還在加重,到河邊時更甚,樹枝上樹葉上都掛著水珠。他不知道怎么辦,怎么來處理光榮的遺體。這具冰冷的尸體已經(jīng)存放一夜,那么,他到底會存放多久呢?難道小洋就這么扔在這里了嗎?
他聽到了鈴聲,停下來,等一會,看到一輛三輪從霧里沖出來??吹剿囃A??!笆谴罄舍t(yī)生啊,真的是你嗎?聽說昨天出事了,難道真的出事了嗎?”是大軍。大軍是村里的文書。
他不曉得如何作答,只是“嗯嗯”地吱了幾聲。認識大郎的人是很多的,許多人都找過他,看過病,吃過藥。也有好些人,他不認識了,但人家是認識他的。
“你不要急,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慢慢來?!?/p>
“天曉得,會發(fā)生這種事,從來沒有過的,大軍,你也清楚的?!?/p>
“總會調(diào)查出結(jié)果的,出了事情總歸要解決的?!?/p>
這樣說著,大軍就拍了拍他的肩,又騎車走了。大軍這樣說,讓他更緊張了幾分,調(diào)查,是啊,還要調(diào)查呢,這后面的事還有一大串呢。他在河邊坐了下來,頭發(fā)上都是水了,他用袖子抹了抹。東方好像在亮開來,有個毛毛的日頭影子從蘆葦叢里隱約呈現(xiàn)出來。
這時,大軍又折了回來,他手扶車頭說:“小洋這人難弄,你要有準備。但好弄的時候也好弄,不一定的,你要摸準他的脾氣。他脾氣有點大?!?/p>
“是啊,他好像……好像……”他說不下去了。
大軍走后,他想到了與光榮間的友誼。從一個病人,轉(zhuǎn)變成友誼,對大郎來說,不是第一個了。他從內(nèi)心是佩服光榮的,這緣于光榮的特別,也可以說是古怪。光榮是個百事通,做一樣像一樣。交往的過程,也是個學(xué)習(xí)的過程,他覺得從光榮身上學(xué)到了許多。這是他從其他地方學(xué)不到的。光榮是村里的天才,但現(xiàn)在這個天才讓他給治死了,這個天才一點用處也沒了,變得比蠢才還不如了。從此消失了,從此再也見不到了,一想到這個,淚水就涌了出來。自己怎么會如此大意呢?銀杏液出事,是有過報道的,但他從來不當回事,覺得這事不可能,離自己遠著呢。如果,他守在光榮身旁就不會出事,可他偏偏去種蒜瓣了。這蒜瓣算什么呢?這蒜瓣跟生命比,能值幾個錢呢?
淚水更多了。他一直在對光榮說對不起,對不起。是他把光榮送上了不歸路,是他!不是他是誰呢?他是難脫其責的,是該死的。
太陽終于沖了出來,把霧氣打散,天又變熱了?;丶业臅r候,衣服、鞋子、頭發(fā)全是水。一到門口,他看到了穿警服的身影,還有人在拍照。閃光燈一直在亮。他站在門口,像個外人一樣木然地看著。警車就停在不遠處,門打開著,有個公安在打電話,聲音響亮?!笆撬廊耸鹿?,昨天傍晚,死了,人都僵了,法醫(yī)也來了。”
他突然瑟瑟發(fā)抖起來。滿滿看到了,急忙扶住了他。這個準新娘,經(jīng)過一夜以后,好像瘦了,眼睛也發(fā)青了。
“是大郎醫(yī)生嗎?我們正找你,你過來?!币粋€高個公安指了指他。
高個公安把他引到了診所里。還有另一個公安,拿著紙和筆,占據(jù)了他平時的位置。大郎一到,站好,他就開始寫了起來。
“你說說,這人是怎么死的?說一下經(jīng)過?!蹦枪舱f。
他在抖,不想說?,F(xiàn)在,自己這個診所,成了一個審判廳了。
“快點說,昨天,是怎么回事?”高個又催了催。
“沒什么好說的?!贝罄删谷贿@樣說出一聲來。這一聲讓寫字的公安都覺得驚訝,停住了筆,看著他。
“拖什么拖,你把事情前前后后說一遍?!?/p>
“反正已經(jīng)死了,再說也是白搭?!?
高個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很響,桌子上的玻璃杯也跟著跳了跳。
“什么態(tài)度?你是不是故意害死他的?你態(tài)度端正些。”高個突然冒出這樣的話來。
這么一句話,差點把他放倒,也讓他的心一下子好像停跳了。是啊,有人懷疑了,甚至懷疑他了,這是他沒想到的。他殺人了,成嫌疑犯了。天哪,人們怎么可以這樣想呢?怎么可以這樣認為呢?他是這樣的人嗎?他和光榮是好朋友啊。
高個站起來,把門關(guān)了?!霸俳o你個機會,不好好交代,現(xiàn)在就可以把你銬起來?!?/p>
這場筆錄持續(xù)了近一個小時,他把昨天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還有,他們間的友誼,他們間保持的那種經(jīng)常的來往。在筆錄進行到差不多時,屋里的電話響了起來。大家彼此看了幾眼,高個示意他接電話,于是,他就拎起了電話機。一拎起來,聲音就傳了過來。
是粗魯?shù)穆曇簟?/p>
“你看怎么辦?你想好了嗎?”應(yīng)該是小洋,聽起來像是小洋的聲音。
他不吱聲,拎著電筒,還朝公安望了望,好像他們能救他似的。
“你要賠償,你必須賠償?!?/p>
“我會的,會賠的。”這事,他昨天也想過的。
“一百萬,我們商量了,就是這個數(shù)?!?/p>
“多少?”他以為聽錯了,又問了一遍。
“一百萬,你這條死豬,你聽清了,一百萬!”
他后背殺出一片冷汗,額上也馬上滲了出來。
小洋罵他死豬。他是看著小洋長大的,每次到家里來,他都會拿糖給小洋吃。小洋吃了總還想要,于是,他總會給第二次?,F(xiàn)在他的心緊揪著,他被罵成死豬了,死豬啊。放下電話時,沒放準,連電話機也跌到了地上。
6
法醫(yī)撿起了地上那個瓶子。瓶子上現(xiàn)在還留了腳印子。
他把瓶舉起,放在陽光里,看了一會里面的液體。還搖了搖,然后等泡沫一點點消失。他手里戴著手套,取來一個塑料袋,然后把瓶子裝進袋子,放進一個大的隨身箱里。做完這些,法醫(yī)又來到了尸體面前。他揭開給光榮蓋的被子,開始檢查光榮的身體。這回,他換了一副橡膠手套,奶黃色,薄薄的一層。他用手輕輕掰開光榮的眼睛,還用電筒光照了照瞳孔。
屋子外面,已經(jīng)圍了好些人。有人手里還拿著飯碗,邊吃,邊踮腳朝里張望??h里衛(wèi)生局也來人了,他們翻箱倒柜,檢查里面的藥,還查他進貨的單據(jù)。一張大的封條貼在了他的醫(yī)用櫥門上,里面那些藥,那些瓶瓶罐罐,現(xiàn)在都被他們封存了。
大郎不停地被談話。公安談完后,輪到衛(wèi)生和藥監(jiān)了,他們問了用藥和掛點滴的過程。他說的就是這些,光榮是怎么來的,怎么要求的,掛上后他怎么又去種蒜瓣了。就這些,說來說去就是這么多。他也說后悔,不停地后悔,不停地說不該去種蒜瓣,應(yīng)該看著病人,這是他的失職。他不應(yīng)該,是失職,是犯罪。只過了一個晚上,他已經(jīng)全變了,整個人憔悴不堪,連胡子也像爬藤一樣爬滿了整張臉。早晨也沒洗過臉,眼眶里還有眼屎,一擦,那些眼屎就瑟瑟地掉落下來。他已經(jīng)不敢認自己了,經(jīng)過鏡子時,也不敢多看一眼。他哪有心情顧及這張臉呢?
小洋又來了,叉著腰,站在門口。他沒有過來找大郎,因為大郎在談話,一直在談,沒有一丁點的空隙。他去看了看自己的父親,這個父親已經(jīng)變得硬邦邦了,臉上的皮膚也緊縮了,牢牢地裹住了里面的骨頭。他沒有哭,大家都看著他。他只是默然地站著,神情沮喪,臉上還有憤怒。這憤怒別人是能讀出來的,像那些干柴一樣,一遇到火星就會燃燒。
他一直沒說話。臨走時,好像要說什么,但也沒有說出來。
衛(wèi)生和藥監(jiān)的人,也在拍照。他們對著死人拍,對著藥品拍,也對著整個場子拍。屋子外面有一撥撥的人,他們張望著,探聽著,發(fā)表著各種各樣的議論。這成了村里最大的事了,連鄰村的人也來了,他們來看熱鬧。小診所所在的位置,從來沒有這樣喧囂過。
天氣晴好,越來越熱。微風(fēng)從河面上飄來,連風(fēng)也是熱的,一浪浪地吹在臉上。大郎沒有一丁點自己的主張,他還被要求過去,和死者一起拍了張照。他想反對,但又沒法反對。家里是前所未有的亂,這個新屋仿佛一下子變成了舊屋,里面所有的色彩都沒了,都成黑白了。凳子、椅子、茶杯東倒西歪,不成樣子。有個間隙,他掏出煙來,抽了根。剛抽了兩口,肩頭被人拍了拍,嚇得他忙去掐滅。
是村長。村長說:“到村里來一下,大家坐下來商量,光榮家的,你家的,還有村里的,大家都坐下來?!?/p>
他“嗯”了一聲。想,這是最好的辦法了。但想到前面小洋提的一百萬,他又慌了。這一百萬,他拆了這個新房也還不上的。
“你不能跑啊,你要來。我告訴你,現(xiàn)在事實很清楚,你要逃也是逃不掉的。記住了,不能逃?!贝彘L又補充了這么一句。
“不逃,不敢逃,不敢。”
“出了事,就要負責?!?/p>
這一句讓他顏面掃地。他哪敢有逃跑的念頭呢,就算有過一個閃念,那也馬上消逝了。他能逃嗎?逃哪里去?他這里還有家,還有老婆和準備出嫁的女兒,他能往哪里去呢?村子這句話傷著了他,他胸口在隱隱地痛。
村長顯然是怕他跑的,眼光不時落過來。一會兒叫他老婆,一會兒叫滿滿,三個人到齊后,村長走在前面,朝著村委會走去。村委會不遠,只有幾百米路。大郎走在最后面,腳步拖沓,每一步他都覺得是踩空的。
到會議室才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坐了好些人,又悶又熱。有小洋,有小洋的妹妹,還有小洋的母親,還有一幫他叫不上來的人,應(yīng)該是光榮家的親戚,姨啊,舅啊之類的。會議室的對面,坐著兩個公安,穿著制服。剛才拍照的藥監(jiān)也在,不過,他在看自己的相機里的照片。或許是好久沒用了,會議室里有股霉味,有人在抽煙,里面空氣有些混濁。大郎的屁股剛落下,村長就說話了。
村長說,這件事已經(jīng)初步有了定論,是醫(yī)療事故。具體的結(jié)論還要等公安的報告,但大致就是這樣,是嚴重醫(yī)療事故。由于大郎的瀆職,造成輸液時發(fā)生人命事故?,F(xiàn)在事故已經(jīng)發(fā)生,關(guān)鍵是怎么處理。希望雙方心平氣和,接受現(xiàn)實,同時需要協(xié)商解決目前這件事。村長一說話,小洋那邊的人就喧嘩開了。大郎一家三口,縮在一個角落,誰也不吭聲。
小洋站了起來,手里還夾著煙,煙氣在飄,他的手也有些抖。
“各位領(lǐng)導(dǎo),發(fā)生這樣的事,對我們家來說是滅頂之災(zāi)。一個好端端的家,就成這樣了。前面,還好好的,一眨眼,人就死了。這個事實,我們怎么能接受?我們可能接受嗎?他是誰?他是我們的爸爸,是一家之主,是頂梁柱,現(xiàn)在這個柱子塌了,現(xiàn)在家里沒了柱子了?!?/p>
大家都不吱聲。小洋越說越激動了。
“我爸,大家都知道,要說多聰明,就有多聰明。他不僅聰明,而且人緣好,東家好,西家好,大家都認他好。想到這個爸永遠沒了,永遠走了……”
說到這里,他突然哽咽了,沒有聲音了。然后,其他的哭聲就起來了,“嗚嗚”,“嗚嗚嗚”,哭聲就充塞了整個會議室。小洋沒哭,但他的妹妹和媽媽都哭了。這哭聲就像水一樣泛濫開來。連大郎也落下了淚來。是啊,光榮當年沒有被炸死,結(jié)果卻死在他手里。
“誰會了解我們的心情?這個狗雜種這樣的不負責任,這樣的人該當醫(yī)生嗎?這樣的人早該開除了,這樣的人不配,不配!他和我爸以前也常來往,我還以為他們有深厚的友誼,但你們看到了,這哪里有友誼?他等于是親手把我爸給活活弄死,這樣的人等于就是雜種。”
小洋的話仿佛像榔頭一樣,一錘錘地砸過來。
“事情不完全是這樣的,不是的?!睗M滿站了起來。
“沒有你說話的份。”小洋毫不客氣。
大郎也站了起來。他想,他應(yīng)該站起來了。
“就是你。你有臉面對大家嗎?大家一直都認為你是個不錯的醫(yī)生,有責任心的,有愛心,但這回你把你的嘴臉都暴露了,你根本不是,你什么都不是?!?/p>
大郎站著,眼睛卻是只看桌子。他不敢抬起來。他不能夠面對這里所有的人,特別是那些認識的人。滿滿把手伸過來,握住了他的手。老婆的臉鐵青,像是一塊石頭一樣,一動不動。頭上的汗在冒,后背全濕了。有一條汗流從脊梁那里一直往下淌,一直淌到皮帶處。
“發(fā)生這樣的事以后,這個診所是肯定不能開了。我們衛(wèi)生局可以表這個態(tài),這個診所必須取締!堅決取締!”那個手里拿相機的人,插了這么一句。
大郎想說話,嘴唇在顫抖,但就是說不出來。滿滿的手捏得更緊了。現(xiàn)在,他覺得女兒是溫暖的,女兒嫁出去以后,他會更孤單了。
“好了,我們不要繞圈子了,我們還是直奔主題?,F(xiàn)在人也死了,也不能再讓他活回來,現(xiàn)在主要是賠償,賠償達成了協(xié)議,就好辦了。這是我們村里的意見,也是公安方面的意見?!贝彘L這樣說時朝公安的人看了一眼,公安就點了點頭。
“一百萬,我們商量過了?!边€是小洋。小洋重復(fù)了電話里的話。
“不可能,絕不可能?!贝罄山K于按捺不住插話了。
“一百萬,一分也不會讓?!毙⊙髴B(tài)度堅決。
“那大郎你說,你愿出多少?”村長開始打圓場。
大郎終于抬起了頭,面向大家。他的臉蒼白得像紙,所有的人都盯住了他,都在期待他說什么。
“十萬,十萬吧。”
大家都靜默了。一下子甚至連呼吸聲也小了
“什么?簡直是笑話?!?/p>
小洋又站了起來,并搖晃著身體?!耙粭l人命,只值這個數(shù)。這個是什么數(shù)?買臺高清電視要多少錢?真是笑話,真是不成樣子。”小洋的手揮動著,嘴上掛滿了諷刺。
“我只能出這個數(shù)?!贝罄尚南?,這是他為滿滿準備買汽車的錢。家里剛造了房,哪里還有剩余。這錢,也是挪的,一挪,滿滿的嫁妝都成問題了。但現(xiàn)在暫時不管女兒了。他要對不起滿滿了。滿滿的事只能往后拖了。
“放屁,你想打發(fā)叫花子啊。這是一條命,這是我爸。你能說出這樣的話,看來你是多么冷血,多么無情。你造得起這個房,你會沒錢嗎?你開診所,高收費,從村里人身上一點點盤剝,你會沒錢嗎?你說沒錢,我他媽的跳河也不相信。你一張膏藥比城里貴十塊錢,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這是你要賴也賴不了的?!?/p>
大郎的嘴在哆嗦。滿滿急忙扶住他,一直在喊,爸,爸,爸。他氣得說不出話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百萬,一分也不能少。否則,我扒了你的屋。”小洋跳著說。
那個一直不吱聲的公安大喝一聲“不能放肆!”。
這一聲以后,小洋才安靜下來。
7
人都散了,死人卻還在。
天邊的云彩沉下去了,暮鳥在河邊徘徊飛翔。大郎一天沒吃東西,這一刻,也沒有餓。從會議室回來,他就躺到了床上,一動不動。光榮還是在大廳里,還在那塊架起的門板上,被拍了一通照以后,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被子圖案是龍鳳呈祥,這會兒,誰好像動了被子,把他的臉也給蓋上了。村長來轉(zhuǎn)了一圈,嘆了兩口氣,后來也走了。現(xiàn)在,死人的旁邊一個人也沒有。
天又黑了,但很悶,讓人煩躁。滿滿叫大郎吃點東西,像是餛飩之類的,放在床頭。大郎支起身,嘗了半個,又放下了。他還是沒胃口。怎么有胃口呢?心事像山一樣,重重地壓著,壓得他透不上氣,壓得他有些厭世了。
終于,他還是起來了。搖晃著腳步,走到光榮的旁邊。他把被子撩起來。這會兒,他有些恨這個人了,的確如此,他恨,真的是恨了。是他自己要求掛點滴,阻止也不成。他是自己找死的呀,大郎是不讓的,但他固執(zhí)。是固執(zhí)讓他走上這條不歸路的。這些,大郎都沒有說過,一個人也沒說。他覺得這是他與光榮之間的事,但現(xiàn)在,他真想告訴每一個人。然而,問題又來了,別人會相信嗎?別人會認可他這樣的話嗎?
恨了一會兒,他又氣餒了。他沒辦法再恨下去,還得收拾這殘局。
要設(shè)個靈堂。人都死了,靈堂總要吧。不能做對不起光榮的事。
他去了廚房,找來了蠟燭,無論如何,他得為光榮設(shè)個靈堂。沒有白布,他找來了蚊帳,然后拉起了一根繩子,把蚊帳撕開,想掛起來。這時,阿九來了,阿九說,我有,母親去世時留的。于是,阿九拿來了白布。兩個人,還有滿滿,一起把白布掛上了。
蠟燭在光榮的腳邊燃燒。他給光榮鞠了三個扎扎實實的躬,然后,又在地磚上跪下來,磕了好幾個頭。心里一直在說,光榮,走好!走好!
做完這些,人好像清醒了一些。腦子好像能轉(zhuǎn)了,前面,他一直是糊著,所有的事都是被迫的,被動的。這會兒,他覺得要想辦法了,出主意了,他不能這樣等待。等待就會錯失時機,像現(xiàn)在這樣,光榮一直這樣躺著,也不是辦法。他得想出辦法來,處理這事。這天好像冷不下來,悶熱里又帶著潮氣,他有些擔心這尸體了。
要提起精神,要面對這個現(xiàn)實。大郎在告誡著自己。
開始撥電話了。是火葬場的電話,他要告訴他們,這里有個人死了,死了兩天了,要馬上燒掉。電話響了好久,才有人接。他還沒有好好開口,對方就拋來了話:“有死亡證明嗎?打好死亡證明再來!”
“不行,再不燒,這人要臭了。”
“臭歸臭,死亡證明不能缺?!?/p>
“真的要臭了呀,臭了!”
“這事我們不管。你找開證明的人?!?/p>
“真的要臭了,臭了,你們也不管嗎?”
“沒有證明,不接?!闭f完,對方就擱了電話。
放下電話,心冷了一半??磥黼y了,這死亡證明是鎮(zhèn)里開的,但現(xiàn)在誰會給開呢?難道要一直放下去嗎?難道真的要放到人發(fā)臭嗎?明天一定要處理了,再不處理就來不及了。再不處理,光榮的臭味就會彌漫出來。一想到這,他就感到恐怖,簡直太恐怖了。發(fā)酵,發(fā)酵,人也會發(fā)酵?。?/p>
他想,自己在經(jīng)歷荒謬的時刻。他所有的一切,都面臨著改變。診所肯定被取締了,他以后靠什么生活?女兒出嫁會不會受影響?家里擺了這么個死人,以后怎么生活?還有,最最要命的是,這賠償怎么辦?一百萬,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心里已經(jīng)有個預(yù)期,就是二十萬。再加十萬。東拼西湊,可能會拼上二十萬。但這二十萬,能不能滿足得了小洋那貪婪的胃口呢?這二十萬,與一百萬相差太遠了,一想到這,就感到灰心。太沒勁了,太沒意思了,他感到明天和以后的日子都是灰暗的,是不能期盼的。
光想是沒用的,他還得努力?,F(xiàn)在,他要給幾個親戚打電話,要他們幫忙。他的家,只有他,還有跟他同齡的老婆,以及弱不禁風(fēng)的女兒,他要男勞力,壯勞力,他要想辦法把這尸體轉(zhuǎn)移到小洋家里去了。這是刻不容緩的事,是當務(wù)之急,一切重中之重。他先給表弟電話,電話那頭好像很喧嘩,他想肯定在打麻將。他說:“阿德,明天一早六點鐘你來一趟,有重要的事,你務(wù)必來一趟?!卑⒌抡f:“我聽說你那邊的事了,大家都在傳,剛才麻友也在說,現(xiàn)在怎么樣了?”他說:“電話里講不清,你明天一早來,你幫我把尸體抬一下,抬到他家里去,不能這樣放著了,再放下去要出問題了,明天一早,記得?!彪娫捘穷^流露出猶豫的口氣?!鞍⒌?,我從來不求你的,這回我求你了,你表哥遇上麻煩了,你得幫幫我,就是抬一下而已,我會給錢的,我不會讓你白抬的。”“表哥,這不是錢的問題?!薄澳鞘鞘裁磫栴}呢?就抬一下嘛,你外婆死的時候,你不是抬了嗎?這跟你外婆一樣的。現(xiàn)在出了這事,你就幫我這個忙,我會記得你一輩子的?!卑⒌履穷^勉強說好,他聽得出,這個答應(yīng)是勉強的。誰愿意抬死人呢?況且是一個病人,大家都在避諱呢?!鞍⒌?,六點,不要遲到,說好了,你不能反悔的啊?!睊焐想娫?,他松了口氣。心里想,這事,真是窩囊。他從來沒有這樣尷尬過,必須要不講情面了。
他又打了幾個電話,其中一人說腳瘸了。他想,前幾天好好的,怎么一下子瘸了呢?但人家說瘸了,他也只好相信。心里在罵娘,在想,這狗日的,這時候不想幫。
到十點多,好不容易湊足了四個人。他松了口氣,想,明天就這么干。
天蒙蒙亮的時候,四個人來了。阿德還打著呵欠,他一個晚上沒睡,通宵麻將,這會兒一到,還在一張桌子上靠了一會。河邊有些霧,但比昨天好,沒有濃到看不清村莊。大郎給他們遞了煙,然后,看了一眼光榮。現(xiàn)在這張臉更可怕了,這張受過傷的臉發(fā)紫了,臉頰兩側(cè)凹了進去。一只眼睜著,另一只眼閉著。大郎用手去抹那只睜著的眼,但沒有抹進去。
他給了他們每人兩百。來的人都假惺惺地不要,他就硬塞到他們口袋里?!靶⊙蟮募遥艺J識,我走前面?!卑⒌陆K于揉了揉眼說。大郎的妻子木然地站在一邊,“你們抬穩(wěn)一點,去的話,不要吵架,千萬不要吵架,吵架會很難聽的?!彼p輕地說。四個人都點著頭,嘴里還含著煙。“一二三”阿德喊了一聲,四個人就抬了起來?!坝悬c沉,人死了,會變重。”有人這樣說道。在一片說話聲里,光榮躺在被子下面,被移出了門。大郎手撐著大門,看著這四個人踩進了薄霧里……
不久,他們回來了。平安地回來了,沒有人在后面跟著。
“就放在了他們家門口,我說了一聲,光榮叔回家了,然后我們就走了。他們家的門是敞開的,里面有條狗,不過,它沒有叫。”阿德回來時這樣說?!八麄儧]有說什么?”“沒看到小洋,可能還在睡覺,他的媽媽在,在掃地。一看到我們抬著,她就哭了,她還過來抱住了尸體,哭得癱倒在了地上。”“她倒下了,沒事吧?”“應(yīng)該沒事,她就癱在了地上,沒事,應(yīng)該沒事?!?/p>
聽完介紹,大郎想,這對光榮一家也是個大難啊。他知道光榮的老婆,平時悄無聲息。他老婆倒下了,倒下了。想到這里,胸口突然像被堵上了,連喘氣都困難了。
8
沒到一個小時,光榮又返程了。又是被幾個人抬了回來。
他們一邊抬,一邊還高喊著什么,后面還跟著些人。抬到門口,他們停了停,等小洋發(fā)話。小洋也在,在右側(cè),抬著一個門板的角。這時,誰的手滑了一下,然后,就看到光榮傾斜了,一邊的被子和腳往下落去。他們想挽回,但來不及了,他僵硬得整個身子都下來了。“咣當”一聲,光榮掉了出來,腦袋也撞到了光滑的地磚上。
“爸,爸?!毙⊙蠼兄R荒樀捏@恐。
“你們怎么抬的?怎么會這樣?爸,爸,你沒事吧,你受委屈了,你真是命苦啊?!毙⊙鬁I眼汪汪,看得出,心里那股怨氣正在升騰。大郎也急忙趕了過來,去拉光榮的手。那手就像一塊鐵,又硬,又涼?!皾L開,不要你碰,你給我滾開?!毙⊙笈叵饋怼?
大郎識相地退了回去。就在這時,他看到了一股黑黑的水,從被子里,從光榮的褲腿里淌了出來,這黑水穿過門板,一點點漫延開來,然后滑到了地磚上。有人捂住了鼻子,在說臭,臭,臭。大郎最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但小洋卻好像沒有看見,小洋的眼一直怒視著大郎。那神情好像要吃了他似的。
“你賴不掉的,你這個江湖郎中。本來,我想,看在你和我爸是老朋友的面上,想簡單地處理一下,但現(xiàn)在看來怎么可能?你居然叫人送來,居然想瞞天過海。我已經(jīng)說了幾次了,你休想賴,否則我對你不客氣,聽見了嗎?”小洋的手指著他,前天晚上的情形再次重現(xiàn)。大郎的心怦怦亂跳,他第一次被人叫做江湖郎中。毀了,毀了,一切都毀了。
黑水還在繼續(xù)地淌。臭味開始延伸到屋子里。他的新屋,他辛辛苦苦打造起來的新屋,現(xiàn)在被一股惡臭籠罩了。那股惡臭就像個幽靈一樣,在他的屋子里盤旋,看不見,摸不著,但卻實實在在地存在著。
“有什么事,慢慢再說,先把死人葬了,你們這樣對待死人,對得起他嗎?”是滿滿。滿滿竟然沖到了前面,與小洋面對著面。兩人相距只有一米。滿滿平時說話都輕聲輕氣,現(xiàn)在喉嚨響了。眼前這個滿滿是陌生的,是大郎從未見過的。
“你走開,我跟你爸說。是他惹的事,他要負責,你算什么?”
“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就是我們家的事?!?/p>
“也好,那你掏錢,把一百萬掏出來。不掏,沒門,也沒完!”
小洋說話時,手在揮,口水在空中翻飛。兩個人越靠越近,連口水都落到她身上了。以前,他們每次見面都會打個招呼,說上幾句話,但現(xiàn)在就仿佛一個是水,一個是火,變成了水火不容。
外面的人越圍越多。大郎看到了村長和大軍。這是兩張救星般的臉,這時候村長能出現(xiàn)是最求之不得了。村長也看出了端倪,插到了兩個人中間?!坝性捄煤谜f,有話好好說,不許亂來!”
大軍拖住了小洋,小洋在一旁奮力掙扎。
這天的局勢急轉(zhuǎn)直下,后來,公安也來了。警車“嗚嗚”地跑進了村子里。診所外面都是人,警察還站了崗,握著警棍,不讓其他人走近。村子里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架勢,于是,圍觀的人更多了。人被擋在了圍線的外面。
光榮還是癱在地上,黑水好像不流了,但臭味還在。圍觀的人有用手捂住鼻孔的,公安則都戴起了口罩。那條狗也不得安寧,被人趕來趕去,一會進,一會兒出,眼神慌亂。也有人用磚塊砸它,它的屁股受了一擊,就“汪汪”地叫。有人在外面說:“作孽啊,作孽??烊税?,再不燒,閻王爺也不收了,真是作孽啊。”
大郎、小洋還有幾位親戚,被叫進診所。還是以前的架勢,村長主持,公安在一旁。不過,現(xiàn)在口風(fēng)變了,村長說:“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了,再拖下去要拖出大問題了,你們到底協(xié)商好沒有。雙方都讓一步,退一步海闊天空嘛。不要再僵著了,僵著對誰都不好。僵著,事情只會越來越糟?!?/p>
“我不想僵,是他要僵的,我已經(jīng)說清楚了?!毙⊙笥职咽种赶虼罄伞?/p>
“一百萬,不能的,我想過了,二十萬,我最多能出的就是這個數(shù)?!?/p>
“我不會降的,一條生命什么價。生命是無價的,生命是最珍貴的,我這一百萬已經(jīng)是委曲求全了,已經(jīng)照顧你了,你不要弄錯?!?/p>
“敲詐,這是敲詐。村長你說,你給個說法,憑良心講,我應(yīng)該出多少?你說?!?/p>
村長一下子也為難了,臉也紅了?!斑@個數(shù),我不好給,我只是調(diào)解人,是代表村里的,不能像小菜場一樣,想是多少是多少。這里面要有個依據(jù),不能憑空亂來。”
公安這時插話了。公安清了清嗓子說:“現(xiàn)在,錢的問題,你們繼續(xù)談,關(guān)鍵是這個死人不能這樣放著,要馬上火化,這件事情上你們必須要統(tǒng)一?!?/p>
大家你看看,我看看,誰也不吭聲。
“不行,價格沒談好,怎么能燒呢?怎么可以呢?”小洋說。
大郎拍著大腿:“這是你爸,你想想好,這是你爸,你忍心嗎?”
“我當然不忍心,我做兒子心里的痛,你們知道嗎?你們一個個坐在這里,輕輕松松,我呢,我的老爸沒了,我?guī)滓苟紱]有睡了。你們能了解我的心嗎?但我為什么要堅持,是因為我要有個說法,我爸不能白死,不能這樣莫名其妙地離開,我要一個公道,懂嗎,公道!”
“現(xiàn)在的公道是馬上燒。你不同意,我們強制執(zhí)行,我馬上通知火葬場來人,拖走,不能這樣放下去了,堅決不能了,這像什么話?”公安的態(tài)度十分堅決。
公安的話一硬,小洋就不吱聲了。抽了幾口煙以后,他又開口了?!斑@人一死,必須要家屬簽字的,這個我懂。沒有我的簽字,能燒嗎?你們沒這個權(quán)利,沒有?!?/p>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沒想到這個人會如此牛皮糖,如此有韌性,而且還懂點法律。
“你們燒給我看看,我可以告你們,聽見了嗎?我可以告你們?!?/p>
看來,公安也被他將了一軍,沒有還擊的余地。小診所里空氣壓抑,大家要么低著頭,要么相互張望著。柜子都粘了封條了,一張張封條紙貼在櫥窗和櫥門上。煙灰缸里都是煙頭,煙灰還落在桌子上了,連地上也布滿了煙頭。
過了一會,公安掏出了手機。電話是打給火葬場的,大家從口氣里聽了出來?!笆堑?,你們趕快派一個車過來,馬上,先不要火化,先冰凍起來,是的,是我說的,就這么辦?!?/p>
合上手機,他說:“先冰起來,冰起來再說。就這樣定了?!?/p>
大家面面相覷,小洋也一下子失去了聲音。大郎閉上眼,舒出長長的一口氣。
9
“咚得隆咚鏘,咚得隆咚鏘。”
聲音從戲臺里傳出來。這是一個古戲臺,清代時就有了,一直在村子的中央。前些年,一個角倒塌了,又進行了修繕?,F(xiàn)在,成了村里的一個景點,古色古香,屋檐上還有不知是哪個年代留下的青草。每到周末,戲臺總是熱鬧,一幫花鼓愛好者會聚在一起。有時演出,有時是自娛自樂。
光榮是拉二胡的。他的二胡拉得跟別人不一樣,他拉得很有感情。他的琴聲婉轉(zhuǎn),悠揚,如歌如泣。
說起來,大郎唱花鼓也是光榮的功勞。光榮在跟他下棋時說,我看你平時也哼哼唱唱的,不如來唱花鼓吧。這桐鄉(xiāng)花鼓,是當?shù)氐拿窀枵{(diào),村子有十幾個人一直在弄這個,有拉,有唱,有說。在換藥的時候,大郎的哼唱被光榮聽見了。光榮說,不錯啊,不錯,你是唱戲的料子。光榮是有鼓動性的,甚至還有韌性,他一遍遍地動員。每次大郎的小藥箱撞著屁股,走進光榮的家,光榮就會嘮叨這個。光榮是花鼓的主力,會唱,會拉,他的二胡是花鼓的門面。胡琴一響,花鼓開唱,臺前臺后,都會圍著村民。就這樣,大郎被光榮趕上了架,一唱,還真有味道,一招一式都像。
光榮受傷后就不唱了,不到前臺了,他說,得了吧,我這張臉會毀了觀眾的。于是,他就專門在后臺拉二胡。他拉的是一把蟒皮二胡,祖?zhèn)鞯模倭凉夤?,上面的弦扎實有力。光榮讓大郎走到前臺來唱了,光榮說,這個班就你接了,你要挑大梁。大郎起先穿了戲服不舒服,長袖子,碰來碰去的,光榮說,唱唱就舒服了,唱唱就離不開了。去年中秋,他們?yōu)榇迕褶k了一場演出,叫“桐鄉(xiāng)花鼓賞月會”。他們前后唱了一個多小時,其中,大郎唱了兩首,一首叫《還披風(fēng)》,另一首叫《賣草囤》。
那天演出,村子里全是人,連外村也趕來了。戲臺前,人們扛來了凳子,一排排地陳放著。天一黑,燈一亮,望下臺去,都是人頭。大郎見過世面,跑過許多人家,但唱戲上他還膽怯,臨上場前,光榮拍了拍他的肩,投來一個鼓勵的眼神。這天的演出,唱的時候,他腦子里全是二胡的聲音。這二胡仿佛是一根繩索,讓他緊緊地拉住。它就在空中,在看不見的地方,但一旦冒出,他就緊拉不放。這把蟒皮胡,在暗中指揮著他,也在幫助著他。它是那樣的強大,又是那樣的有力,它是他演唱的靈魂。
他的演出贏得了掌聲,觀眾在說好好好。回到后臺,他看到了光榮肯定的目光,在那里點著頭,好像在默默地贊許。他第一次覺得,光榮對他的影響。光榮不多語,但那目光已經(jīng)讀了出來,也在照亮著他。
“咚得隆咚鏘,咚得隆咚鏘。”現(xiàn)在,他又來到戲臺,臺前臺后都沒有人。陽光落下來,灑在戲臺的屋頂上,微風(fēng)吹動屋檐上的青草。戲臺是空的,墻上還有紅紅綠綠的壁畫。他走在上面,腳底能感受到木板輕微的震動,一條過時的橫幅還掛著,上面的字有些駁落。
他屏住呼吸,提起耳朵,專心起來。就在這時,他仿佛聽到了二胡的聲音,那把蟒皮胡強大的聲音從戲臺中空傳了過來,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近。是光榮在演奏,一定是他在演奏,此刻,此地,他感受到了。大郎旋轉(zhuǎn)著身子,捕捉著這聲音,也想捕捉人。他想,或許光榮還沒有走,還在,還在這個地方,在他面前不為人知的一個角落。
他就在戲臺上轉(zhuǎn)著,還轉(zhuǎn)到了后臺,他希望能逮住這二胡的聲音。然而,這聲音卻飄忽不定,時有時無,他甚至懷疑起了自己的耳朵,是自己耳朵的幻覺。然而,當他肯定是幻覺時,卻又真實地聽到了這聲音,就在近旁,仿佛伸手可抓。這時,他一回頭,看到了兩個男人,一個不認識,另一個當然認識,是小洋。
“大郎叔,我們好好談?wù)劙??!笔切⊙笤谡f話,他的口氣突然變了,變得和順了,臉上還有一絲的笑意。這讓他一驚,自己也尷尬地笑了笑。小洋拖過一把塑料椅子。“你坐,你坐著,我們好好談?wù)??!毙⊙罄^續(xù)說。就這樣,大郎被按到了椅子上。
“大郎叔,我前些天態(tài)度不好,這主要是我的心情。你也知道,出了這樣的事,我怎么可能會有好心情呢?我的心情再糟不過了。我知道,我有些話說得太無禮,不分輕重,但你知道,我也是沒辦法。我心里難過啊。”
“我知道,知道的?!贝罄深澏吨釉挕?/p>
“他是我父親啊,父愛如山。”
“你不好受,我也不好受,你知道嗎?我真想替你爸去死?!?/p>
“所以,你要原諒我。我也不想這樣做,但我又沒有別的辦法,我只有這樣做。我這樣做,心里也是難受的,心里就像被一塊燙過的鐵在燙。我控制不住自己,只想罵人,亂罵一通?!?/p>
“我知道,知道。”
“你是好人。大家都這樣說,我爸一直也是這樣說的。你和我爸的友誼,我也知道。我也是個明白人。所以,我們不要再這樣緊繃了,我們要好好談?wù)?,我想我們會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的,我想,肯定是這樣的?!彼X得小洋通情達理起來了。
“是啊,我也難受。我這幾天真是難受死了。我在想,要是我死了就好了,我想跟你爸換一下,真的是這樣想的,難受啊?!?/p>
“但人死了,是活不過來了,再也活不過來了?!?/p>
小洋這么一說,他也心軟了。他是看著小洋長大的,小時候經(jīng)常撫摸小洋的頭。那個頭又大又圓,頭發(fā)也是柔柔的,現(xiàn)在他還能想象到當年摸那頭時的感覺。他想回到從前,回到那個歲月。如果能回去就好了,他忍不住這樣想。
“那么,現(xiàn)在我們談?wù)劙?,我想過了,我愿意讓步。我讓步好了?!?/p>
大郎一喜,小洋松口了。畢竟是一個村莊的,畢竟是朋友的兒子啊。心里一陣感嘆。
“好啊,我們談?wù)?,談?wù)劙??!?/p>
“九十萬,就九十萬,就這個數(shù),再低不行了?!毙⊙笳f。
大郎急了,從坐位上起來:“沒有啊,我怎么有九十萬呢?我說過了二十萬,二十萬我也要借了。這是千真萬確了,除非你拆了我屋子。”
“什么?你再說一遍?!?/p>
“二十萬。只能二十萬?!?/p>
還沒等他說完,突然,他的背后挨了一下,那一下很重,他踉蹌幾步,就翻倒在了地上。木板地上都是灰,他倒下時,手上身上都沾滿了灰。他掙扎著想爬起來,結(jié)果,小洋上來,用皮鞋尖頂住了他的下巴。沒有說話,就是這樣頂著,他能聞到上面的鞋油味。頂了三四秒鐘后,小洋又踢了一腳。這一腳踢在他胸口。“狗日的!你居然還這樣說,我都已經(jīng)讓步了。讓步了,知道嗎?”小洋罵道。
大郎緊縮成一團,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顧及灰了?;宜闶裁茨??
“你想賴嗎?你能賴嗎?九十萬,一分也不能少。”
他聞到了皮鞋的味道。
“你們還在這里演出過,還唱啊拉啊,但你看看,你活得好好的,他卻死了,死了,再也不能拉了,再也不能到這里了?!?/p>
大郎咳嗽起來。剛才那一腳,踢得他喘不過氣來,現(xiàn)在胸口開始痛起來了?!拔野终f,你和他之間有著很深的友情,我看來看去也看不出友情來,你把他治死了,你讓他去見閻王了,而且你現(xiàn)在他媽的有錢也不肯賠,你他媽的還是人嗎?”
“友誼給狗吃了!”另一個陌生的青年說。那人粗胳膊粗腿,走起路來,像一棵樹在搖。
“什么友誼啊,都是假的。都是騙人的。你不肯出錢就是假的,假的?!?/p>
“你拆了我的房吧。你拆了我的新房好了,或者,家里的東西,你要什么盡管拿,你都可以拿。”
“你這些破東西還值錢嗎?還值嗎?我問你,還虧你想得出?!?/p>
他趴在地板上,把自己縮得更緊了。他想,光榮應(yīng)該就在這里,會看到的,會給出判斷的。他心里就是這般想的。
那個粗胳膊粗腿的人抓住了他的頭發(fā),狠力地揪。他忍著,沒有叫出來,但痛是鉆心的,好像要把頭皮給扒下來一般。揪完頭發(fā),又掏出了一根繩子。兩個人一起,把他給綁了起來。大郎沒有反抗,他覺得反抗也是多余的。他們把他拖到戲臺的中央,把他捆在一根柱子上。那柱子上雕著花,還有人,有動物,圖案生動。
“你給我呆著,好好地呆著?!?/p>
“如果再不掏錢出來,還會有好果子給你,好果子!”小洋握了握拳頭。
然后,兩個人離開了。大郎站著,綁著,像文革中示眾的地富反壞右。日光落在他臉上,臉頰燙燙的。臺下沒有一個人,村子變得很寂靜。
“不可能,這不可能啊……”他又這樣說開了。
10
一個人走在路上。
稻子已經(jīng)抽穗,飽滿地掛著,風(fēng)一吹,沉沉地搖著。馬上是收獲的季節(jié),但他一點也開心不起來,這泛黃的稻子,在他眼里像是沙漠,茫茫一片。他的腦中,更多地出現(xiàn)妻子和女兒,特別是滿滿,那張小臉蛋,細膩滑爽的皮膚還有說話時那嗲兮兮的模樣。這些,現(xiàn)在就伴隨著他在走。他先走了一段,然后坐公交車。公交不鬧,只有幾個去上學(xué)的孩子。能去哪里呢?只能到縣城了。
縣城在鋪路,塵土在空中飛揚,烏黑的柏油車也浩浩蕩蕩地開來開去。他在橋頭駐足站了一會,凝望了一眼這個亂哄哄的鎮(zhèn)子,然后朝著茶館的方向走去。實際上,直到現(xiàn)在,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到哪里,只能先去茶館吧。茶館是肯定要去的。
建議是滿滿提出來的。自從被人從戲臺上解救下來以后,家里的氣氛就兩樣了,他感到有一種恐怖開始蔓延,并籠罩住了全家。他從妻子的眼神里,也從滿滿的眼神里讀到了,那里面躲著惶恐與不安,躲著一絲血淋淋。應(yīng)該說,他的這點皮肉傷不算什么,被綁的時間也不長,前后不過半小時,就被人發(fā)現(xiàn),被人從戲臺上救了下來,但這事情帶來了余波,帶來了一個嚴重的后果。“爸,你走吧,我想過了,他是沖著你來的,你暫時躲一躲?!睗M滿這樣提議。
滿滿的提議得到了妻子的贊同:“先躲一躲,避開一會,或許會好點?!?/p>
前思后想,他也覺得有理,這小洋現(xiàn)在是在氣頭上,今天他只是綁了他,明天呢?可能把他關(guān)進一個地牢里,或許把他弄殘了,甚至找人殺了他?,F(xiàn)在這些想象離真實越來越近了,這些已不是不可能,而是隨時可能發(fā)生。這個人什么事都會做,這個人不會放過他。現(xiàn)在,大郎就是在實施這個計劃,他離開了家,開始外出。
茶館在一條叫石皮弄的弄堂里。他來到一個木格窗口,挑了一個位置,坐了下來:“來壺茶,要兩個杯?!辈桊^的伙計有些納悶:“你是說,你一個,也要兩個杯?”“是的,兩個杯?!?/p>
茶來了,兩個杯子也到了。他先給自己這側(cè)倒了一杯,然后,又給另一個杯子倒了。他把另一個杯子推過去,放在旁邊的位置上。他的眼一直看著這個杯?!肮鈽s,我們又坐在一起了。”
大郎坐在原先的那個位置,光榮也是原先那個位置。以前他們常來這個茶館。
“光榮,你要紅茶對嗎?你喜歡濃的。”
“客氣啥,都是老朋友了,還不是知根知底啊。來抽煙,中華,難得有好煙,我們一起分享?!闭f著,那根煙就從對面飛來。就這樣,兩個人抽著,喝著,有說不完的話。
推開窗,能看到幽深的弄堂影子,還有一株月季花伸在窗前,那些大紅和粉紅的花在陽光里展開著?;ㄈ锷希芸吹饺展獾囊苿?。
“在這里,我們一起聊花鼓。你嘻嘻地笑,沒有炸壞臉后的悲傷,這是你不尋常的地方。大家都以為你從此會變了一個人,起先你是不開心,但后來就不這樣了。你還是這樣,甚至做得比以前更多了,你還是花時間鉆研你喜歡的東西,也喜歡花鼓,你說花鼓讓你開心,挺開心,特別是拉那把蟒皮胡的時候?!?/p>
“我是喜歡聽你的蟒皮胡的,你拉得動聽,好聽啊,主要是里面有感情,你會拉出一種微妙的感覺來,許多人拉不出這個味,但偏偏你行?!?/p>
“演出的時候,你總是躲在后面。你說不要看我,我沒什么好看了,看了會嚇一跳,甚至?xí)鰫簤?,大家就聽我的蟒皮胡吧,這蟒皮胡就是我了,我就在這蟒皮胡里。”
光榮又說:“我放不下的是兒子,不是自己,這兒子太犟,太倔,有點像自己,但又不完全像自己。他可能會做點事業(yè),但也可能一塌糊涂。他現(xiàn)在就愛賭,我最不要看賭,但這個兒子偏偏要賭。這樣賭下去,我是害怕的,我怕家業(yè)在他手里給敗了?!边@些話,光榮是說過的,現(xiàn)在變得清晰了,就仿佛貼在大郎的耳邊。
在茶館坐了好久,大郎又回到了街上。茶館邊是家面店。此刻,門上掛著一把不銹鋼鎖,那口燒羊肉的鍋朝天,里面還有銹跡冒出來。他與光榮一起吃過這里的羊肉面。他轉(zhuǎn)了一下,鼻子里還聞到那若隱若現(xiàn)的羊膻味。那味道,就存在地上,存在這張著蛛網(wǎng)的空氣里。走在路上,就走在光榮留下的腳印里。光榮沒有離開,他還在,就在身邊,能感受到他的熱氣,煙味,還有那雙鞋走動時的拖沓聲。在的,就在,一定在。
大郎找了家小賓館。他來這里就是為了躲起來,他應(yīng)該早一點躲進房里,躲到人家看不到的地方。賓館,他跑了五家,挑了家最便宜的。住進后,看到墻上有霉斑,還有地上翹起來的地板。馬桶朝著天,里面黃黃的,有一層污垢。不能想這么多了,他不是來享福的,他是來避難的,能挑剔嗎?能這樣不滿意,那樣不舒服嗎?
整個下午,他都是對著電視度過的。電視只有21寸,而且窗玻璃有反光,有時人的臉只能看清一半。走廊里不時有聲音,服務(wù)員拖著整理車的聲音,有人唱歌進房后的摔門聲,還有一種鼓風(fēng)機一樣的嗡嗡聲……他盡量不去想這些聲音,盡量把這些聲音從他的腦袋里排擠出去。他需要清靜,需要誰也看不到他。
手機已經(jīng)關(guān)機。他不敢再開,怕小洋的聲音殺進來。但他還是想著家里,滿滿,還有妻子,會怎么應(yīng)付小洋呢?他很想打個電話過去,但怕這一刻正好有小洋在。手機拿在手里,不停地轉(zhuǎn)動著,玩摸著,他想,自己如果能變身鉆進手機就好了,那樣的話,電話一撥,他就能竄到那頭,能看到妻子和滿滿了。滿滿那張親切臉,就會一下子在面前了。
一直到天很黑,他開了機,想打電話。但心里還是膽怯,好像隨時會暴露自己行蹤似的。電話通了,“嘟嘟”地響,但沒人接。他打的是滿滿的手機。他想,會有什么情況呢?會有嗎?但愿沒有,可如果真有的話,怎么辦……過了五分鐘,他又撥了,電話還是這樣“嘟嘟”地叫,沒人理睬。
他忐忑不安起來。這比他在家里更揪心。如果在家,如果小洋闖進來,他會對付,他不怕,至少不會軟弱,但這會兒,卻令他難受。有好多好多的針在刺他的心,他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窗下是一條馬路,有路邊攤在賣衣服,還有叫喊聲。不遠處,是個洗腳房,霓虹在街角上跳著舞……終于,到第四個電話的時候,女兒接了。
“還好,你接了,嚇壞我了?!彼麑M滿說。
“你沒事吧?住下來了吧?”滿滿問。他說是的,并說了住店的情況,然后他問家里好嗎?
“不好!”
“怎么啦?”
“他來砸東西了,找不到你,他就帶了人來砸?!?/p>
“什么?嚴重嗎?”此刻,他已經(jīng)想回去了。
“他們把那幾塊門匾給砸了,就是光榮叔寫的那幾個字,外面的字和里面的字都砸了。”
“醫(yī)道仁心”和“大郎診所”,都粉碎了。他想象滿地玻璃的情形。他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了。好像玻璃就碎在他的心里,他的心都碎了。
“你不要管,爸,不要怕。他要砸就砸,就是打掉些瓶瓶罐罐,我看他還能怎么樣?”女兒的聲音是兩樣的,與他以前認識的滿滿完全不同。
“我還是回來吧,你們這樣,怕是不行?!?/p>
“有什么不行?他又能怎么樣?天能塌下來嗎?你待著,別動!我會對付?!?/p>
心里對滿滿突然升起了敬佩,柔弱的女兒好像一下子長大了,變得剛強起來了。他的手在顫,一時,他甚至不知怎么說才好。他想,小洋這樣急著要錢,肯定是欠了賭債了。一定的,否則他怎么可能這樣急呢?他想,二十萬是太少了,他的確應(yīng)該多賠一些,畢竟是一條人命啊。但關(guān)鍵是,他沒有錢啊。他如果有五十萬,也肯定給了。即使他明明知道小洋會去賭掉,他也是愿意出的,出了以后他就心安了。現(xiàn)在的現(xiàn)實是,他沒有錢啊。
夜里,賓館的那張席夢思讓他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一會兒是光榮,一會兒是小洋,一會兒又變成了滿滿。他努力想讓腦子閉上,但腦子就是無法停下來,一直在轉(zhuǎn),發(fā)出“嗡嗡”的聲音。他這個醫(yī)生的行當,是徹底毀了,他一輩子賺起來的信譽,也變成了泡沫。他想,他還是要回去,跟小洋談。他也不堅持十萬、二十萬了,反正家里所有的東西都歸小洋。只要他有,都給小洋。小洋要多少就多少,要拿就拿。錢不重要,錢在生命里算啥呢?前幾天,他還是有私心,還一直被這個問題折磨著。他自私、狹隘,做事縮手縮腳,現(xiàn)在他想通了。他不再堅持了,他隨小洋好了,小洋可以搬光家里所有的東西,電視、空調(diào)、冰箱、桌椅……他全可以給,全都不要了。
外面,燈光夾著黑暗,車影,人影,還有樹影,在一起動。迷迷糊糊中,他仿佛睡著了。他看到自己走進了機電站,那又亮又滑的地皮。光榮站了起來,看到他,把手也伸了過來?!按罄?,你怎么來了呢?你怎么還背個藥箱呢……”印象中,那個機電站是拆了。但他的確進去了,的確與光榮坐到了一起。光榮用搪瓷杯子給他倒了茶水,那水溫溫的,他喝了一口,還帶點甜味。
光榮還是在燈下忙乎,好像在趕工程似的。不過,他不時會回頭,跟大郎說上幾句。他的臉好像光滑了許多,像是植過皮一樣,看上來,精神也是飽滿的。
“我在弄一個家伙,很重要,航天工程要用,正催著呢?!?/p>
大郎這才知道光榮正在從事一項多么神圣的事業(yè)。他的頭低垂著,用一個放大鏡,看著一個小巧的機械。他翻來覆去地研究著。大郎不敢多打擾,就在旁邊察看。墻上都是書,都是些古里古怪的書。印象中,機電站里沒有書啊,怎么這地方變成一個怪殿了呢?
光榮遞了一根煙給他,又低頭忙開了?!澳阕约撼?,只管抽?!痹谧雷由?,大郎看到了一張航天圖紙,上面畫著飛船,還有長長的推進器。大郎不敢打擾這個發(fā)明家,他只顧抽著煙,抽著抽著,透過煙霧他發(fā)現(xiàn)光榮變了。他的身子正在消解,然后看到了一具骨架,一具白骨組成的架子。
他吃了一驚,慌亂中開始出逃。他碰翻了椅子,還有那些圓鐵桶。圓鐵桶在地上打起滾來。這時,他聽到背后的聲音了,是光榮在喊。
“不用怕,大郎,不用怕。你不用跑,這不是你的錯。”
他氣喘吁吁,又跑不快,可光榮的聲音卻是清晰的。
“我挺好的,我在這里挺好的。我們以前是朋友,現(xiàn)在還是朋友。你不必這樣,我們還是好朋友啊,肚子肺頭連在一起的好朋友?!惫鈽s平靜地說著這些話,就坐在他的寫字桌前,跟以前一模一樣。
11
那根煙囪,高高地,醒目地亮在眼前。
他就朝著那根煙囪走。他想,所有的人,最后都會進入這個煙囪,化成一縷縷的煙,然后消散在空中,變成沒有。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歸宿,誰也逃不了。在路上,他就在想這個深奧的問題。松柏整齊地排列著,站在兩旁,像是在歡迎他,也像是在責疑他。附近也有工廠,他能聽到“叮叮咚咚”的敲打聲,還有裝著貨的汽車傾斜著屁股在進出。不遠處是農(nóng)田,秋天的景象更濃了。他還看到莊稼人在農(nóng)田里忙著,可能在排水吧,他想。
昨晚那個夢,一直還殘存在腦中,斷斷續(xù)續(xù)。他在夢里輕松了,光榮原諒了他,但一醒來,他就知道沒有,是夢,只是個夢。
門敞開著,這里沒有門牌,也沒有人阻攔。他一晃就進去了。里面有古色古香的建筑,琉璃瓦片,還有亭子,以及一小片的水域,里面還有許多荷葉,亭亭地張開著。他想,不知道的人誤以為這里是公園,誰知道這就是火葬場呢。
終于,看到了人,也看到了花圈。他朝一間辦公室模樣的地方走去,他打聽冰庫在哪里?!氨鶐?,就是凍死人的地方?!彼鷦e人說。那人想了想,朝他指了指前方,在涼亭的背后,有一排灰屋子,那里就是火葬場的冰庫。
靠近冰庫,沒有感到?jīng)鲆庖u來。正在奇怪的時候,有人大聲喝住了他,干嗎?你要干嗎?他恢復(fù)了鎮(zhèn)靜。事先他跟自己排練過的,他說,他有個朋友叫樸光榮,就冰在這里面,已經(jīng)幾天了?!澳懿荒馨阉麩?,這樣冰著,不是個辦法。人死了,總要讓他去見上帝,總不能一直這樣著?!彼馈?/p>
“燒不燒,不是你說了算的,也不是我說了算的,需要證明,懂嗎?公安局或者醫(yī)院的證明,還要家屬簽字?!?/p>
“那什么時候能燒?”
“有些在這里面躺了幾年了,你說什么時候燒?這不是隨便想燒就燒的,走吧,走吧?!蹦侨瞬荒蜔┑負]動著手。
“不能燒嗎?真的不能燒嗎?”
“走吧,走吧。你還瞎湊合什么。”那人再度揮了揮手。
“那,那,那讓我看看他吧,他是我的朋友,最好的好朋友,我想看看,你讓我看看?!?/p>
“看看不也行,走吧?!?/p>
“求求你了,師傅,求求你了?!边@樣說著,他就拉那人的衣袖。
那人穿著工作服,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安恍?,不行。”他揮動著手,走開了。大郎依然跟著他,像個跟屁蟲一樣粘著?!拔?,你煩不煩啊,走開,聽見嗎?走開!”
就在這時,他從口袋里摸出了一百元錢。他取出錢,晃了晃,塞入了那人的口袋。“求你了,真的是求你了?!?/p>
終于,那人心軟了?!敖惺裁疵俊贝罄捎謭笠槐椋簶愎鈽s。他從抽屜里取出檔案,翻了一通,查到了。302柜子?!澳憧禳c,看完就走,不要再煩人了?!蹦侨苏f著,就打開了一道門。
這是一道沉重的鐵門,門一開,一整排大冰箱出現(xiàn)在面前,白色的,閃著寒光。“本來是不讓看的,看你可憐,讓你看一下,不過,不要把你嚇著,嚇著的人還是挺多的?!?/p>
大郎覺得這里有點異常,或許是他的腳步異常。陽光從鐵門那里透進來,但里面依然陰森。
那人戴著手套,拉開一個大冰箱,里面有六格,他抽出了中間靠右的一格。里面是一副擔架,擔架上躺著一個硬邦邦的人。這是光榮嗎?這真的是光榮嗎?整個身子好像縮小了一圈。他盯著這個硬物,臉上蓋了一層霜,眉毛上,嘴唇上都是。他睜大眼睛,才看清那受過傷的臉顯現(xiàn)出的扭曲。是他,是光榮。光榮成了一塊石頭。
他跪了下來,嘴里念叨著:“光榮,我來了,我來看你了?!?/p>
然后,開始磕頭,一下,二下,三下??耐暧终酒稹?/p>
那人的手機響了,他接手機走開了?!熬涂匆幌?,我馬上來,馬上?!?/p>
那個人不見了,在“嗯嗯啊啊”地忙事了。他伸出手來,膽怯地去碰了碰光榮的臉,徹骨的寒意從手上襲來,彌漫周身。
“光榮啊光榮,我對不住你,老朋友啊,我真的對不住啊。但你也不該這樣啊,你這樣一來,我什么都沒了,診所關(guān)了,家里砸了,以前所有的好人緣也統(tǒng)統(tǒng)沒了……我恨我自己,但我也,也,也恨你,恨你啊?!?/p>
“我恨你,你不該這樣,你這樣是毀了我,也毀了我一家。你讓我怎么說呢?怎么說才好呢……你不該來看病,不該來,我們也不該認識,不該,所有的,都不該……”
說著,他就伸出手去拍光榮的耳光。他要打他,一定要打他,不打不解恨。
他的手拍到了光榮的臉。沒有清脆的回音,他像打在一個鐵塊上。他感到硬,也感到冷。他打了兩下,自己的手也打痛了。但他不怕痛了,繼續(xù)打。打,打,打,他不停地打著。
“不該啊,不該啊,我們都不該啊……”
手越來越痛,但他沒有停手。他希望把光榮拍醒,再活過來,好好地看一看眼前。他要讓光榮主持公道,讓光榮給一個說法。現(xiàn)在只有光榮能說清楚,只有光榮能還他清白。光榮啊,光榮,你醒吧,你快點醒吧。
他聽到了腳步聲,“好了嗎?關(guān)了,浪費電呢?!蹦侨说穆曇粲殖霈F(xiàn)了。他馬上縮回了手,站著,一副無辜的樣子。那人走近了,用力一推,擔架回去了。光榮不見了,冰箱的門重重地關(guān)上了。
“走吧,好好活著吧,活著比什么都強?!蹦侨税腴_玩笑地說。
大郎嘆了口氣,沒接話。
走出屋子,他突然哼唱起來,那是他們平時經(jīng)常唱的花鼓。那旋律是一下子冒出來的,像水泡一樣,旋律在轉(zhuǎn)動。那蟒皮胡的聲音很清晰,仿佛就在邊上,在草叢里,在亭子邊。其他的聲音都被湮沒了,他只聽到蟒皮胡的聲音,它高昂、沉著、舒緩、又有力。
他跟著蟒皮胡的聲音哼唱了起來。
“二月杏花葉來抖,荀山橋出得白綿綢,桐鄉(xiāng)扣布石門出,貢緞綾羅出蘇州……四月薔薇日里青,三甏好酒出紹興,金華火腿義烏出,山東出得好面筋?!?/p>
荷花已枯萎,只見蓮蓬頭奮力地上揚著。聲音越來越響,鉆進了那片殘花叢里。
責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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