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園
大約十六年前,我去魯院組稿,第一次見到羅望子。此前讀過他的一些作品,感覺他是一個沉湎于形式的叛逆者,個性應該是有些張揚、凌厲的吧。沒想到見面之后完全是另一種印象:他的話語不多,語調(diào)低低,聲氣軟軟,那眼眸縱然銳亮,目光卻顯得柔柔的,一副溫和、敏感的江南才子模樣。后來更多地讀他的作品,感到他的身上具有某種許多作家匱乏的東西——努力反抗的信念,只是因為他表達溫吞而不夠引人注目罷了。在這個信奉“選材要奇、出手要狠、口味要重”的文壇上,他難免會遭遇邊緣化。再后來,我漸漸對他關(guān)注得少了……直到去年開研討會再次相見,我發(fā)現(xiàn),他只是頭發(fā)變白了,額頭的皺紋加深了,那語調(diào)、那眼神依然如昨。再看他的作品,除了題材、敘述偶有變化,寫作的總體調(diào)子還是烙著那個“羅望子印記”。在餐廳里凝視著他的那一瞬間,我突然想到,柔軟而溫和的“反抗”,大約正是他不變的姿態(tài)吧!
我們都知道,當下消費文化和信息文化的快速發(fā)展,加劇了文化的大眾化、感官化和快餐化,嚴重削弱了作家的主體意識,也制約了作家進行藝術(shù)探索和創(chuàng)新的熱情,作家精神的慵懶化和寫作的慣性化已經(jīng)成為常態(tài)。要想超越這種狀態(tài),必須反抗兩種規(guī)約性的力量——一種是寫作者自己的思維慣性,另一種是寫作者之間對某種社會熱點或文學類型的相互模仿。羅望子顯然對此一直保持著警覺。他在一篇隨筆中曾這樣寫道:“一切原創(chuàng)皆先鋒……先鋒行走在歧路上。先鋒是一種氣質(zhì)。先鋒觸及的是你的心臟。高山仰止,是先鋒不得不付出的代價。這也使得先鋒活化為最永久的傳說?!痹谒磥恚蠕h就是一種“反抗”。他在談論萊辛時表達得則更為明確:“作家不能隨波逐流,做出一個公共的姿態(tài)。我認為每個作家都是不一樣的……”這無疑是自覺的文學清理,清晰地表明他選擇了走一條與眾不同的路。
和羅望子同齡的這一撥作家走上文壇的時候,都是通過反抗宏大敘事,以個人化敘事來標示自己的寫作面貌,在強調(diào)回歸文學本體的同時凸顯個體價值。羅望子最初也行走在這個群體之中,但是,沒過多久他就顯示出自己的一些特點來。在我看來,可以借用“微敘事”來描述他的寫作?!拔ⅰ卑靶 钡囊馑?,但又不等同于“小”。就像我們常常使用小情感、小趣味、小感受、小境界這樣的詞語,“小”其實隱含著價值判斷,而“微”則是中性的表達。當今時代,微博、微信、微電影、微社區(qū)、微媒體、微信息等等構(gòu)成了我們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微,已經(jīng)成為越來越碎片化、原子化、平面化的世界的表征。羅望子勘破了這個時代的秘密,總是從微小的角度切入現(xiàn)實,試圖撥開被宏大敘事所遮蔽的個體生存狀態(tài),表現(xiàn)那些微不足道的人物、微乎其微的場景、微瀾不驚的故事以及微妙復雜的情感和意蘊。無論是描寫農(nóng)村生活的《墻》《向日葵》,還是描寫農(nóng)民進城務工的《珍珠》《灰姑娘》《麥芽兒》,或是描寫城市白領的《非暴力征服》《大雁塔》,還有那些以童年視角講述的往事,如《我們這些蘇北人》《蔡先生》《色不死》《我是小強》等等,呈現(xiàn)出的都是一種非常微小、微妙的日?;钋榫?、混沌的情感狀態(tài)和幽昧的精神空間,為我們認知這個時代提供了一種比較獨特的視野。
羅望子 “微敘事”并非一種平面化的敘事,而是以寓言化的方式對日常經(jīng)驗進行隱喻式書寫,力圖超越能指層面而凸顯所指層面的“微言大義”。他的許多小說的標題就具有這種特征,充滿了隱喻性。譬如《墻》象征隔膜和自我禁錮,《珍珠》象征著經(jīng)歷磨礪后的新生,《向日葵》象征現(xiàn)代生存的不安定和懸置性。他的作品中人物的命名更是耐人尋味:其中一類姓名的文化指向性非常明晰,像《珍珠》中的男主人公叫小水、女主人公叫水仙,前者象征外剛內(nèi)柔的性格特點,后者則象征潔身自愛的生命形態(tài);《麥芽兒》中的女主人公叫麥芽兒,男主人公叫高粱,他們的女兒叫穗子,這些充滿泥土氣息的名字象征著生命與活力。還有一類是完全符號化的,如《邂逅之美》和《連理枝》的主人公都叫K,《為學》和《修真記》中的主人公都叫小D,《陰謀》中的主人公叫B,這些極其抽象的名字不僅具有相應的哲學意味,而且宣示了小說的美學風格。他的作品中的不少事物也具有隱喻性,譬如《我是小強》中的圓形玉佩,象征母愛和詩意世界;《羨慕秋葵》中秋葵吃的“臉盲果”,象征著對現(xiàn)實的逃避。他的新作《邂逅之美》,則在整體上具有隱喻性,頗像一部向卡夫卡致敬之作。小說開頭寫到,“他徜徉在寧海路上,就像行走在擁有這條路的任意一個城市”,奠定了作品模糊、不確定的敘事基調(diào),凸顯了文本的象征性。作家巧妙地將非?!皩崱钡拿H还媚锏墓适?,也就是社會熱點新聞——學生打老師事件,嵌入“一次邂逅”的“虛”的敘事之中,表現(xiàn)世界的荒謬和人生的無奈,從而實現(xiàn)了對于我們所處時代生存困境的深刻隱喻。
羅望子的小說還有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那就是反抗“二元對立”模式,著力狀寫社會和人性中混沌的“中間地帶”。
在他的小說中,流行的城鄉(xiāng)先進/落后二元對立模式遭到消解,我們看到的是另一種關(guān)于 “中間地帶”的表達——鄉(xiāng)村以及城鎮(zhèn)的本相和人的混沌生存狀態(tài)。他反對把鄉(xiāng)村描寫成苦難之地,也拒絕將鄉(xiāng)村塑造成精神家園。譬如《墻》,從表面看講述的是農(nóng)村兩兄弟之間因砌墻引發(fā)矛盾的故事,場景、細節(jié)都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感,但是他著意表達的卻是帶有超越性的人性經(jīng)驗,與我們慣常讀到的鄉(xiāng)村題材小說大相徑庭。在城市書寫中,他則有意背離現(xiàn)代性批判的慣常思路,試圖將鄉(xiāng)村經(jīng)驗與城市經(jīng)驗混融,表達一種混沌、微妙而復雜的生存體驗,譬如城市務工者、都市白領甚至城市邊緣人的小苦澀、小成就、小無奈、小空虛、小荒誕、小希望,等等。像《珍珠》講述進城務工男女的情感故事和人生體悟,男主人公小水的寬容、隱忍、善良,女主人公水仙對新生活的夢想以及迷途知返,都融在樸實而生機勃勃的生活流之中,充滿內(nèi)在的藝術(shù)張力。小說敘述從容平靜,渾如涓涓細流,并沒有給出清晰的道德和價值判斷。像《麥芽兒》的主人公麥芽兒進城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實現(xiàn)文學夢想。然而,現(xiàn)實生活中的城市恰恰是反詩性的,這與她的初衷構(gòu)成了悖論。經(jīng)歷吊車事故之后,麥芽兒答應和丈夫一起回鄉(xiāng),但是在小說結(jié)尾她逃離了丈夫,因為“她又想到那顆星星一樣的夜燈”。她并沒有完全背棄鄉(xiāng)村,當然也沒有放棄對城市的希望。羅望子總是像這樣,并不給出明晰的價值判斷,而是借助個性化的敘述,將日常生活本身的混沌性、豐富性細致入微地呈現(xiàn)出來,讓讀者去咀嚼其中的意味。
羅望子的大量作品書寫的都是底層小人物的故事,但與我們經(jīng)??吹降年P(guān)于底層生活的“殘酷表達、丑惡展覽”又有所不同,他的作品取消了人性善/惡二元對立模式,常常呈現(xiàn)出混沌而親切的溫情、美好而質(zhì)樸的詩意。像帶有半自傳色彩的《我們這些蘇北人》,娓娓講述父親和叔叔之間的復雜故事,將親情、愛情、友情交織糅合在廣袤的鄉(xiāng)村原野上,還穿插了一些奇異的鄉(xiāng)俗民風,看似平淡無奇,其實淡而有味。其中,“我”和堂姐雯雯的情感糾葛,既朦朧、曖昧,又純潔、唯美,看不到絲毫的惡俗和頹靡,只有生命原始激情的勃發(fā)。小說字里行間洋溢著對于自然人性的贊美,別具感染力。《我是小強》講述的是智障兒小強的故事,選材比較特殊,表達了一種超越形而下的肉身而上升到對于理想人生狀態(tài)和生命境界——溫暖、純凈、信任的召喚。他還有一類作品是書寫邊緣人的“邊緣情感”。譬如《羨慕秋葵》,小說中的人物就像老朱所感嘆的,“所有的人,都過著想要的和不想要的生活”,“朝著溫暖的黑暗里走”;即便是黑暗,也都是“溫暖的”。譬如《如夢記》,講述白領葉小碗與副市長燕青、小偷安子的情感糾葛,通過亦真亦幻的描寫,揭示了現(xiàn)代都市女性寂寞、空虛而又充滿渴望的幽昧心靈世界。尤有意味的是,葉小碗的價值系統(tǒng)和情感世界并不像我們慣常理解的那樣是分裂的,而是整合在一起的——這無疑是作家對于當代人都市白領生存狀態(tài)的獨到發(fā)現(xiàn)。
羅望子的寫作持續(xù)了近三十年,已經(jīng)形成了自己的文學面貌。就總體而言,盡管他的文本常有變化,但基本文學觀念卻是一以貫之的,譬如立足個體,視點向內(nèi),通過挖掘自身獨特的、異質(zhì)性審美經(jīng)驗來闡發(fā)人性的種種可能,注重文本的隱喻性,試圖重構(gòu)一種日常生活詩學。他的“微敘事”在一定程度上走出了80年代先鋒文學中習見的偏執(zhí)形式和狹隘人性認知,以一種綜合而富有節(jié)制的敘述彰顯著一個寫作者既固守自我,又試圖與時代對話的頑強姿態(tài)。在先鋒寫作已經(jīng)式微的背景下,他的堅持顯得尤為可貴。
但是,閱讀羅望子的小說,偶爾也會讓人產(chǎn)生倦怠——那種彌漫的混沌與柔軟,似乎削弱了文學應有的力量感。而這種力量感的缺失,是不是又源自恒定而清晰的價值觀的匱乏呢?這讓我聯(lián)想到薩特在《文學是什么》中的一段話:“首先,我是一位作家,以我的自由意志寫作。但緊隨而來的則是我是別人心目中的作家,也就是說,他必須回應某個要求,他被賦予了某種社會責任?!睂α_望子而言,他是以“自由意志”在寫作,但是同時作為“別人心目中的作家”,他是否還需要對生活和歷史作出更有洞見的回應呢?所有偉大的作品都告訴我們,只有當一個作家在精神上豐滿和堅定起來了,他的“反抗”才會具有閃電般的光焰,才有可能穿透存在的迷霧而抵達本質(zhì)。
有人說,羅望子是中國的卡夫卡;他自己說,“我要我是卡夫卡”。為什么一定要拿卡夫卡來比較呢?我希望羅望子成為“這一個”,他的寫作則成為“最永久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