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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害者

2017-03-20 18:05楊獵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7年3期
關鍵詞:鹵蛋阿維西西

楊獵

1

有什么了不起?省城姑娘就這么嬌貴,這么高人一等?董昊一腳狠狠地將面前的小石頭踢進湖面。湖面上旋即傳來“撲通”的回聲,寂寞而幽深。

整整十個月,他對婧百依百順,奉獻了多少精力和錢物,卻換來她一句“爸媽非要我找本地人”的總結語,他豈能甘心?自然要爭辯要爭取,擺出他在杭州工作,在杭州有房,該算新杭州人吧。可她強調父母就認正宗的,正宗的根基深厚,溝通交往方便。他急了,伸手去抓她的臂膀,而她正側轉身體,欲瞧廣場中央剛啟動的音樂噴泉,這樣,他的手就先碰到了她豐潤的乳房,他打了個激靈,手竟不聽使喚地停在上面,像被膠水黏牢了似的。

你,竟耍流氓。婧抬起手猛地將他的手打掉,怒目而視道。董昊,我們從此一刀兩斷,再來煩我,小心告你流氓。

婧丟下這句決絕的話就奔向停在路邊的出租車,須臾,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傻愣了半晌,趕緊打電話,均無一例外地被拒接,后來他用公用電話打過去,她果然接了,可一聽他的聲音,馬上掛斷。

完了。徹底完了。

其實關于父母的要求,以前婧也提過幾次,都被他的執(zhí)著與慷慨挽回下來,而這次,仿佛她是設好了陷阱,故意穿開口極大的套衫,露出極具誘惑的酥胸,期盼他像個愣頭青蛙一樣跳進竹簍里,讓她逮到連“對不起“都不必敷衍一聲的理由。他既恨她又恨自己。

此刻已是晚上十點多,月亮被破舊棉絮般的云層蠻橫地遮蔽,只有在經(jīng)過“破洞”時露一下橙黃的亮色。這里被稱為宿舍院的后花園,有一條人工湖,自然還有假山、涼亭,樹木繁茂。但暑假的夜晚特別冷清、安靜,連白天聒噪得令人心煩的知了都瞌睡了。董昊在一棵粗壯的垂柳下蹲下來,背靠上粗糙的樹干,皮膚頓時有種刺痛的感覺,他便將搭在肩上的汗衫披在了光背上,這樣靠著樹干稍稍好受些。他從褲兜里掏出煙,點上火狠狠地抽了幾口。平時他除了喝茶喝咖啡,沒有抽煙喝酒的嗜好,可剛才他喝了半斤白酒,抽掉半包香煙,仍覺得不夠醉,他多希望醉上個兩三天,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做了個噩夢而已。

如此挫敗不僅痛心,更傷顏面,他已將“未來省城嬌妻”的玉照傳給了姐姐和一些同學好友,再經(jīng)他們廣泛傳播,起碼小半個衢州城的人會知道他董昊的未婚妻是個地道的杭州美女,這是件多么光宗耀祖的事。前一趟回衢州時,他就有了凱旋而歸的軍人心態(tài)。那么下一次回衢州呢,他就該成俘虜營里遣散回家的殘兵敗將了。

他將抽剩的煙頭彈出去,煙頭劃了道弧線,落在了假山的后面。

湖邊有人影過來,他撩開面前稀疏的柳葉,見是一個年輕女子,穿著寬松的套衫睡褲,趿著拖鞋,顯然在房間里睡不著,出來涼快了。她邊走邊小幅度地扭動腰身,同時雙臂左右上下地伸曲,做著隨意的肢體運動。這女子他不太面熟,是從未見過還是大腦眩暈一時想不起來?看來真是酒灌多了。在這個教職員工的宿舍院,他待了近四年,沒有幾個面生的。

女子緩緩地經(jīng)過唯一的路燈時,董昊的眼睛剎那間瞪大了,血液直往上涌。她側身的倩影與婧一樣曼妙,飽滿的胸乳隨著身體與手臂的扭擺,忽而單峰挺躍,忽而裸露大片酥胸。他不由得咽了咽喉嚨口的唾液,恍惚中,似婧的身體在向他炫耀,他的心口有窒息的感覺,手便松開柳葉,將背后的汗衫抽上來蓋住自己的腦袋。他縮在里面,呼吸愈加地粗重,那對高聳豐潤的乳房不停地在他面前晃悠,讓他渾身躁動難受,恨不得一把抓住它揉碎它,看她還敢嬌貴?還敢趾高氣揚?他深深地喘了幾口氣,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婧可憐兮兮的模樣,他得意極了。想到頭上正好遮著汗衫,誰能認出他來?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將頭上的汗衫拿下來,用鑰匙狠扎了兩個洞眼,然后罩住整個臉孔,袖子和兩只衣角在腦后扎上死結。

他應該是迷糊了,再無法管住自己的手腳。他快速地沿女子的方向繞過去。這里他太熟悉了,哪里是草坪,哪里有木椅,哪扇門通向教學區(qū),哪扇門直往街道,閉著眼也能辨清。在女子發(fā)覺身后響動扭轉頭時,他猛地撲了上去,首先就把她的嘴捂住了。眼下他唯一的意識,就是不能讓她喊出聲音來。

……

2

兩個月的暑假轉眼過去,教工們紛紛返校上班,看上去每個人的氣色都滋潤精神,畢竟養(yǎng)花弄草、旅游休閑是怡情是享受,而工作著是美麗的只是一種境界。

惟有董昊的臉膛呈灰暗干澀狀。有同事問他是否暑期在老家蓋房子累了,他訕訕地笑笑道,女友跟我分手了。同事便安慰般地拍拍他的肩,說沒事,如今只要有錢,還愁沒有女人?

開學頭幾天,干后勤行政的最忙碌,董昊是電工,自然不例外。他只有下了班吃飯或回宿舍時,才有暇將目光溜出去,把耳朵豎起來,觀察周圍的動靜,偷聽別人的言談。然而除了一些應酬話官場話,其他的交談仿佛都神秘兮兮的,不是嘴咬著耳朵就是環(huán)顧左右,他連口型都無法獲悉。董昊內心隱隱地恐慌,總感到別人這般神秘與自己那晚的事有關。

不久便證實了他的這一猜測。

同宿舍的阿維是本地人,住在城南,上下班路上花去的時間占工作時間的二分之一,更因他在食堂工作,每周總有幾天早班,這樣就具備了住宿舍的條件。他前兩天午班,沒過來。

董昊,你知道嗎,暑假我們宿舍院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阿維掏出煙盒,兀自抽出一支點上,篤悠悠地吐出煙圈。他向來就喜好東家長西家短的。

董昊沏上一杯綠茶,他抽屜里有煙,一只缺了柄的茶杯中丟滿煙蒂,阿維一定沒注意,所以只顧自己抽。他抿了口茶,心臟怦怦亂跳。

市長來解決我們這里的水質問題了?董昊低著頭,佯裝平靜。

阿維搖搖頭,略微放低些音量說,何西西遭了強奸。

何……西西?原來是她。董昊心里一驚,眼前跳出了一個女子來。

阿維繼續(xù)道,你說這事嚴重吧,一名女教師在自己學院范圍內遭到強暴,影響有多壞?

董昊捧茶杯的手有些抖,他趕緊放下,說,那……人抓到了?

阿維聳聳肩又攤攤手。

不會是誤傳吧?又沒人看見?董昊也不清楚自己怎么會蹦出這樣一句,話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這事提起來蠻有趣的。阿維將煙屁股扔在地上,一只腳在上面踩了兩下。案犯干完后跑了,何西西這時才拼命叫喊流氓,抓流氓,結果喊來了盛醫(yī)師,就是醫(yī)務室那個離異的,盛正與一男子轉悠到后花園親熱。何西西見有女人過來,匆忙道,我遭了奸污,快抓流氓。盛醫(yī)師說,黑燈瞎火的怎么抓?還是報110吧,我們去通知前后門,別讓任何人出去。

董昊專注地聽著,臉上僵硬得像涂了一層油漆。

阿維可能口干了,順手拿起董昊面前的茶杯,爽爽快快地喝了幾大口。他就這德性,不管在食堂在宿舍,只要面前有茶水,想喝了伸手就往嘴里灌。以往董昊也有類似遭遇,但他旋即將整杯茶倒出窗外以示抗議。今天他顯然忘了,他怔怔地問了聲,公安也來了?

這么惡劣的事能不來嗎?阿維又顧自點上一支煙,公安迅速地進行搜查,后花園連個鬼影也沒有,問了兩邊的門衛(wèi),有沒可疑男人出入,前門說,現(xiàn)在學校放假,通往教學區(qū)的門一到六點便關死了,后門說,他們晚九點關門睡覺,反正住戶都有鑰匙,當然出去就管不了了。幾名公安進行分析,認為十一點案發(fā),案犯不會九點前就跑進來,極有可能是這里的住戶,起碼與宿舍院的人有牽扯。

阿維見董昊一副呆滯的模樣,以為他想睡覺了,便推了推他的肩說,你提點精神好不好,后面還有更噱頭的事。

保衛(wèi)處的胖處和楊大姐都到了,他們挨家挨戶敲門查問,敲不開的貼上封條。有人在的總共十幾戶,大多是年輕夫妻,單個男人就我?guī)煾?,他有些事待在宿舍。公安進行了一番盤問,又湊近他的嘴嗅了嗅,我?guī)煾颠€好煙酒不沾,幸運地沒被拉去驗精。阿維轉身將煙蒂扔出窗外。

董昊渾身一顫,心里暗暗慶幸,那晚他繞過假山,毫不遲疑地溜出后門,跳上一輛出租車,直接回了衢州。

后,后來呢?董昊似乎來了興趣,可舌頭不聽使喚地打起了結。

只有盛的朋友說不清身份,因為他有妻有女。這晚他倆打算在盛的房間茍合,結果同室的李會計突然回來,兩人很掃興,就去了后花園。公安問他們,既然在后花園,怎么聽不到有人施暴?盛本就是個臭脾氣,這晚的好事先是被李會計攪了,現(xiàn)在還懷疑到她朋友身上,她惱火地說我們當然聽到了,但之前是女人的叫床聲,就沒往強暴上想,后來才聽到抓流氓的喊聲。公安聽了彼此瞧瞧,搖搖頭沒轍。阿維說到這,一臉的壞笑。

董昊的臉上驀地一陣燥熱,尷尬得垂下頭去,兩只手一會兒互相搓著,一會兒捧起茶杯。這時如果有地洞,他必定會找個借口鉆下去的。

喲喲喲,到底是小伙子,聽到女人叫床竟臉紅了。阿維瞟了眼董昊,以老大哥、過來人的口吻笑道。其實他比董昊大不了多少,只是已結婚成家。睡覺嘍,但愿做個美夢。阿維伸了伸懶腰道。

3

漸漸地,何西西遭強暴的事有了更新版,別人聊到它也不再咬耳朵不再環(huán)顧左右了。

造成如此狀況的背后推手是盛醫(yī)師。保衛(wèi)處根據(jù)院領導指示,悄悄派人去調查了那晚她帶來的男子,以致男子跟她斷絕了來往,這使她惱羞成怒,就把氣撒在了何西西身上。對前來配藥打針的教工提到何西西時,她便摘下口罩,一臉不屑地撇撇嘴說,我聽到喊聲跑過去時,她還露著一只大奶子,我見她連胸罩都沒戴,光套著一件寬松的套衫,你說,這不是存心慫恿男人嗎?有人會問,她老公呢,不管她?盛更像找到了證據(jù)證明此前的推斷似的說,那幾天她老公出差在外。聽者便附和地做出一些恍然大悟或會心一笑的表情。

此番更新版的描述已經(jīng)不用阿維捎給董昊了,只要在這所電力職業(yè)學院任何一處有教工扎堆閑聊的地方,均會像水銀瀉地一樣頑強地滲入他的耳膜,仿佛他在鐵路邊工作,火車的轟隆聲能躲得過嗎?他聽后有時不置一詞,有時真想上去駁斥一下:她開始是拼命抵抗的!當然他不會傻到付諸行動,想是經(jīng)常這樣想的。

有一次他伏在宿舍的窗臺上,見到何西西從教學區(qū)返回宿舍院,趁著不會彼此對視的機會,他仔細地打量了她一會,發(fā)現(xiàn)她臉色晦暗,神情委頓,完全與初期見到的她換了個人。她在他的印象中總是朝氣蓬勃的,容貌不算突出,但身型相當棒,著裝也較開放,能恰到妙處地襯托她的健與美。眼下,她已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董昊心中涌起一股說不清的酸澀,心想她一定聽到了別人的那些誹謗話,可她啞巴吃黃連,找誰訴苦呢?

這天董昊突然肚子痛,便去醫(yī)務室配止痛藥,見到阿維的師傅穿著工作服與盛醫(yī)師聊得正歡。董昊躊躇片刻,決定在門外的候診室等一會。食堂與醫(yī)務室毗鄰,他們兩個儼然是那晚事件中的受害者,常常湊到一起嘀咕何西西。董昊前些日子已經(jīng)遇到過一回。阿維曾悄悄告訴他,說師傅與盛醫(yī)師近來有些曖昧。董昊聽了并不驚訝,一個老婆在外省,一個離異多年,他們搞在一起別人也能理解,但總拿輕薄何西西作路徑,董昊覺得他們著實可惡。

聽說是她主動要求的,還算有些自知之明。這是阿維師傅的話。

她一定是羞于在學生面前了,換了我早請求到一個沒人的角落,還好意思為人師表?這是盛的聲音。

阿維師傅發(fā)出嘿嘿的笑聲,說,學校哪有沒人的角落,除了垃圾房。那里又不需要人。

她這種貨色就該去垃圾房,領導同意讓她去文印室是發(fā)了慈悲……

董昊不顧肚子痛,或者他已經(jīng)忘了肚子痛,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一步上前站在配藥房門口,怒吼道,你們倆有完沒完?還配不配藥了?

里面的兩人嚇了一跳,面面相覷了下,阿維師傅訕訕地起身走了,盛隨后僵硬地說,配藥還火氣這么大,是被女朋友甩了吧。

董昊冷笑了聲,說,是我甩了她,因為我知道了她是有老公的。我會這么下賤,看上一個有家室的人?

盛愣了下,臉色立馬掛了下來,眸子溜出鏡框朝董昊睨了眼,陰冷道,說話別帶著刺,有氣朝別人發(fā)去。你配什么藥?

配兩瓶治口臭的藥。董昊不假思索道。

這下,盛怒了,她猛拍了下桌子說,沒有!你是為誰來尋事的?說吧。

董昊聽了心里一悚,意識到自己的言行好像帶有明確意向,這會使盛起疑心的,那不糟了?他趕緊緩和下來,說,我與你無怨無仇,尋什么事?我真是想配治口臭的藥,沒有我去藥店買吧。

董昊走出醫(yī)務室,發(fā)覺肚子真的不痛了,他有些茫然,掐了把自己腿上的肉,痛得他整個人彈跳起來。他喘了幾口氣,隨后從褲袋里掏出一包皺巴巴的煙,點上一支抽起來,抽了幾口又扔掉了,轉身朝一幢簡易的三層樓房走去,那里是學院教務辦公樓,文印室在一樓的邊上。

董昊果然見到了穿著藍咔嘰工作服的何西西,安靜地坐在電腦前,看不出她的具體表情。自然他也不敢滯留,而是裝作煞有其事般地對那幾間辦公室的照明燈進行了一番巡查。

何西西是班級輔導員,尚不算正式授課的教師。假以時日,她必然拿起教鞭走上講臺,此乃這個學院不成文的規(guī)律,何況她碩士畢業(yè),估計連進修都免了??伤齾s選擇了沒有發(fā)展前景的打字員。董昊感覺頭眩暈了下,匆忙用手攀住身旁的一棵桂樹,那桂樹并不粗壯結實,立馬搖晃抖顫起來,他也隨著晃動了幾下。他想,何西西做出如此決定心里必定萬分苦澀、無奈,或許真如盛說的那樣羞于在學生面前了。她有什么羞赧的?她本是一個無辜受害者,卻還要遭受別人的誤解,別人的指指點點,別人的陰陽怪氣。這又是多么無情的心靈傷害?

董昊的心如灌了大量的鉛一般沉下去,他在心里默默地向老天爺祈禱,但愿她不要崩潰,否則他的罪孽更重了。

4

姐姐托省城的好友給董昊介紹了一個姑娘,是杭州周邊余杭城的,按新的行政區(qū)域劃分,算正式杭州人了。

姑娘長相不錯,與高大帥氣的董昊可謂天生一對。董昊原本要拒絕的,他提不起談戀愛的心情,但姐姐嚴厲地訓斥他,說前幾天老爸告訴她,暑假期間他整天貓在家里,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肯定是被女友甩的緣故。眼看歲數(shù)愈來愈大,老爸老媽都快急瘋了。這次姐姐讓好友將弟弟所有情況跟姑娘講清楚,先讓家里認可了身份條件再見面,他還有什么好顧慮的?

姑娘叫曉芬,頭次見到董昊有些驚訝,董昊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得厲害,以為她知道他什么秘密似的。曉芬嘻嘻地笑了笑說,我以為你是個丑八怪。董昊摸了摸自己沒有刮凈的絡腮胡子,不明白她的意思。

在曉芬看來,董昊的條件毫不遜色,除了老家及父母在衢州鄉(xiāng)下,他本人大學工作,杭州、衢州各有一套房產(chǎn),更主要是他在姐夫的公司中有百分之十的股份,每年至少十萬以上的紅利可得。難怪她會認為他是個丑八怪了。

董昊一點沒有與婧戀愛時的激動熱情,他清楚并非曉芬不算地道本地人的緣故。每次總是曉芬主動約他,去影院去酒吧,當然還有逛商場,在西湖邊看月亮,除在酒吧里他會放開地大口喝酒,其他地方均沉默寡言,把自己當螺螄一樣盡量地縮進殼里。曉芬甚為詫異,時下還有比柳下惠還束縛自己的男人?會不會他的性取向有問題?有一次她用戲謔的口吻道,董昊,你這男人怎么這么規(guī)矩?兩個月了你都沒有捏過我的手,是不是以前硬來遭別人拒絕過?他的臉上驀地一陣發(fā)燙,極不自然地抓抓自己的頭皮。曉芬見他這副窘態(tài),得意道,原來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告訴我你是怎么硬來的。董昊的心不由得痙攣起來,他稍稍閉了會眼睛,睜開時發(fā)覺曉芬十分警覺地審視著他,他駭了一跳,急急忙忙辯白道,哪是你想的那樣,我對以前女友只是沖動地碰了下她的胸,她便從此不理我了。

曉芬“哦”一聲,真正放心了下來,覺得這樣的男人才真實、可信。她挺樂意地替他分析道,這表明那女人根本沒誠意與你好下去,如果她想跟你發(fā)展,決不會連胸都不讓碰的。女人只有對自己沒感覺的男人才會拒絕得干干凈凈。

話已經(jīng)很直露了,可董昊仍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一點不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狀態(tài),而是天生就這個性。

在酒吧,董昊曾遇見過何西西的老公,起初他只覺得那個戴眼鏡文縐縐的男人有些面熟,想不起在哪見過。后來他與曉芬離開酒吧,再送她上了公交車,回到宿舍院前的那條街道,他又見到了耷拉著頭走在前面的男人,見他掏出鑰匙開門進去,才想起在宿舍院見過他的,顯然是家屬。董昊留了個心眼,悄悄登上一塊月光灑不到的石板,目光緊隨著男人上了一幢樓的二層,他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何西西靠在其中一戶的門框上,橙色的燈光從屋內黯淡地射出來,那男人依然耷拉著頭兀自邁了進去。

董昊失魂落魄地走向自己的宿舍。

宿舍院共有三幢四層樓房,以前是學生宿舍,后來學院擴招擴建,這里就成了教工們的臨時安置處和宿舍。離后門街道最近的那幢,全歸結了婚的小夫妻,所以家屬與另兩幢樓的教工基本上形同陌路。

董昊記得何西西是今年“五一”結的婚,那天他在后門值班室換燈泡,見到一個女子進來,臉上洋溢著粲然甜美的笑容。她是來給值班的老王送喜糖的,發(fā)現(xiàn)他后友好地笑笑,也順手遞上一盒。他在梯子上接住,眼睛無意中瞥見了她飽滿的乳房,他趕緊扭轉臉,竟忘了說聲謝謝。女子離開后老王樂呵呵地跟董昊閑聊:這西西姑娘跟我有緣吶,以前她沒結婚時租的房子在我家隔壁,現(xiàn)在又搬進了宿舍院。她老公鹵蛋和我兒子又在同家公司上班。你說,這算不算前世結好的緣分?我打算認西西做我干女兒了。董昊便記住了一個叫“西西”的女子。

5

十一月中旬,杭城的氣溫驟然寒冷起來,街道兩旁的梧桐樹被突如其來的秋風刮得紛紛落下尚未凋謝的葉子。馬路上一下子有了深秋時節(jié)的蕭瑟景象,路上的行人大多縮著身子手捂臉蛋,都未來得及找出冬裝換上。這種現(xiàn)象在以往起碼要到十二月初才會出現(xiàn)。

這天回到宿舍,阿維告訴了一條在董昊聽來比天氣寒冷百倍的消息:何西西離婚了!

阿維一如既往地抽著煙,喝著董昊杯里的茶,興致盎然地向他敘述從各個渠道收集來,再經(jīng)他整理完善的過程起因。

起先,是鹵蛋要何西西打掉肚子里的胎兒,無實質性理由,無非心里覺得別扭,像眼睛里硌著一粒沙子。何西西認為是老公的陰暗心理作怪,遂不答應。后來謠傳漸起,把她形容成通奸、偷漢之類。何西西懶得澄清,也澄清不了。然而肚子里的孩子,倘若生下來,那會無辜遭來多少臟水?做母親的焉能不心痛?沖動之下何西西做了流產(chǎn)手術。

鹵蛋也耳聞了些流言蜚語,他是信任妻子的。他和她從大學一年級開始相識相愛,彼此的感情經(jīng)受了多少風雨暗礁的考驗,又經(jīng)歷了多少月色瓊漿的滋潤。他相信妻子只是一個無辜受害者。然而妻子突然做出流產(chǎn)的決定,引發(fā)了他的猜疑:莫不是她心中有愧或者心里有鬼?

裂痕無聲地擴大,責任在鹵蛋身上。他脾氣變得暴躁,喜怒無常,偶爾還會從他嘴里冒出些指桑罵槐、陰陽怪氣的詞語來。后來更是常去酒吧消遣、發(fā)泄。何西西委屈的淚水流盡,感覺到老公心里的疙瘩永遠無法化解了,這樣的婚姻宛若飄蕩在無邊無際海洋中的一葉小舟,除了迷茫險峻,看不到一線希望。那就讓它沉了吧。

當晚,董昊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何西西的身影一直盤踞在他腦海里,使他無法進入睡眠狀態(tài)。聽著旁邊床上阿維此起彼伏的鼾聲,他的神經(jīng)快要支撐不住了,他一把將被子蒙住頭,禁不住在里面歇斯底里地吼叫起來。

董昊借口前女友又來找他,毫無商量余地地與曉芬中止了關系。曉芬哭得淚人似的,幽怨地說,怪不得你不愿碰我一下,原來你心里還戀著她。董昊真誠地道歉:實在對不起,耽誤了你許多時間。

作出這般決定,只是為自己有個不受約束的狀態(tài),以便迎接冥冥之中狂奔而至的使命。

董昊記住“藍魂”酒吧,緣由是在這里遇見過鹵蛋,那個戴眼鏡文縐縐的男人,如今成了何西西的前夫。

每當夜幕降臨,董昊就守在“藍魂”斜對街,等候著戴眼鏡文縐縐的身影出現(xiàn)。直到半個月后的一天,他才等來了比之前瘦了一圈的鹵蛋。董昊跟隨進入酒吧,坐在離鹵蛋相鄰的位置上,在朦朧的光影閃爍中,一瓶瓶地喝著百威,儼然一個失意的買醉漢。準備結賬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沒帶錢,摸遍身上所有角落都空空如也。于是當著吧臺收銀的面他接連打了幾通求助電話,未能找到一個雪中送炭的人。這下糟了,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像個蹭白食的無賴,甚至被抓現(xiàn)行的小偷,周圍的人紛紛投以鄙夷的眼神。酒吧保安已將他的一只手緊緊攥牢,顯然怕他逃跑。他的臉上羞得無地自容,恨不能插上翅膀回去取錢。正一籌莫展中,他的眼睛余光瞥見了離他不遠的鹵蛋,一步上前道,你好,請問你,你是住“電職”宿舍院嗎?我是“電職”的電工,也住那里。鹵蛋抬起頭,朝他翻了翻白眼,兀自喝著酒。董昊尷尬地笑笑,繼續(xù)說,我今天出來忘了帶錢,嘿嘿,你能不能借我救急?我回去就還你。對了,值班的老王跟我是朋友。鹵蛋的神態(tài)緩和下來,認真地朝他打量了下,隨后掏出一把錢來。董昊趕緊訕笑道,六百,六百就夠了。

董昊通過老王的兒子找到了鹵蛋的新住址。離婚的第二天,鹵蛋即搬出了宿舍院,租了間小孤套住下。董昊將錢還給他,再三感謝他的慷慨解圍。他說沒有鹵蛋兄的援手,他只能像狗那樣爬出“藍魂”酒吧了。

兩人開始交往,友情在交往過程中日益深厚,彼此均有相識恨晚的感嘆。董昊漸漸了解到,何西西是因為愛鹵蛋才選擇離婚,她不想老公永遠生活在陰影與猜忌中。這個結論與阿維向他描述的有一點誤差,可見阿維的某些推斷純屬主觀臆測。董昊忍不住數(shù)落鹵蛋:那你應該拉住她,而不是就坡下驢。鹵蛋扶了扶滑下來的眼鏡,頭不由得又耷拉下去。他幽幽地說,你沒老婆不了解做男人的心情,那是一種像麻雀的喙啄你心一樣的感受,畢竟傳言不可能全是空穴來風。怎么會有叫床聲?出門怎么不穿胸衣?怎么讓男人得逞又跑掉?沒法釋懷啊。我聽過這樣的聲音:何必定是在偷漢,不料正巧盛醫(yī)師過來,何害怕她告訴老公,才臨時演了一出被強暴的戲。

董昊的心一陣劇烈的絞痛,他急忙用手捂住心臟的位置。在心里他急不可耐地說,鹵蛋兄,你怎么能輕信這樣荒謬的說辭?等絞痛感慢慢緩解后,他拍了拍鹵蛋的肩膀,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我相信你老婆絕對是個受害者,沒有女人會喜歡披上遭奸污的羞辱外衣。真的,絕對沒有!

鹵蛋晃了晃頭,怪誕地笑笑說,起先我也這樣認為,我就讓她作些解釋,可她不愿解釋,只是不停地哭訴,她是被那個世界上最可惡的流氓毀了。

董昊的心臟又是一陣緊縮,臉上的表情一時尋不到合適的歸宿。他趕緊掏煙點火,讓煙霧遮掩一下自己臉上的窘態(tài)。

6

鹵蛋依然常去酒吧,他沒有其他嗜好,朋友同學大多不在省城,只能靠喝酒買醉,聊度煎熬身心的時光。董昊勸不了他,更難從他身上著手,嘗試挽回他們婚姻的有效舉措,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消沉。他真有些后悔與鹵蛋相識了。

在校園里,董昊也經(jīng)常見到何西西,有時在她的文印室外面,有時在食堂或通往宿舍院的石板路上。他雖然側著頭,注意力卻全集中在她的身上,她的臉部神情除了麻木、憂傷,再尋不到當初她粲然甜美的笑容。她如一朵嬌嫩的花朵,被冰雪摧殘了一夜,于是花瓣飄落,花容失色。

董昊有一回與老王聊到何西西時,老王的一席話也讓董昊悚然一驚。老王兇狠地說,都怪那個挨千刀的流氓,讓西西姑娘產(chǎn)生了死的念頭。

有,有這么嚴重?董昊渾身顫栗不已。

老王點點頭:我急忙警告她別做傻事。我說既然認了你做干女兒,如果你不想活了,我就陪你去死,不信試試。當然我是嚇唬嚇唬她,她也不一定真尋短見,不過冒出這樣的念頭總歸使人痛心。

董昊囁嚅著嘴,說,她不是選擇了離婚嗎,那,那應該重新開始,沒必要總活在陰影中。

老王深深地嘆了聲道,小兩口一直恩恩愛愛的,出了那件事弄得兩人別扭起來,像中間懸了道簾子。鹵蛋個性又要強固執(zhí),兩人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分開。唉,西西真冤哪,一個整天掛著笑的姑娘,一夜之間像從天堂掉進了地獄。

董昊的脊背滲出了冷汗,涼颼颼黏糊糊的,臉色更是變得煞白。老王瞧見他的神色不對,關切地詢問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他順水推舟地點點頭,一只手捂著肚子,說突然肚子疼得厲害。于是老王勸他趕緊回宿舍休息。

寒假過后,董昊從衢州帶來些兔頭、鴨頭、魚頭和鴨掌,那是當?shù)刂奶禺a(chǎn)。他拿一半給鹵蛋,另一半送給老王,讓老王給干女兒拿點過去嘗嘗。老王說西西還未返校,不知是老家有事還是散心去了。老王十分焦急,學校已正式上班,她豈不是要曠工了?打她的手機始終關著。

聽了老王一番話,董昊心里隱隱地不安起來,何西西會不會想不開真的自尋短見?他趕緊將這一情況透露給鹵蛋,畢竟他們仍有感情和牽掛,何西西出現(xiàn)狀況,他不會無動于衷的。果然,鹵蛋緊張起來,馬上與董昊一起分析。鹵蛋認為何西西不可能待在老家,有急事她會跟學院請假的,唯獨外出散心較有可能。

那也不該誤了上班嗎?董昊仍感到蹊蹺,何況還關掉了手機。

鹵蛋再尋不出第二種狀況來,或者是不愿朝其他方面猜測。在董昊的慫恿下,他翻出了何西西哥哥的電話,冒昧地打過去,她哥哥說西西一星期前就離家返校了。鹵蛋不敢告知西西并未回校,怕引起她家人的驚慌。董昊在旁邊聽了,表面上佯裝發(fā)呆,內心卻恐慌得不得了。

一星期后,何西西才回到學校,卻是來辦辭職手續(xù)的。她沒跟所有關心她的人解釋之前去了哪里,也不與任何人打聲招呼,悄悄辦完相應手續(xù)便離開了,連老王都不知她的去向。等董昊和鹵蛋聞訊,何西西的宿舍已搬進了另一戶新婚教師。她的手機號自然也換掉了。

董昊的憂慮并未因何西西的安然無恙有所緩解,他內心依然惶惶不安。如此穩(wěn)定、安逸的工作單位,還是正式編制內的,比合同制的要多一項福利分房的權利,可她竟不管不顧地丟棄了,她心中的疼痛與絕望可見一斑。今后,她去哪里謀生?那個陰影會不會再對她造成新的傷害?

7

轉眼又到了炎熱的暑假,董昊不打算回鄉(xiāng)下父母那里,決定待在衢州城他買下的房子里,然后去姐夫的公司干些活。繁忙勞累,可以避免自己總沉浸在憂悒與恍惚中。父母那邊也有個不去的理由。

這天傍晚,董昊慢騰騰地從公司回住處,在一個十字路口,他的眼睛余光掃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有些懵懂,晃了晃頭,立馬意識到什么,趕緊扭身追上去。隔著一條馬路,他看清了果真是何西西。她與之前沒多大變化,穿得嚴嚴實實,連襯衣的風紀扣都扣上了,神態(tài)黯然,踽踽獨行。他閃到一棵大槐樹后,心里琢磨著這就上去打招呼還是悄悄跟蹤到她住處。正猶豫間,他見何西西突然一步上前,鉆進了一輛剛下乘客的出租車。董昊一個激靈,緊追幾步,明顯徒勞了。他跺跺腳,眼睛盯住往來的出租車。正值下班高峰,五分鐘過去他都未能遇上一輛空車。

接下來幾天,董昊都在遇見何西西的路段滯留多時,期盼再次遇到她。他思忖著,只要她現(xiàn)身,他一定毫不猶豫地直奔她跟前。

半個月過去,何西西的身影并未再度出現(xiàn)。

董昊決定回一趟省城,他要向鹵蛋透露這個信息,然后通過他對何西西親朋及同學的掌握,或許能尋到何西西的下落。

鹵蛋一聽董昊在衢州見過西西,立馬斷定她是投奔了老同學曉璐。他告訴董昊,西西與曉璐在大學里是上下鋪關系,閨密般的交情。曉璐是衢州人,大學畢業(yè)回了老家,跟西西一直有聯(lián)系。

你有這個曉璐的電話嗎?董昊急忙問道。

鹵蛋抓抓自己的頭皮,良久說,她大學里談過一個男友,畢業(yè)了也在杭州工作,不過一時半會很難找到他。

董昊覺得不能再催促了,否則鹵蛋會起疑心的。他拍拍鹵蛋的肩,隨意地說,問到何西西的電話告訴我,我在衢州有不少親戚朋友,有當官的開公司的,或許能給她提供一些實用的幫助。你危急時刻幫過我,我有機會也該回報一下。是不是?

鹵蛋點點頭,他內心確實希望何西西能有好的生活。

董昊回衢州不久,鹵蛋便打電話過來,說問到了西西的手機號,為了這個號碼,他被曉璐臭罵了一頓,說他無情寡義,是偽君子,西西現(xiàn)在仍未走出那個陰影,除了上班整天待在租住的房子里。鹵蛋懇請董昊代他道個歉,然后多開導開導她。

何西西接到董昊的電話,有些錯愕,一時想不起誰是“電職”的電工?董昊提了曾吃過她的喜糖及老王,然后兀自介紹下去,我家就在衢州,這里有我許多當官當老板的朋友,鹵蛋知道你在衢州后托我多關心照顧你,還要我轉達他對你的深深歉意。

何西西答應與董昊碰個頭。兩人一坐下她便狐疑地問董昊,我記得在宿舍院,鹵蛋根本不認識你,怎么一下子跟你有了交情?董昊早擬好了腹稿,他將酒吧里鹵蛋慷慨替自己解圍的事繪聲繪色地告訴何西西,說那晚幸虧遇到鹵蛋兄,不然自己被當作無賴騙子打斷腿都有可能。兩人后來就成了情同手足的兄弟。何西西默默地聽著,完了她幽幽地說,鹵蛋是個好人。

董昊聽得出,何西西說這句話時,內心極力地壓抑著什么,他據(jù)此推測,何西西對鹵蛋的感情依然未減,正如老王所形容的,那件事就像一道簾子懸在了他們中間,彼此被迫別扭和猜疑起來。董昊心想,簾子已無法摘除,最好的辦法就是把簾子拽到一邊,然后卷起來,使得兩人之間恢復以往的透明感情。

返校前,董昊又找借口見了何西西。這次碰面,他便有意無意地提及鹵蛋,稱他對感情十分專一,有人曾給他介紹不錯的姑娘,他連看都懶得看一眼,這表明他的心早有歸屬,便心無旁騖了。何西西自然聽出了弦外之音,她慘淡地笑笑道,董師傅,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我和他之間的別扭來自無法辨清的真相,我,我難以證明我單純是個受害者。

董昊身體一凜,臉上卻出現(xiàn)了發(fā)燙的感覺,而心里更似被無數(shù)條蟲子噬咬著。他忘了擺些針對性的安慰或道理,借故姐姐讓他過去一趟,倉惶離去。

回到省城,董昊嘗試再做做鹵蛋的工作。他們之間的糾葛,化解的決定權在鹵蛋手上,只要鹵蛋相信何西西是單純的受害者,心里的疙瘩解開了,阻礙兩人感情的簾子方能拽到一邊。

不過挺難的,鹵蛋堅信那些傳言并非空穴來風,作為一個充當和事佬的他,能拿得出使鹵蛋心悅誠服的事實依據(jù)?他唯有做些皮毛分析和重復毫無價值的勸辭。

果然,鹵蛋聽后,也似何西西那般冷漠,表示兩人已破鏡難圓,何必再觸碰內心的傷疤。當然,他會在心里記得她并祝福她。

董昊的一番努力付諸東流,心里非常沮喪,像個迷失在森林里找不到方向的少年,一會兒心如死灰,一會兒徒勞嘶嚎。

8

九月中旬,董昊五年的合同期滿,需要續(xù)簽一份合同時,他作出了一個讓所有認識他的人目瞪口呆的決定:不再續(xù)簽,放棄一個令人羨慕的穩(wěn)定職業(yè)。

當初董昊便是在這所學院畢業(yè)的,通過他姐夫的一番操作,幸運地成為學院新批下來的合同制員工,除了不能分房,其他的與正式編制沒多大區(qū)別,只要不犯重大錯誤,可以一直干到退休。

阿維第一個表示懷疑,他嬉皮笑臉地問董昊:老弟,你是否在學校偷窺了某個女教師或女學生,害怕她們認出你才趕緊溜號?

董昊聳聳肩,那晚的事對他而言早沒了隱患,他不必聽到風便當作雨般驚慌了。他難得地灑脫起來,說道,憑我這樣的外表需要偷窺嗎?以前的女友,老是扭著身體引誘我,但我手不動眼不瞟,她都急得想自己脫了。

那就讓她自己脫嘛,這樣很養(yǎng)眼的。阿維色迷迷地說。

問題是我不給她自己脫的機會,我和她待的地方,周圍或多或少有些外人,她敢脫嗎?董昊點上一支煙抽起來。

看來你真的是正人君子。阿維也點上一支煙,抽了幾口又問道,那這么好的單位,有寒暑假,收入不低,又在省城,干嗎辭了?人家何西西是不愿再待這個傷心地了,你呢,難道這里也有你的傷心往事?

董昊閉了閉眼,他其實早有回答這問題的措詞,只是阿維提到何西西,他的心又不免沉了沉。睜開眼睛后,他說,我在省城就為找杭州姑娘做老婆,可這里的居民把外地人大多稱作民工,根本不放在眼里。而我在衢州,大小也算個老板,娶個公務員老婆不在話下。既然杭州姑娘瞧不上我,我何必待在這里當民工?

阿維頻頻點頭,好像深有同感似的。兩天不到,學院所有與董昊有些交往的員工,都了解了他之所以放棄的緣由,其中一半是他自己跟人講述的,另一半靠的是阿維的傳播。而校外有交情的唯鹵蛋一人,董昊反復斟酌后,也用了同樣的解釋。

鹵蛋對董昊的解釋未加評論,他默默地注視了會兒董昊,隨后理解般地拍拍董昊的肩說,方便的話替我照顧照顧西西。

董昊暫且選擇姐夫的公司工作,他在里面是個股東,等于是在自己的公司干活,許多方面可以不受制約。當初又老又丑的姐夫為了娶到年輕貌美的姐姐,答應給董昊百分之十的股份。總算姐姐幸運,這么多年過去,姐夫依然對姐姐言聽計從,疼愛有加,因此董昊在公司也具有太上皇一般的地位了。

何西西了解了董昊的情況后,稍稍地詫異了下,她也像鹵蛋那樣默默地注視了他一會兒,隨后寡淡地說,那我在衢州多了個熟人。董昊說,我離開省城時,鹵蛋托我替他多照顧你。何西西聽了漠然地笑笑。

董昊第二次找何西西,是替老王把送她的西湖藕粉帶過來。前幾天董昊去了趟省城,辦理些人事檔案等方面的手續(xù),順便回了趟學院,將宿舍里的東西清理清理,出來碰到老王時,老王請他給干女兒捎幾盒她最喜歡的正宗西湖藕粉。

董昊趕到時,何西西正在整理租住的房子,因為半年的租期到了,房東借機抬高三分之一的租金,她只好走人,另尋他處。

何西西的閨密曉璐也在幫忙,董昊與她第一次碰面。曉璐是個快言快語的直性子,她說既然是臭鹵蛋的好友,在衢州城又有許多關系,就替西西找個能久租又合適的房屋。

原來何西西要搬的地方是臨時的,離她上班的單位也比較遠。董昊立馬想到他的住房可以讓給西西,自己搬到公司的單人宿舍。既不必顧忌漲價,又無須擔憂租不長。她應該會接受。

跟兩人一提,曉璐立即跳將起來,說,太好了,西西,那是城中地段啊,離我家和你單位又近。何西西卻不贊成,她對董昊說,你兩室一廳的房,我一人住太浪費了,但我又不愿與人拼租。董昊一聽急忙把意思表達清楚,他說我跟鹵蛋是好兄弟,怎么可以收你房租呢?

何西西不屑地剜了眼董昊,說道,我跟他早離婚了,你就是他爹媽也不必損失自己的利益幫我。

董昊有些發(fā)窘,臉上微微地紅了下,他不自然地笑笑道,我不也一人住嘛,要是你過意不去,就收你一半房租可以吧?

何西西木著臉,沒有表態(tài)。旁邊的曉璐急道,你擺個讓我們接受的理由。

一個房間仍歸我使用,但只堆放家具雜物。另一間租給你,付整房的一半五百元,合理吧?董昊有些得意起來,仿佛在談判桌上駁斥得對方啞口無言。房門的鎖臥室的鎖你都去換掉,這樣放心吧?

何西西仍有顧慮,曉璐極力勸她,說,董師傅并不虧,他一屋子的東西擺在那里,自己去公司白吃白住,還能每月賺你五百。就算讓你占點便宜,對他而言無非灑了點毛毛雨。

何西西心里較為紊亂,這男人一系列的言行讓她愈來愈捉摸不透。僅僅出于感恩鹵蛋?應該是個借口。除此之外則是對她有覬覦之心了。好在她不是黃花閨女,又對男人時刻提防著,所以不管他是何居心,先解決住房要緊,以后視情況變化及時調整。于是她點點頭,朝董昊淡淡一笑道,那謝謝你了,董師傅。

9

經(jīng)過搬遷及整理房屋的幾次接觸,何西西并未察覺到董昊對她有非分之念,他似乎單純?yōu)樗?,為她提供便利,如父母對待子女般無私無悔樂此不疲。只有他對她愛到極致,以這種形式默默地表達才能解釋得通。然而她在“電職”的那件事及謠傳他不會不聞不問,按常理男人對她躲避還唯恐不及,怎么會對她萌生愛意?簡直匪夷所思。

接下來的事更讓何西西摸不著頭腦了。

董昊在公司結識了負責技術的孔爾豪,大家都稱他孔兄,其實只比董昊大了兩歲??仔忠沧」镜膯稳怂奚?,與董昊偶爾湊一起喝點小酒,聊聊家?;蚺?。一段時間下來,董昊對孔兄的基本情況有所了解。他結婚不到一年,老婆因舊戀人回國立馬與他離了婚,投入舊戀人的懷抱??仔稚硇脑馐苤卮髣?chuàng)傷,此后不近女色,一心撲在技術上,倒也攻克了公司的幾項技術難關。

確切地掌握了孔兄的情況后,董昊大腦里旋即跳出了何西西的身影,他慎重地斟酌了一番,覺得可以為他倆牽根紅線。

董昊擔心何西西走不出那個陰影,會拒絕他的善意,擬找曉璐做幫手。原本這種事女方就該有個高參,曉璐自然最合適不過了。找到曉璐后,董昊將孔兄的情況詳盡地介紹了一番,最關鍵的是男方也有過傷心往事,人品正,沒有小孩拖累。

曉璐也覺得孔兄是個理想人選,遂決定搭手試試。以前曉璐常開導西西,勸她重新找個好男人生活。由于缺席具體人選,一個姑妄言之,另一個姑妄聽之。眼下不同了,有個合適的男人等在面前,就不能勸勸而已了。

何西西依然冷漠有余,熱情不足。曉璐幾乎說破了嘴皮子,才使何西西死灰般的心復活過來,四個人終于在一家茶樓會合。何西西就是在這一刻更覺得董昊的不可思議。

沒料到事情挺順的,男女雙方分別借方便一下的機會,在衛(wèi)生間小議了對方的種種優(yōu)劣,結果兩個當事人均給對方打出了六十分。董昊和曉璐總算松了口氣,相互擊掌慶賀。

董昊這般賣力,有一半是為自己的婚姻著想。離職回衢州,他唯一的目標是替何西西尋到中意的男人,過上相對安逸的生活,之前決不考慮自己的婚姻大事。盡管父母和姐姐威逼懇求了無數(shù)回,也給他介紹過多個職業(yè)、形象俱佳的姑娘,但他的態(tài)度十分堅決,無絲毫通融的余地。他清楚,有了女友再關注何西西顯然不妥,還會給姑娘造成誤傷。

除了物色好男人董昊也幫不上什么了。何西西在一家私立幼兒園當老師,是曉璐的中學同學介紹的。何西西非常滿意這份工作,聽曉璐說,西西只有上班跟孩子們在一起時,臉上才會露出開懷的笑容。

過完春節(jié),董昊答應姐姐去和一名醫(yī)院工作的姑娘見面,也許是老天爺垂愛,兩個條件均佳的大齡未婚男女一見鐘情,彼此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當然最終碰上也是幸運的,董昊內心感慨萬千。

董昊能顧及自己的婚姻大事,無疑是孔兄與何西西的關系日趨穩(wěn)定、漸入佳境的結果。董昊常與曉璐交換所得信息,兩人有了進展,曉璐和董昊替他們高興鼓勁;出現(xiàn)了停頓,董昊與曉璐趕緊協(xié)商溝通,各自替當事人消除顧慮或誤解。兩個當事人在兩位好友的保駕護航下,沿著既定目標走走停停,好在從未滑出軌道或出現(xiàn)逆行。以此推斷,不用多久他們便能抵達人生最重要的中轉站。如此,董昊才有心情與女友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勞動節(jié)前一天,董昊準備與女友駕車去湖南張家界游玩。出發(fā)前,他收到曉璐的短信,是請他過去一趟,說有要事相告。董昊猶豫起來,過去的話估計會耽擱許多時間,女友一會兒就去約定地點,讓她一個人在馬路邊翹首以待肯定不妥?;亟^曉璐呢?更不行。他清楚曉璐喚他過去必定為何西西與孔兄的事,或者他倆籌備結婚了,需要他提供某些幫助,或者他倆大鬧別扭了,曉璐欲與他攜手力挽狂瀾,將他倆安全護送至港灣。糾結半晌,董昊給女友打了電話,謊稱公司有件急事要他回去處理,讓她安心在家候著,事情一完他就過來接她。

女友果真安心在家等候,而董昊卻未能兌現(xiàn)過來接她的承諾。

10

事情的發(fā)展偏離了董昊與曉璐設定的航道,畢竟結婚不僅僅是兩個當事人的事。在孔兄把何西西帶回家見過父母后,父母不忘兒子上次婚姻失敗的教訓,偷偷派女兒女婿去調查何西西前次婚姻破裂的緣由及人品作風。

這就糟了。孔兄聽了姐姐與姐夫暗中調查來的結果,內心既矛盾又不爽。按理,交往前對方的行為不必在意,何況作為半路夫妻,沒有誰會苛求另一半除了婚姻外干干凈凈。問題恰恰在于強奸,這是一個屈辱的代名詞??仔直阌辛搜昙俺佤~般的羞惱。

孔兄已然對何西西滿意了,非要他挑剔出不遂心意的地方,唯有她過于保守。他們相處近半年,彼此的好感早已寫在臉上,可除了拉過手外,他進一步的親熱動作均被她冷靜地回絕了。面對她豐盈的身體,已經(jīng)燃起愛情火花的孔兄每每沖動得欲罷不能,當然最終不得不降下火來。

董昊也耳聞過孔兄這方面的抱怨,那是他們在宿舍喝酒,孔兄大大地贊賞了一番西西后,突然垂頭喪氣起來,他醉眼迷離地說,可是西西連腰都不讓我摟一下。當時董昊接道,這說明她不輕佻,難道你喜歡隨便讓人亂摸、讓人親熱的女人?反正結了婚,她全是你的。

孔兄難以作出決斷,父母和姐姐都是老實巴交的人,完全尊重他的選擇。畢竟遭遇強暴不是人品作風的問題,也無舊情未了的風險,對孔兄的婚姻穩(wěn)定不構成隱患或威脅。

然而孔兄很在意,他對何西西的喜愛程度明顯降溫,卻又下不了與她分手的決心。于是男人的劣根性便在孔兄身上體現(xiàn)出來,他覺得自己可以動西西了,完全可以動她了。至于動了以后怎么打算,他還未及去想。

對于暗中所發(fā)生的一切,何西西全蒙在鼓里,她像往常一樣將孔兄迎進租住的房子,聽聽音樂看看電視,或聊聊各自的工作家庭。這回孔兄沒坐多久,就從自己的木椅上站起來,緩慢地踱到何西西身旁,遲疑片刻,便挨著她的身體坐下。何西西怔了怔,頗覺詫異。她坐的是董昊留在屋里的雙人沙發(fā),以往她坐在那里,他連扶手都不會挨一下。何西西本能地起身欲自己離開,但孔兄一把拽住她的手臂,又把她按在了沙發(fā)里,同時另一只手彎過來,摟住了她的脖子。她還來不及說什么,他噴著熱氣的嘴便朝她的嘴壓過來,貼在了她的唇上。這下,何西西緊張了,她猛地推開他的身體,迅速溜出他的手彎,朝側面一個魚躍,逃離了沙發(fā)。

孔兄,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何西西嚴厲地責問。

我沒發(fā)神經(jīng),我只想跟你親熱??仔忠舱玖似饋恚樕蠜]有一點愧色。西西,我們相處這么長時間,早該親熱了,可你像個處女似的,把自己看守得這么緊。

何西西聽了苦笑了下,柔聲軟語道,孔兄,對不起,是我太死板了,可,可我就是要等結婚后才行。

孔兄“嗤”地冷笑一聲,說,別的再婚男女,相處三、五次就上床了。只有你的身體特別金貴,讓人碰不得。

這下,何西西生氣了,她轉過身,有些鄙夷地說,那你去找讓你碰的女人吧。碰我肯定要等辦了手續(xù)。

屋內大約靜了半分鐘,何西西拉開房門,這是兩人鬧別扭時她的慣常做法,意思他可以走了。這時,孔兄突然撲了上來,伸腳把門踢攏,一下將何西西摁倒在沙發(fā)上,手就開始扯她的襯衫,由于用力過大,襯衫的幾個紐扣全崩掉了,露出里面白色的乳罩。何西西一看急了,用手護住胸部,用哀求的口吻說,孔兄,你怎么可以強迫人呢?快放手。

孔兄已無所顧忌了,他一邊拉扯她的裙褲,一邊惱怒道,你寧愿讓陌生男人強暴,也不肯讓真心待你的我碰一下。我想不通,今天我非要碰你。

何西西渾身一個激靈,臉色頃刻漲得通紅,她用盡全身力氣,飛起腳朝孔兄的大腿根踹去??仔治醇胺纻洌缓挝魑饕荒_踹中,跌坐在地上。何西西迅速地跑進臥室,鎖上房門。

曉璐告訴董昊,孔兄的姐姐后來上門向西西道歉,說都怪家里人怕孔兄重蹈覆轍,才出此下策的。沒料到孔兄又傷了她的心。姐姐希望西西能原諒孔兄,兩人以后好好過日子。

那西西怎么表態(tài)?董昊忙問。

曉璐剜了眼董昊,西西原諒他我還會急著叫你來?西西剛跟我大發(fā)脾氣,說以后不準再給她介紹男人,不然她立馬消失。西西的心真是傷透了。

董昊的心也在慢慢地下垂,他耷拉著頭,將口袋內不停振動著的手機掏出來,按下了關機鍵。他喃喃地說,曉璐,我能做什么?

曉璐說,我看你對西西不錯,所以請你幫個忙。下午我就要去外地出差幾天,我怕西西萬一想不開做了傻事,或孔兄又來騷擾她,所以請你上下班和晚上這段時間暗暗盯著她。

董昊干澀地笑笑道,那是一定的。

會不會……有難度?曉璐凝視著他的眼睛問。

董昊怔了下,隨后想到她指的可能是他女友的問題,遂搖搖頭道,放心。

當晚,董昊在何西西的屋子外待了許久,見她窗戶里的燈熄了,他仍不放心地又抽了支煙,然后才快速離開。他憋著一肚子的熊熊烈火,需要像火山一樣地噴發(fā)。

董昊來到孔兄的宿舍門口,一腳將房門踹開,徑直奔向坐于電腦旁的孔兄面前,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領,一把將人拎了起來,另一只手同時朝他的臉頰擊去??仔帚吕镢露?,撫著疼痛的下巴,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而董昊的另一拳又直挺挺地朝他鼻子揮來,孔兄下意識地伸手擋開,卻遭到了董昊更為猛烈的拳擊。孔兄顧不得了,揮舞拳頭向董昊回擊。自然孔兄不是人高馬大的董昊的對手,被董昊打翻了好幾次,但他仍堅持爬起來,剛想開口弄個明白,馬上又遭來董昊的拳腳。后來孔兄擰住董昊的手臂,在上面狠狠咬了口,董昊才痛得退后了兩步。

董昊,你干嗎打人,你瘋了嗎?孔兄忙奔到方桌旁,抽了些面紙,將眼角、鼻孔流出來的血按住。孔兄沒考慮報警什么的,畢竟大家是同事,董昊又是老板的小舅子,他除非不想在公司干了才會報警。

你他媽這么饞女人?為什么不去玩雞?想怎么碰就怎么碰。你去啊。董昊說著從口袋里掏出餐巾紙,壓在出血的傷口上。

孔兄翻了下眼皮子,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他怒吼道,這是我與她的事,跟你何干?她可以被人強暴,為什么……還未吼完,他的臉上又遭來重重一拳,他身體一個趔趄,趕緊攀住桌角??商任凑痉€(wěn),董昊的拳腳更歇斯底里地朝他的肩上、手臂上、大腿上雨點般地襲來??仔值乖谧雷酉拢p手抱住頭,身體縮成了一團。

我是替受害者懲罰你。董昊停住手腳后,鐵青著臉道。記住了,以后別傷害女人。

孔兄緩緩地站起身,他的臉上、衣服上全是血,兩只手這邊擦擦那邊撳撳,卻一聲不吭,儼然一副被打蒙的樣子。董昊這才有些回過神來,他望了眼滿臉腫傷,出血不止的孔兄,從口袋里摸出一沓錢,扔在桌上,甕聲甕氣道,這錢你先拿去治傷,我馬上叫李師傅開車送你去醫(yī)院。明天我給你卡上打三萬元,算賠你的治療費、營養(yǎng)費、誤工費。說完快速地離開了。

11

翌日晚上,董昊照例來到何西西住房樓下,靠在一棵法國梧桐樹上無聊地抽煙,抽到第五支時,他掏出手機給何西西發(fā)了條短信:西西,我可以上你家坐坐嗎?董昊并不抱太大希望,無非閑得慌,又不能離開,便發(fā)一條短信試試,哪怕西西就此與他短信交流幾句也有意思些。

一會兒,西西便回復了:可以啊,你是房東,我們又是老同事。

董昊驚喜了下,沒料到西西會同意讓他進屋坐。他急忙扔掉香煙,整整衣衫,把自己的步子控制得穩(wěn)穩(wěn)的上了樓。

何西西穿戴得一絲不茍,不了解的人一定以為她正準備出門。她將沙發(fā)留給董昊,自己坐餐桌旁的木椅。

是曉璐要你防著我吧?何西西給董昊遞了杯涼水,馬上坐回自己的木椅上。昨天我就見你在樓下,剛才下班路上,我回頭時又發(fā)現(xiàn)了你的身影,我就給曉璐講了這情況,她笑著說是她托你防我做傻事的。竟是這么回事,我還懷疑過你有什么壞心眼呢。董師傅,不好意思哦。

董昊臉上訕訕的,硬擠出點笑來,算是回應。心中卻五味雜陳,說不上什么感覺。

曉璐曾提過,好像你女友是醫(yī)生,什么時候介紹我認識一下。說實話,我現(xiàn)在很想懂點小孩突然生病或身體異常時的緊急救護方法。她是哪個科的?

董昊聽了略顯尷尬地抓抓頭皮,說,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原因是兩人的個性不合,也缺乏共同語言。你若想結識醫(yī)生,我過些日子給你找兩個來。

何西西顯然吃了一驚,她有些疑惑地覷了眼董昊,不再接他的話茬。她慢慢垂下頭,一只手無意識地擺弄著自己的衣角。屋內一時安靜下來,墻上掛鐘的秒針“嚓嚓”地移動著,董昊卻覺得時間凝固了。他已意識到何西西在琢磨他什么,恐慌的心理油然而起。幾分鐘后,何西西抬起頭,佯作閑來無事地說,其實學校工作挺合算的,有近三個月的寒暑假。不過董師傅好像不在意假期,我曾聽老王說起過,你每次總要待好多天才回衢州。是想在省城找對象吧?

盡管有些預感,但董昊仍被驚嚇了,沒料到她會從這方面查找線索。只要證實那天傍晚他在宿舍院,他的嫌疑會非常大,還好他傍晚離開時值班的老王走開了,否則他早被公安列入了嫌疑對象。如今快兩年過去了,倘若面對的是公安,他不會有任何懼色。恰恰是可憐的何西西,他內心的愧疚感已懶得使他振振有詞了。

頭幾年放假,我是常賴在宿舍院。確實是想找對象,也交往過幾個,不過后來都沒成。董昊坦承道。

何西西聽了,反而不知該說什么了。她不可能因此追問董昊那天是否待在宿舍院,公安不都查過嗎?再說了,假如他躲在某個角落,他也不會承認了。她無非冒出這樣的猜疑,就忍不住想套套他。

遠處工地上的燈光在窗外朦朧地閃動著,從二樓的窗口望出去,梧桐樹靜悄悄的,仿佛在偷窺屋內的動靜。昨晚他就是站在繁茂的樹葉下抽煙,后來天空飄起了小雨,而他在樹葉下卻一點沒有被淋著。不過時間長了或雨量大了,那肯定會被雨水澆濕的。

兩人都沉默了,董昊擔憂何西西仍在搜尋疑點,他的心力已承受不起這樣的“閑聊”,得盡快轉換話題,不然他自己會一點點露餡的。他咳嗽了兩聲,恢復了往常的語調,說,其實,孔兄人也不壞,我了解他。

何西西茫然地望著董昊。

我可以保證。董昊自顧自地點了下頭。他就是太魯莽了。

我,我……何西西垂下眼簾,后來想想,也理解了他,現(xiàn)在許多再婚女人是不在乎什么了。而且之前他都尊重我的固執(zhí),直到了解了那件事后才變的。

那你?董昊急忙追問。

何西西苦澀地笑了下,搖搖頭:我只是不責怪他了,但決不會與他再交往。任何男人都一樣。我一個人過挺好的。

董昊懷疑狀地盯著她,她仿佛為證實一個人過真挺好的,臉上又弄出些愜意的笑容來,可董昊感覺那笑容實在太牽強了。

西西,我,我又想提我鹵蛋兄了。董昊壯著膽,語氣卻是小心翼翼的。我知道你心里只有鹵蛋,他其實也一樣。但你們?yōu)槭裁床荒堋荒艹ㄩ_心扉呢?

何西西一個激靈,眼神怔怔地朝向董昊,但董昊看得出來,她此刻的眼中空洞無物。他有些忐忑,不敢再說可能刺激到她的話了,只好賠著笑臉引開她的注意力。

已經(jīng)來不及了,何西西的臉色開始泛青,嘴唇微微地顫抖著。終于,她像憋足了氣的氣球般爆炸了:董師傅,你不知道,我已經(jīng)被那個世界上最可惡的流氓毀了,徹底地毀了,我和鹵蛋再不可能有未來了。

眼淚瞬間從她的眼窩溢出,一滴一滴往下掉,像關不緊的自來水龍頭。稍一會工夫,她胸前的衣衫便濡濕了一大片。

董昊面前也朦朧起來,他意識到自己的眼睛有些潮熱。這沒什么,要緊的是他的心再次被重重地擠壓下去,擠壓到他的呼吸愈來愈艱難,他想站起身,以便呼吸順暢些,然而兩條腿好像得了軟骨病,此刻非得起立的話,雙膝必然會朝前癱下去。有個念頭不經(jīng)意間閃過:不如就這樣跪下去,向她坦承他的罪過,使她得以證明自己單純是個受害者,或許她就能與鹵蛋破鏡重圓了。而他也從此如釋重負……他的額頭迅即冒出粒粒汗珠,顯然是被自己這閃念嚇的。于是他急忙挺了挺身體,腿軟了,頭和身體還可以仰起來,他盡力做了幾個深呼吸,擠壓感果真緩解不少。稍許他又試了試腿力,覺得可以支撐身體了,便迅速站立,從口袋里掏出面巾紙,上前遞給何西西。

謝謝。何西西接過面巾紙擦了擦眼眶,身體還在抽搐著,臉上的神情已趨于常態(tài)。她甕聲甕氣道,我,我實在控制不住,不好意思。

沒什么,我們是老同事嘛。董昊極力將語調控制得輕松些,而且他的老同事之說,也可以讓她減輕方才言行的唐突感。

何西西完全平復下來,她為自己倒了杯水,咕嚕咕嚕地喝下幾大口,像自言自語地說,有時想想,一個人過真是不錯的選擇,自由隨意,不受拘束。打個比方,就說現(xiàn)在,我知道你抽煙,可有人在旁便不好意思抽了,得忍著,而一個人想怎么抽就怎么抽。

但人總要有伴的,特別是遇上生病或急事什么的。董昊小心地勸著,不敢再觸及情感歸宿或養(yǎng)育后代之類敏感的話題。

好姐妹好朋友也一樣會相互幫扶,況且現(xiàn)在看病和家政服務多便利。以后獨身的人會越來越多。停了下,何西西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你看人家韓國的樸槿惠,也是單身女人,她生活得不好嗎?

董昊有些哭笑不得了,他晃了晃頭道,何西西同志,人家年輕時是總統(tǒng)女兒,現(xiàn)在是總統(tǒng),怎么可以隨便跟人比呢?

何西西聽了并不責怪,反而手掩著嘴,像是自嘲般地笑了。

12

按曉璐的吩咐,董昊不折不扣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直到曉璐出差返回,使得曉璐好一番贊嘆。她在電話里連說西西能找到你這樣的男人我就放心了。

過了兩天,曉璐給董昊帶了些從陜西捎回的紅棗,然后與他閑聊起來。曉璐告訴董昊,她大學里的舊相好昨天給她發(fā)了條短信,說鹵蛋在杭州已處了女友,他曾見過他倆在吳山廣場買小吃。董昊聽了只說應該的。

你真不知道還是故意瞞著我和西西?曉璐問他。

我真不知道。董昊搖搖頭說。

你們不是最好的兄弟嗎?有了女友也不通報一聲,算什么兄弟。曉璐快人快語道。

董昊確與鹵蛋保持著電話、短信聯(lián)系。出于種種考慮,他從未問及個人問題,想必鹵蛋也懶得提了,況且尚未敲定,一旦分手又得解說一番。他們除聊些各自的工作或房價外,大多是他向鹵蛋透露西西的近況,譬如她在幼兒園工作得很開心,與曉璐的關系比大學時還親密,后來提到了西西與一個工程師在交往,那工程師他了解,人不錯,也在乎西西,兩人成的概率極大,他請鹵蛋放心。董昊猜測鹵蛋可能聽到西西有了工程師男友后才決定找女友的。

本來各自都有了歸屬,對他而言,是個值得欣慰的事。然而天不遂人愿,何西西仿佛又拐進了另一條死胡同,再沒有誰能將她拉出來,曉璐似乎也無能為力了。想到這,董昊的腦袋不由自主地垂了下來。

曉璐靠近一步,隨意地拍了下董昊的肩,董昊略感訝異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曉璐正笑模笑樣地盯著他。

聽西西說,你與那個醫(yī)生女友分手了,真的假的?曉璐仍笑瞇瞇道。

董昊聳了聳肩,這有什么真的假的,分就分了。我們相處三個月不到,等有了更多了解,就覺得許多地方不合適,不般配。

那倒也是。曉璐收斂起笑容。

怎么,你也想認識醫(yī)生?董昊半開玩笑地問。

曉璐默默地搖搖頭,似乎進入了沉思狀。片刻,她又抬眼迎視董昊,說,我,我早有個想法,憋在心里許久了,董昊,你要對我講實話。

董昊先是一頭霧水,向來快人快語的曉璐也變得吞吞吐吐,更使他莫名其妙了。稍后才恍然悟到或許她察覺了他的某些異常,產(chǎn)生了懷疑,所以要他講實話。所謂旁觀者清嘛。他的心剎那間不安起來,眼神閃爍不定,幸好他已經(jīng)歷了幾次類似的恐慌,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他暗暗地做了幾下深呼吸,語氣盡量保持平穩(wěn),曉璐,什么想法你說吧,我肯定講實話。

你,是不是喜歡何西西?曉璐滿臉嚴肅狀。

董昊一怔,未料她問的不是那件事,他的思維一時反應不過來,傻在那里。

你對西西好得特別,不要借口是鹵蛋托你照顧她的。我早看出你全是發(fā)自內心真情,你屬于那種悶騷型,對女人的愛喜歡埋在心底。否則,你太讓人匪夷所思了。曉璐又恢復了直爽性格。

董昊的大腦有些迷糊了,曉璐講得有板有眼,儼然鐵證如山一般。其實對西西是否萌生愛意他從未想過,面對可憐的何西西,他僅是個戴罪之軀,有什么資格喜歡她?他下意識地反駁,曉璐,按你的說法,我還會把孔兄介紹給西西?

曉璐兀自點點頭,道,從你讓房給西西住,我就有所察覺,可你撮合西西和孔兄,我又迷茫了,感覺自己的觀察錯了。現(xiàn)在孔兄離開,你對西西表現(xiàn)出來的關愛愈發(fā)明顯。我猜啊,之所以介紹孔兄,可能你另有隱情。對不對?

真是越扯越遠了,董昊心里嘆道。稍許他懨懨地說,曉璐,哪有什么隱情,撮合孔兄和西西,我是覺得他們般配,想做件成人之美自己又能……積德的事。

看來曉璐相信了董昊的話,她狡黠地眨巴了幾下眼睛道,董昊,我現(xiàn)在也想做件成人之美自己又能積德的事。

需要我搭手嗎?董昊想輕松一下。

曉璐搖搖頭又點點頭,不知算不算冒犯你,我,我想撮合你和西西。

董昊暗暗吃驚。事實上,西西與孔兄分手后,他也曾考慮過假如自己成為她的男人,她是否能找回些幸福?倘若不能,對她必然又是一次身心傷害。還有,若被鹵蛋及“電職”阿維、盛醫(yī)師那幫人知道,會不會讓他們驚訝從而導致舊案復查,引火燒身。更可怕的顧慮,萬一他們交往及后面共同生活中,他暴露了自己或她認出了他,那他們的天無疑會塌陷下來。所以他沒敢往這方面冒險。

你未婚,小西西一歲。條件上聽起來你虧了,但你喜歡她,喜歡是最重要的條件。電視相親上,不是常能見到某個帥小伙喜歡一老大姐嗎?曉璐擺出一副以理服人的架勢。

董昊暗自思忖,拒絕曉璐的撮合,極易導致她的猜疑。既然這般默默地關照西西,緣何不直截了當?shù)叵矚g她?除非做下虧心事才用關照的形式偷偷彌補。眼下兩人均無牽掛,年齡又老大不小了,談婚論嫁是理所當然的。還有,若曉璐將他的拒絕透露給西西,兩個女人你一言我一語,尤其西西,肯定在心中猜疑過他幾次了。如此,他會像金箍棒下的白骨精那樣現(xiàn)出原形。

曉璐見董昊沉默,更是窮追不舍。她說,如今西西對婚姻已心灰意冷,除了對你有些好感,其他的誰介紹她都不睬,而幼兒園又沒男老師。這樣下去怎么辦?其實,西西有哪點不好,無非有過一段婚姻。董昊,你是不是在意這方面?

那倒沒有。我以前與女朋友相處,也……有過。董昊像小偷被當場抓住一般垂下頭。

理解,理解。曉璐反像撿到寶貝似的開心道。那我去找西西,不知她能不能被我說服。

董昊盲目地點了下頭,他只能將自己命運的裁定權交予西西。前面的路,仿佛是一條用幾根鐵絲焊接起來的索道吊橋,又晃,又滑,又窄,隨時可能摔下去,而下面不是急流漩渦便是懸崖深淵。他的身心愈來愈疲憊了。

13

翌日傍晚,董昊接到曉璐的電話,以為是她把西西的意思反饋過來了,他握著手機的手禁不住微微顫抖。曉璐說,我老公今天升職了,他要請我好好撮一頓,我想叫上西西和你,一起分享我們的喜悅。西西已經(jīng)答應了,你不會掃我們興吧。

那……好吧。董昊勉強應道。

十幾分鐘后,一輛福特轎車停在了董昊面前,曉璐在副駕駛座向他招手,董昊于是上前幾步鉆進后座,何西西果然也在。

他們來到位于郊區(qū)的一家農(nóng)家餐館。表面看上去極普通的餐館,一進入里面,馬上能感受到豪華酒店的氣派。曉璐老公稱這里是他們公司定點招待貴賓的餐館,除了豪華氣派,主要還是菜肴吸引人,餐館的素菜全是土生野長,葷菜更絕,一律天上飛的,河中游的,山里跑的。

他們選了間雅致的包房,其三面墻上懸掛著字畫,墻角擺放著植物花卉,邊上備有沙發(fā)茶幾,還有柔曼的背景音樂,淡雅的花香氤氳。關上門令人感到格外溫馨愜意。曉璐的老公興致極高,他要了兩瓶解百納干紅葡萄酒,說今晚大家一定得一醉方休,不能掃興。他已叫好了代駕,大家回家沒問題。

原來曉璐老公今天終于被正式任命為部門經(jīng)理,這是他五六年玩命工作的回報,更是他夢寐以求的職位。除了不需要赴一線的辛苦,年薪及福利也翻了一番。這確實是值得慶賀的事,應邀上更多的人分享。不過今晚的安排是曉璐的意思,她等老公一番敬酒后,向兩位好友宣布,他們擬近段時間開始造人工程。以前老公太忙,別說造人,做愛都是任務式的。曉璐說得有些露骨,旁邊的老公用手肘碰碰她,曉璐馬上在他的肩上擰了把,說,不是這樣嗎?每次快快完事,事后呼呼大睡。

董昊與何西西僵硬地笑笑,尤其董昊,更顯出尷尬羞澀的模樣。一方面他是未婚,不表現(xiàn)出窘態(tài)似乎不能證明他是純小伙,另一方面,何西西就在身旁,他的尷尬是由里及外,極難掩飾得了的。幸好曉璐又扯開去了,她兩根手指鉗住老公的鼻子,扮出母老虎的威嚴道,今天灌趴下都行,從明天開始滴酒不沾,直到懷上孕,聽見沒有。老公趁機在她的臉頰上親了口,說,一定聽老婆大人的指示。然后又開始一個個地敬酒。曉璐老公的確太興奮了,在他盛情又死纏爛磨的勸誘下,何西西和董昊均喝下不少酒。

曉璐沒有提及撮合兩人的事,董昊心里甚覺詫異,本來這是絕佳的機會,兩個當事人都在場,若想拒絕都不好意思出口?;蛟S她要等氣氛更適宜時再拋出這個成人之美的話題。

董昊與何西西都很少說話,反正曉璐一直在嘮嘮叨叨的,而她老公也閑不住要插上幾句,有些話說得沒頭沒腦,曉璐便佯嗔地給他頭上來幾個“篤栗子”。

這頓開心熱鬧的晚餐,因為曉璐母親的一個電話被中斷。曉璐母親心臟感到不適,估計老毛病犯了,只得求助女兒。放下手機,曉璐的酒也醒了一半,她吩咐老公,馬上打電話找代駕來,他倆必須立即趕到母親家。老公打完電話,攥緊曉璐的手便步出包房,這時,曉璐抽回身,迅速地對西西和董昊說,等會兒代駕送完我們后馬上過來接你們,到這里吃飯的都開自家車,的士很少過來。說完牽起一旁老公的手,匆匆離開。

剩下的兩人面面相覷,不知該起身跟著離開還是繼續(xù)喝酒,等待福特車返回。加上酒精的作用,頭暈乎乎的,已很難做出果斷的決定,只能隨遇而安了。

他們真是快樂的一對。董昊咂咂嘴,望著走廊盡頭兩人的背影,不由得羨慕道。

何西西的臉頰緋紅,她提起湯匙舀了點紫菜湯過來,聽董昊這般說,她輕輕地嘆息一聲道,讀大學時曉璐還羨慕我呢,說我遇到了一個世界上最疼愛我的男人。而她可能要下輩子遇上了。

董昊不知所措地瞧她一眼,趕緊將目光挪開。

何西西捧起酒杯,喝干了杯底的葡萄酒,她用手抹了抹嘴角,又自顧自地說下去:曉璐也沒夸張,鹵蛋真的待我很好。記得有個星期日,我得了重感冒,曉璐也被我傳染到了,其他兩個室友逃得遠遠的,只有鹵蛋陪著我去看病打針,為我打水洗臉擦腳,為我跑上跑下地買餛飩下面條,直忙到宿舍管理員把他攆出樓外??伤恢笔卦跇窍?,不時發(fā)個短信給我,問退沒退燒,肚子餓不餓,他說會一直待在樓下,有事立馬叫他。次日清早,室友回宿舍取東西,果然見鹵蛋坐在臺階上睡熟了。

董昊又瞧了眼何西西,發(fā)現(xiàn)她的眼眶里噙著些許淚花。他想,她或許早從曉璐伉儷情深的影子里疊印出自己曾經(jīng)的幸福,于是心潮起伏,波濤暗涌,恰好他對曉璐夫妻的羨慕猶如替她拉開了一道水閘,使她的情感之泉一瀉而出。由此看來,她此刻眼中的淚花,并非傷痛所致,而是情感的流露。董昊默然,捧起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小口。

何西西抓過酒瓶,將自己的空杯子斟滿,一口氣灌下了小半杯。

董昊想轉移話題,卻找不到合適的措辭。也許頭昏腦漲,也許擔憂顧忌,竟連說話的欲望都沒有了。包房的悅耳音樂與清香淡了,幽雅愜意的氛圍散了,他唯獨感到的是透不過氣來的壓抑。他機械地端起酒杯,喝酒。

可我被那個世界上最可惡的流氓毀了,從此再不會有幸福。何西西喃喃道,似夢囈又似自言自語。她抓起酒杯胡亂地喝了幾口,他為什么要毀我?為什么不去找“雞”呢……

何西西如祥林嫂般反復地絮叨這兩句話,眼神是空洞的。董昊整個人恍惚了,只覺得心在緩慢下墜,目標或急流漩渦或懸崖深淵??磥?,心要比他的軀體先行一步了。

那流氓是誰?我要把他揪出來。我就問一句,為什么要毀了我?何西西的眼眶里浸泡著一汪清淚,一滴滴地沿臉頰流入嘴中。我不想對他怎樣,只問一句,為什么要毀了我?毀了我的幸福?毀了我的一生?

她此刻的聲音簡直似幽魂般飄浮于空間,他的意識仿佛被這亦真亦幻的聲音蠱了進去,當她再次神經(jīng)質地嘶嚎,那流氓為什么要毀了我,他究竟是誰時,董昊如被施了魔法般脫口而出,是我,我就是那個渾蛋流氓……

責任編輯 王宗坤

郵箱:wangzongkun200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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