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潔

摘 要：日本美作為東方美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深厚的魅力。而享譽世界的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不僅自覺踐行日本美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還探索出一種代表日本現(xiàn)代美的創(chuàng)作風格，在豐富日本美的內(nèi)涵的同時更將其推向又一巔峰。本文以“日本美”為切入點，從“物哀書寫人物命運”“人性即美的女性刻畫”“日本民俗美的隱喻”“民族性格的矛盾展現(xiàn)”四個方面展開對川端康成作品的探析，以期得到更多美的啟示。

關(guān)鍵詞：物哀 民俗美 女性美 矛盾性 川端康成

自古以來日本就以其獨特的審美文化享譽東方，乃至世界。在日本美的溫潤滋養(yǎng)下，許多作家探索出了具有“日本風味”的創(chuàng)作道路，川端康成就是十分明顯的一例。自其于196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以來，他的作品就被作為研究日本美的良好范本。而除了作品本身，川端康成在作品中傳達出的美學理念以及濃厚的日本風俗氣息，更令人向往。

一、物哀書寫人物命運

“物哀”這一概念作為日本古典美的傳統(tǒng)美學范疇，以其古老而固化的創(chuàng)作范式深深影響了日本文學的發(fā)展。在日本文學史中，和歌、俳句、物語、隨筆乃至小說，無一不體現(xiàn)“物哀”的文藝理念。但“物哀”并非天生就有，其來源于早期在歌謠和神話中出現(xiàn)的“哀”。從辭源角度分析，漢語傳入日本后，“哀”字被借用來表達“唉、啊、呀”等呼嘆語氣。而自《萬葉集》之后，“哀”不再是簡單的語氣詞，它偏向于個人的感動以及對情感的詠嘆。這一內(nèi)涵的豐富與演進也標志了“哀”的關(guān)注視角由感受的“瞬間性”轉(zhuǎn)為了情感的寫實性，此時“哀”審美理念初步成型?！对词衔镎Z》后，“哀”的內(nèi)涵得到了極大的豐富與發(fā)展。經(jīng)該時期國學大家本居宣長的提煉與升華，“物哀”的概念正式形成并具有了一定的理論高度。？譺“物哀”之中，“物”是客體存在，“哀”是主體體察客體的心境結(jié)果。這心境不止哀感本身，還包括感動、調(diào)和、優(yōu)美、情趣這幾種狀態(tài)，具有同情、憐憫、頌嘆、贊美等含義。簡而言之，“觀察萬物，體察物美，以內(nèi)心觸動與物相融為一的審美活動”便是“物哀”。由此可見，“物哀”的形成正暗示著人們體察萬物的審美情趣及書面化表達的成熟，以及人們領悟力的細膩程度。

近代研究中，我國學者葉渭渠先生將“物哀”分為三個層次：其一為對人的感動，突出對男女戀情的哀感；其二為對人生的感動，突出人心對百態(tài)世相的詠嘆；其三是對自然美的感動，以幽玄風雅的筆法寫人物命運。不難看出，這三個層次恰好對應在了受“物哀”觀念影響至深的川端康成的創(chuàng)作實踐上。正如長谷川泉所言：“《源氏物語》是決定川端康成文學生命的重要因素?！蹦敲磻{借《源氏物語》對川端康成文學生命的浸潤，以物哀書寫人物風雅空寂的命運，營造幽玄美感，從而細膩超然地刻畫人物心理，傳達作者對繽紛世相的思索，似乎也就成了一種必然的趨勢。

《雪國》中，島村在列車途中偶遇葉子，冰天雪地的自然風物使人對葉子有種晶瑩剔透的想象。而后當島村發(fā)現(xiàn)了葉子的安靜純潔和純良心靈時，對她的喜歡漸次過渡為默然的愛。以常理布局，二者應在一起，但結(jié)局卻令人唏噓——葉子在熊熊大火中縱身躍入火海，只留島村無盡悲嘆。此處盡可體現(xiàn)男女戀情的哀感。而葉子的死，作者將其喻之為“非現(xiàn)實世界的幻影”，毫無陰森恐怖卻含靜謐幽玄之感。仿佛她的歸宿正是清雅的歸寂。這便透露出川端康成對人生世相的思索，葉子是脆弱的美，抓不住也留不得，只有在消失的悵惘中無限回味。這不正具有生命的哀感嗎？從另一角度看葉子的離去，還可窺見作者對古典美的永恒向往，以及其對禪宗中虛無觀念的推崇。雪國的故事于此戛然而止，葉子這位美人便也永恒長存在那個世界。

《伊豆的舞女》亦是如此。川島在前往伊豆的旅行中巧遇舞娘熏子，并逐漸為其純潔所心動。短暫的交往過后，二人互生真情，但又深知對方只是過客，因此川島在深深的遺憾與落寞中結(jié)束了這段旅行。歸行舟中，再憶熏子，不禁淚流滿面，悲傷難以自持。男女戀情的哀感又盡顯無疑。似乎在川端康成的筆下極少有美滿結(jié)局的愛情。當然，這也與他早年情感經(jīng)歷的失敗有關(guān)。作者將自己早年的感傷、失望與落寞都賦予了川島。其次，伊豆的景色極美，也易營造幽玄清寂的氛圍，使人觸景動情。川島對熏子的愛意愈發(fā)濃烈，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與景色的交替，山川大海都蒙上一層感傷的色彩，分別之期亦在靠近。風雅萬物下川島的心緒實在復雜，百感交集也只剩悲切慨嘆。愛情的失敗影射在自然之景中，“物哀”之美得到了極大的體現(xiàn)。

“物哀”這一美學理念賦予了川端康城的作品更豐富的意涵。除了上文述及外，還對下文所涉及的“女性刻畫”“民俗刻畫”“矛盾刻畫”均有影響。

二、人性即美的女性刻畫

在川端康成筆下最具日本美的，當屬個性鮮活又不失風韻的女性群像?！堆﹪分械鸟x子和葉子，《伊豆的舞女》中的熏子，或是《古都》里的千重子和苗子，還有《千只鶴》里的太田夫人和文子，再或是《睡美人》中出現(xiàn)的各式熟睡的美少女，這些女性各有氣質(zhì)——駒子柔媚，葉子清麗，熏子純美，千重子文雅，苗子善良，太田夫人風情萬種，而文子聰慧，但她們無一例外均具有日本女人獨特的纖雅陰柔之美。同時，川端康成為避免人物設計的扁平化，相應地設置了許多反面角色。如《千只鶴》中的近子和《睡美人》中的老女人。近子常懷嫉妒之心，不知廉恥而內(nèi)心隱惡，三番五次破壞文子一家，最終得知文子家破人亡時仍心硬如石，令人生厭?！端廊恕分械睦吓藙t是另一種“反面派”——她招募各色少女，以不知其量的安眠藥將她們推之于老年人的床榻之上。當“黑姑娘”死去時，老女人則顯出令人訝異的冷漠與冰涼?！耙暼嗣绮萁妗钡慕?jīng)營心態(tài)使其鄙陋無處可藏。她們的存在有反襯之意，使我們看到善良女性的本真美，進一步思索日本女性所具有的純?nèi)粴赓|(zhì)。

縱觀川端康成筆下的女性群像，除了被不同女性氣質(zhì)體現(xiàn)的張力打動，還為張力背后的人性美所感動。這些女性都洋溢著健康的活力，具有深刻的美感?！堆﹪分旭x子為了給丈夫治病，甘做一名藝伎。她雖然生活在底層，卻堅持以學習歌謠、棋藝的方式來繼續(xù)對生的希望與對美的追求，以溫柔細膩之心、外柔內(nèi)剛之美打動人心?！豆哦肌分械那е刈幼杂锥Y貌矜持，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純凈美感。苗子是其孿生妹妹，生活艱苦卻內(nèi)心稚淳，除了與千重子的美貌相同以外，她還多了一份隱忍與無私，甘愿為了千重子隱居深山，蘊含了自然風物賦予她的質(zhì)樸美。但在《千只鶴》和《睡美人》中還有一種只顧病態(tài)的官能享受卻忽視道德倫理的人性美。近子以幾乎瘋狂又陰險的手段逼死了太田夫人和文子，只為泄內(nèi)心之怨。菊治與其父的情人發(fā)生亂倫之戀，太田夫人死后又移情于其女文子。睡美人客棧則更是變態(tài)官能欲求發(fā)泄的陣地。在虛無頹廢面前，美的恐怖陰暗隨之襲來。一系列違背倫理的情感只為人性的欲望得到發(fā)泄，在某些程度上也暗示了日本戰(zhàn)后人性的扭曲，但這顯然不是川端康成關(guān)注的重點。為了追求美，人性既無關(guān)善惡，又可以超脫世俗道德，只要獲得快樂，便是向著美進發(fā)。因此，在“人性即美”的審美態(tài)度面前，各色女性都是日本美的具體體現(xiàn)。

三、日本民俗美的隱喻

川端康成堅守日本文化傳統(tǒng)，其作品中自覺地出現(xiàn)了許多文化符號，如“和服”“腰帶”“櫻花”“杉樹”“彩陶”“茶道”“花道”“節(jié)日”等。這些文化符號直接或間接地賦予了人物深層意蘊，豐滿了人物形象的同時將日本民俗擬人化，更具鮮活之感，可謂一舉兩得。以民俗文化做載體隱喻人物命運發(fā)展，則更集中地體現(xiàn)了日本民俗美的精魂。

在《古都》中，開篇提及并生的紫花地丁隱喻著孿生姐妹。而后姐妹的相遇及相認，在作者的妙筆下，則以廟會這一民俗為契機，令我們真切感受到溫情的人間煙火。更巧妙的是，秀男與兩姐妹的愛情通過腰帶曲折展開。秀男對千重子的愛通過一條繡滿杉樹的腰帶轉(zhuǎn)化為對苗子的愛。此時腰帶不僅是民俗，還是連接人物關(guān)系的重要紐帶，更是推進人物感情升華的必要介質(zhì)。千重子之父注重和服傳承，在書中和服類型也隱喻著人的性格。千重子喜歡素凈的和服，注重設計意蘊，恰適合她安靜沉穩(wěn)的性格，不虛美、不張狂。日本“花道”在書中也有體現(xiàn)。日本人將櫻花作為自己的靈魂象征，追求其所蘊含的純潔素凈之美，杉樹也是日本美的代表風物，幽寂質(zhì)樸。作者選取這二者作為兩姐妹的暗喻，眼光獨到，更為精妙地體現(xiàn)了二人或素雅或質(zhì)樸的氣質(zhì)——千重子具有櫻花的哀婉素美，儼然自成櫻花的化身；樸素無私的苗子則具有杉樹般的靈魂。讀《古都》，仿佛身臨其境，一面是櫻花的哀婉和杉樹的幽寂，一面是廟會的熱鬧和繁華，使人頓感日本美的繽紛。作者在一幅幅民俗畫卷中推進故事，毫無生澀之感，反添幾許日本美的質(zhì)感。

在《千只鶴》中，太田夫人本身是菊治父親的情人，卻與菊治有不潔之私，菊治在太田夫人死后移情其女文子。這是多么違反倫理道德的事情，但是為了人性欲求的合理化伸張，作者利用彩陶、茶道的民俗升華了人物靈魂，顯得不那么齷齪。父親與太田夫人所用陶器幾經(jīng)輾轉(zhuǎn)擺在了自己和文子面前，像不見光的愛情，這是多么滑稽諷刺的事情！紅黑釉的志野陶瓷碗，見證過多少傳奇與悲涼，卻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回到菊治那里，看著那彩陶，“菊治竟覺得自己得到了凈化與寬恕”。通過物來寬恕人，這是多么大的力量，文化對人是何其包容！這些見證著人物命運發(fā)展的器物擁有一種文化傳承的使命感與莊重神秘的純凈感，不僅凈化人的心靈，還隱喻人的命運。文子失蹤之前，親手砸碎陶碗，隱喻了不久后她自己的消失。茶道是菊治父親一生的心愛藝術(shù)，但菊治父親的離去和茶道的衰落使人頓生無奈與悲涼之感。傳統(tǒng)文藝的衰微隱喻了美的堅持在人性欲望面前越發(fā)渺小，于是古色古香的茶室成了罪惡靈魂的舞臺。這些傳統(tǒng)而古典的文化符號加強了作品的民族獨特性，也構(gòu)成了人物命運的隱喻，在作品表現(xiàn)日本美的方面有不可忽視的作用。

四、民族性格的矛盾展現(xiàn)

眾所周知，日本民族性格的矛盾性使其藝術(shù)也呈現(xiàn)這種色彩。著名畫家東山魁夷就曾坦言，日本人的性格具有矛盾性，正如自己的名字，“東山”和“魁夷”不正是一面溫和一面凌厲的綜合嗎？美國作家魯斯·本尼迪克特也在《菊花與軍刀》中深刻分析了日本民族的矛盾性。川端康成的創(chuàng)作深深植根于日本民族與文化，他的筆尖自然也充滿了矛盾性。而且他自幼失去雙親，少年時又與相依為命的祖父分離，愛情之路不順，這些生活經(jīng)歷造成了他敏感孤獨的性格。綜合共性的文化因素與個性的生活經(jīng)歷，不難理解他的矛盾性。且看他筆下很少有愛情完滿或生活幸福的人物便可得知：文子的失蹤和太田夫人的慘死令人唏噓，川島與熏子的分別使人遺憾，島村目睹葉子的離去使人嘆惋，苗子為了千重子的幸福深居山林，使人憐惜……這些人物的命運或多或少有著不完滿——想要追求愛卻終得不到愛，曾經(jīng)歷過美卻永遠在緬懷美。這便是其寫作的矛盾之一。其二，獨特的早年經(jīng)歷使他心中始終有著很深的人道主義追求。他關(guān)注底層小人物的命運，善于抓住美好而溫馨的場面進行描繪，使讀者也被世相熱情所感染。他所關(guān)注的舞女、藝伎、窮人家的孩子都有著充實的生活和純潔美好的靈魂，這些人活出了自己的滋味。但是作者并不奢求這種人間溫情，他獨好空玄幽寂的結(jié)局，仿佛看透了櫻花由燦爛至枯寂的瞬間，人間繁華與繽紛世相并未使他留戀，這一切不過是云煙虛無。他的筆下，生的絢爛與死的清寂相對出現(xiàn)，這便是其寫作的矛盾性之二。葉子的美麗以死來永存，文子的失蹤使菊治悵惘，千重子并未與苗子永聚，川島也只有在回憶中留戀熏子。曾經(jīng)的美好絢爛哪個能永存呢？他的“禪宗”思想使他崇尚虛無，葉子、文子都未曾停下她們離開的腳步?；蛟S川端康成認為永恒的美即“虛無”，終不可得。所以在生命的尾聲，他選擇自殺，結(jié)束了自己矛盾又美麗的一生，也留給世人世相一個空寂的結(jié)局。我們無法使美常駐，只能緬懷美的過往。

川端康成追求美的方法與審美的理念也體現(xiàn)了他性格中的矛盾性。作為新感覺派的代表人物，他一面推崇“精神至上”，追求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川島雖然喜歡熏子卻未與她在一起，島村欣賞葉子卻沒有得到她；一面又耽于病態(tài)的官能享受，超脫倫理道德約束——江口老人同四個年輕女孩睡覺，他不占有她們，但只是欣賞著女孩年輕的胴體，得到人性的放蕩與欲望的伸張，他就頓覺滿足……很難想象，作者關(guān)于愛與美的境界追求竟有如此大的反差。這是審美與審丑的不同，也是其寫作的矛盾性之三。有人批評川端康成，這是其老年的頹廢空虛與扭曲的欲望追求造成了這種矛盾性。但無論因為什么，川端康成的矛盾創(chuàng)作使我們更加直觀地進入了他獨特的內(nèi)心世界與審美領域，這是不可復制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與成功！

五、結(jié)語

川端康成的作品至今還洋溢著無法言喻的日本美、東方美。無論前人從哪個視角去詮釋川端康成及其創(chuàng)作，我想都是不全面的。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礎上，結(jié)合他愈讀愈發(fā)口齒留香的散文以及小說，從“物哀與人物命運”“人性與女性刻畫”“日本民俗美”“矛盾性書寫”四個方面對川端康成的創(chuàng)作進行了簡單的梳理和概括。在品味“川端康成式”的日本美的同時，我始終覺得，川端先生還在，那種永恒的美還在。一切都未離我們遠去。

② 葉渭渠：《日本文化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37頁，第137頁。

楊波：《論日本文學中的“物哀”》，《雙語學習》，2007年第9期，第192頁。

葉渭渠：《日本古代思想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4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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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廣州市教育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重點課題（2013A002）成果之一；廣東省“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學生應用與實踐能力培養(yǎng)模式創(chuàng)新實驗區(qū)”成果之一

作 者：趙 潔，廣州大學人文學院2014級在讀本科生。

編 輯：趙 斌 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