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檀香
少時讀紅樓,并不解其中味,單為那一句“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而癡絕。偶翻八卦命理書,知自己屬木命,私心竊喜,愈發(fā)生了癡念,暗忖此番寄身人間定也是為了找尋木石前盟。此后,每見石頭便倍覺親切,對著它們微微一笑,恍然覺得它們中的一顆就是我的舊相識,每一道光陰刻下的紋理里都隱藏著我的前塵舊事。
若入山中靜坐,四周皆石塊磊磊,石壁峭立,我必在心中默念:石兄,石兄,別來無恙?!且替古人操心,想那寶玉瘋癲之后是否重歸青埂峰下,復(fù)化為一塊頑石。而石邊定會長出一株絳珠草來,裊裊娜娜,我見猶憐。渺渺茫茫之中,木石相依,迎風送雨,朝朝暮暮。
家門口有一處叫“石頭記”的玉石坊,只這名字就讓人覺得古意盎然,引我浮想聯(lián)翩。似乎一走進去,就能穿越光陰,叩醒記憶。玉石太輕,可載得動陳年的故事?而那個李姓的詩人,還在光陰的深處幽幽詠嘆:“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似乎有一根看不見的紅線牽引我走進去,邂逅一段美麗的情緣,而那情緣早已定格在當年明月樓上的一場春閨夢里。
傳說忘川河邊有一塊三生石能照見三生三世的舊精魂,只要把名字刻在一起,兩人終會在輪回里相逢,奔赴三世的情緣。而人間的三生石則在杭州西湖的天竺寺外,蘇東坡在《僧圓澤傳》里記載了一個關(guān)于輪回的動人的故事。
往事越千年,故事里的圓澤和李源似乎還在輪回里生生不息。若在最深的紅塵里邂逅某人,一垂首一揚眉,雖是初相識,卻猶似故人歸,那種不可言說的靈犀與情愫,定是遇到了三生石上的舊精魂。
若石頭也有輪回,不知哪一顆,曾是弄玉的簫,卞和的璧?哪一些曾是女媧煉就的五彩石,哪一些是精衛(wèi)填海的石子?涂山氏化成的“望夫石”是否已幽幽醒來,和大禹做了轉(zhuǎn)世的夫妻?花果山上再有仙石蹦出一個能上天入地的石猴來,不畏強權(quán),降妖除魔,“玉宇澄清萬里?!?,那倒真是眾生的幸事了?!傲职挡蒹@風,將軍月引弓。平民尋白羽,沒在石棱中!”盧龍縣城的虎頭石村,那塊狀如伏虎的石頭,不知是否還在等待著飛將軍李廣跨馬揚箭而來?
南京被稱為石頭城,對石頭情有獨鐘的我,小時候就對這座城充滿了向往,父親出差帶回來的雨花石,被我珍藏至今。成年后與朋友結(jié)伴去南京,下車伊始,朋友們?nèi)瑛B雀般飛向紫金山,我卻興沖>中直奔中華門外的雨花臺,那心情像在與久別的情人相會。雨花臺已有三千多年的歷史,南朝梁武帝時期佛教盛行,有位得道高僧云光法師常在此地高座寺后的山頂設(shè)壇講經(jīng),有僧侶五百人趺坐聆聽,講到精彩處亂石點頭落花如雨,雨花臺由此得名?!澳铣陌侔耸拢嗌贅桥_煙雨中?!比缃?,六朝佛事早已湮沒在歷史的煙云中,一靈未滅的雨花石依舊嬌艷瑩潤,如佛祖指尖輕拈的一朵花。
我有幸住在泰山腳下。泰山是歷代帝王封禪祭祀的圣地,相傳上古時期就有72代君王封禪泰山,泰山石就被賦予了獨特的神力和靈力,泰山“石敢當”威名赫赫。漢武帝曾帶回四塊泰山石放置在未央宮的四角,以辟邪,所以泰山石歷來被作為保國護家的神靈。人們在蓋房子時總是把刻有“泰山石敢當”字樣的石頭砌于墻上或立在門口,以求消災(zāi)避禍。石崇拜也成為上古崇拜中獨特的一種。國務(wù)院公布首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泰山石敢當”習(xí)俗榜上有名。
今年的十月一,我一改往年出門遠游的習(xí)慣,與家人再次來到位于泰山西麓的彩石溪景區(qū)?!爱嬋胨行悖诋嬌狭??!?,彩石溪的美在于古樸天成,野趣盎然。沿溪可觀賞色彩斑斕的帶狀彩石,十八億年五世同堂的地質(zhì)奇觀。山澗綿延數(shù)十里,彩石參差鋪溪底,波光瀲滟,奇特地質(zhì)地貌,猶如潑墨大寫意。置身于一灣彩石間,頓覺天地琳瑯。我與石對坐,探詢它們上面形狀各異的花紋和圖案,想象著流水和松風刻下的光陰的故事。不經(jīng)意間抬頭,看見雜草叢中一塊墨綠色的小石頭,上部有一圈金黃的圓輪,陽光射在上面,圓輪似熠熠生輝,石頭的下部有幾道銀白色的水波紋,如同滄海騰細浪。我彎腰揀起,放在手掌中摩挲打量,招呼家人過來,大家給它取名為“旭日東升”。不一會兒,我們又尋到了“海上生明月”和“嫦娥抱玉兔”,圖案皆惟妙惟肖,如石上浮雕,靈動飄逸。石尋有緣人。于萬千亂石中,獨獨與這幾顆石頭一瞥生歡,也算是天作之緣。它們埋于地下數(shù)億年,又浮于水面數(shù)億年,在冥冥中執(zhí)著等待,終與我輾轉(zhuǎn)相見。我也將把它們捧在掌心攜回家中,自此朝夕相守,相親相近。若有來生,或許我也是一顆石頭,與它們同臥于朗朗天地間,沐浴晨嵐霧靄,可否會念起往事,彼此相視一笑?
世人多愛金銀的奪目光華,我卻偏愛玉石的古樸禪意。在紅塵中且行且尋,只為念著一段木石前盟。你曾共我一朝相許,我且還你三生癡念。伯牙摔琴謝知己,木石相逢照肝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