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靜怡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老宅貼上封條的時候,我下意識地看了看手機,時間定格在二零一四年八月二日,農(nóng)歷七月初七。小時候讀《長恨歌》,總覺得這句詩鬼氣森森的,空曠黢黑的宮殿兩人竊竊私語,有什么甜蜜可言。幾天疾風暴雨的搬家實在傷神,以至于被封之后,竟失了慌,不知所措起來。我拿出前幾日淘出來的那盞煤油燈,擰出燈芯,點上火,半個世紀前的煤油竟然兀自燃燒起來。黑暗中,微弱的橙色火苗在銅綠斑斕的燈架上舞蹈,燈芯由于過分干燥,發(fā)出嗶波的聲響,點點火星子濺到霧氣層層的燈罩上,過期的煤油味里夾雜著老舊灰塵的氣息,這味道在空氣中脹大。我在燈下恍惚,眼前盡是陳年千古的故事,我仿佛看到那些人在煤油燈下切切索索地私語,影子在木隔板上暈開,變形。
(一)
他敲了敲八仙桌說:“這是老物什,料子是黃櫸,你們?”
我拿著飯碗,挪了挪位置,艱難地咽下飯,喝了口湯:“難道我們搬個家連飯都不吃了?桌子不搬去,蹲著吃飯嗎?”
“那碗櫥呢?”
“不賣。”
“這燭臺呢?”
“也不賣?!?/p>
古董販子一波又一波洞開老宅大門,熟稔地進出老宅,反客為主,如入無人之境。其兩眼矍鑠,鼻孔翻向上,在空氣中蟋索,靈敏地嗅出銅錢的氣息。他們有著雷同的裝備,清一色的頭頂鴨舌帽、手拿電筒,斜跨一只過氣丑陋的黑色大包,瞳仁發(fā)紅,眼神所到之處皆被定價。饑餓——如覓食的鬣狗——兇相且充滿攻擊性,總被大人嚇唬吃飯不乖會賣掉的小孩,定會被嚇哭。他們四處翻出書柜、抽屜,不時敲打著闌干,扒著縫隙傾聽聲音。不放過黑呢大衣口袋里的字畫、書信、私章,一次次丈量摩挲那些上了年紀的紅木茶幾太師椅,褪了色的衣櫥碗柜,落滿灰塵的梳妝臺,掛著破洞帳子的雕花大床以及那些胡亂堆在一旁,好像隨時準備出碼頭的朱漆描金的箱子。
那些沉睡了一百多年,市井凡俗的勞什子似乎在這一刻被喚醒,重新賦予意義。
我站在一旁,看它們一件件被橫著或拆得七零八碎抬出樓梯、吊下閣樓,繞過赭紅梁柱,來到明堂,穿過中庭,移出大門,搬上卡車,或搬走或寄送或賣掉,突然與這些曾經(jīng)熟悉的物件產(chǎn)生了陌生的隔閡感,似乎眼前正在進行著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二)
黑暗中,蚊子密密麻麻撞擊著小腿肚、胳膊肘、頭頸后,一切裸露于衣衫的肌膚上,留下不規(guī)則的腫塊,似乎蚊子也曉得這是最后的晚餐,正在進行瘋狂撲食,將新鮮的、酸腐的血液,一飲而盡。蚊子是夏天老宅中永恒不變的動物,百年闔府人事皆變,似乎只有這嗡隆嗡隆的詭異交響和奇癢難耐的感覺從未改變。
入夜時分,是蚊蟲最猖獗之時,爺爺把涂滿肥皂的臉盆遞給我,這是我們飯后消食的一大特色健身方式,隆隆烈烈的捕蚊運動。我興興轟轟地伸手就往桌子底下,后園里,天井里,灶頭間,甚至陰森的柴房趕,在空氣中忙碌地翻飛臉盆,越是烏暗徹骨的地方越有收獲。半小時后,我與爺爺相約在明堂拿出各自沾滿密密麻麻蚊子尸體的臉盆,比誰盆子里的蚊子多,我細細數(shù)出幾百只蚊子,它們透明的翅膀被黏在涂滿肥皂的盆壁上,有的并沒有死,掙扎蜷縮著的身軀。除了蚊子,常常還有其他的收獲,一些不知名的小蟲及蛾子,哪怕私心算上它們,我也還是抵不過祖父盆中的數(shù)量。這種收獲的快感甚至于超過了黑暗中的恐怖和被蚊子的攻擊,這種無謂的大膽如今想起來真是詭異的瘋狂。我甚至懷疑那些吸取人精血修煉了百年的蚊子成了精,每年夏天蘇醒一次,不動聲色地宣告自己才是宅子的主人,我們儼然不過是他們的獵物,最后真正能留下來的只能是這些捕食者。
天井的水缸里星星點點遍布著翠綠色的水藻,大量孑孓在其間伸縮扭動身子,肆意妄為地生長,迫切渴望趕上這個夏天。我無比煩躁地上下抓撓,把身體扭成一顆絞股糖,在蚊子包上細細刻下一個個“井”字,那祖母遺留給我最古老樸素的方法止癢,然而終究顧此失彼,在黏膩的肌膚上劃出一道道深淺不一的紅印子。這種燥熱與瘋狂的瘙癢叫人恨不得揭了皮,簡直令我無法專注與老宅告別,嚴重制約了自我傷感煽情的發(fā)揮,只想迅速將細軟通通塞進箱子,草草收場作罷。
(三)
灰撲撲的綠電扇在頭頂吱嘎吱嘎地旋轉(zhuǎn),旋轉(zhuǎn),旋轉(zhuǎn),空氣里彌漫著那切開的半個西瓜的香氣以及頹靡燃燒著的李字牌蚊香的味道。這慢悠悠的味道,似乎看不見眼前這一家人為拆遷而搬家的焦慮狂躁,鴉片一般,煙熏火燎地麻痹人的神經(jīng),讓人沉下去,沉下去,產(chǎn)生地久天長的錯覺。
我被這氣味催眠得厲害,眼前的一切都顯得那么的不真實。
我是出生在這里的第五代人,從我記事起,老宅就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這是高祖的產(chǎn)業(yè),我對他的印象僅限于朱紅托盤底下墨筆書寫的:
聿德堂朱,慕記,癸亥年置。
那時候的人們恨不得在每一件家私上搭上自家印記,大到正堂門匾、五斗櫥、梳妝臺、茶幾,小到竹籃、碗底、照片、書籍,無一不在浮夸地暗示:私家珍藏,閑人勿動。而我內(nèi)心是歡喜的,這是少有的能近距離接觸先祖的方式。手指一筆一畫描摹墨字,仿佛曾祖手把手教我習字,一種唐突的親切,莫名地感到先人的血液熱乎乎地在身體的各個器官流淌,溫暖而歡快,在鬼魅的平行時空中與他們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
高祖的故事實在太過遙遠,我總在“叔嗲”“奎太太”這樣分不清男女的稱呼中暈頭轉(zhuǎn)向,茫然出離大人的講述,然而他留下的這所宅子無疑的真切具象的。
民國二年,高祖從錢公后人手中買過宅子,想來宅子便是前清遺物,在易姓之前便已存在了很多年。錢家一貫是吃瓦片的,傳至毛字輩人,抽大煙把家底敗個精光,終于為了這裊裊云霧,把最后的宅子也拱手了。其后因煙癮,曾不斷找到高祖借銅鈿,高祖不堪其擾。
高祖生八子,曾祖排行老四,雖生八子,亂世生養(yǎng)不易,多年后可尋的唯有曾祖與七叔祖。兩房如榮寧兩府,分庭而居。曾叔祖居前廳,我們居后堂。最外是門廳水房,依次向內(nèi)是曾叔祖的天井與正房,正房分樓上樓下兩層,樓下皆為正堂,樓上設(shè)四個房間,正房東西兩側(cè)為廂房,東側(cè)為曾叔祖家的,西側(cè)是我們家的,廂房再側(cè)為披房,常年出租,內(nèi)部結(jié)構(gòu)鮮為人知。漸次向內(nèi)的天井與正堂是我們家的,結(jié)構(gòu)與前廳相同,不復贅述。此外其后另有東、西兩個后院,主要負責成為四代孩童的成長樂園,解放后西院曾讓地于新建的梅涇公園。
至于宅子究竟有多老有多大,我無從考究。曾祖又生八子,然而從我記事起,曾祖父在濮院的后輩只剩大爺爺和嫡親祖父,大爺爺無后,父親被過繼給大爺爺。因此,事實上后堂也就只剩爺爺這一支了。而曾叔祖少生養(yǎng),一女早夭,其子為復旦教授,一家定居上海,鮮少露面,因此前廳只有曾叔祖一個獨居。想來膝下無歡,甚為寂寥,唯逗趣于我,聊解凄清。他習慣顛倒著叫我的名字,我也樂于接受這獨特的叫法,常在前廳拿著祖母給的大蒲扇驅(qū)蚊,至于摸索些什么,究竟無甚印象。三歲那年的驚蟄前夕,乍暖還寒,不愛吃午飯的我,早早地在前廳玩耍,只聽隔壁“咕咚”一聲,曾叔祖艱難地喚了我一聲,我最后一次聽到自己顛倒的名字,叔祖因跌倒而謝世了。終于,這宅子只剩下了我們。
老宅最熱鬧的時候,容納了二十多口人,熱鬧異常,曬起衣服來就像蔵家經(jīng)幡在空中飛舞。孩子們被一個個塞在廂房里,直到要打地鋪為止。與生了七八個孩子的高祖和曾祖的恢弘氣勢相比,祖父兩男兩女的境況,就慘淡了不少。父親排行老二,屬虎,大爺爺便拈此兩者,信手將父親取名為仲寅,白話一點就是二虎子。但就是這直截了當、古老樸素的取名方式,讓這個名字頗具風骨,如“伯夷、仲尼、叔齊”令人倍感清爽。它既不像“建國、衛(wèi)東、國慶”一早便暴露年代,也不像當下這個時代,取名字用力過猛,恨不得翻爛整部《康熙字典》,使名字集天下之大成。
對于孩子,祖父是頗為嚴厲,管教方式較為單一,也因子女頗多,怕隨意允了人,便失了公允,四個孩子鬧將起來,也不可謂不心煩意亂,因此不論羊肉、雞蛋總是齊齊地分為四份,心想底下的事兒就不與之相干了。愿望是美好的,可孩子們可不是省油的燈。大人眼里均分妥帖,他們眼里可要分出精細高低,縱然是一模一樣的東西也是別人碗里得要好,況且性別年齡不同,鮮有調(diào)和之時,祖父不堪其擾。
父親生性不羈,頑劣搗蛋,沒少讓祖父頭疼上火。父親早早的學會了游泳,常常一下午一下午的浸在河里。他是潛泳的高手,潛上二三十米不在話下,從河底的骷髏里摸出一盆子螺螄。祖父母一上班就迫不及待地跑去了,家里的老太太壓根攔不住,等到祖父母下班回家,家里的老太太總是氣急又絕望地向他們告狀:“我是管不了他的了,你們可以去河里撈了!”直到有一天,父親終于在潛泳時被玻璃割傷了腳趾的神經(jīng),也不敢告訴祖父母,直到那腳趾再也彎不過來。
父親上頭有個姐姐,底下有個妹妹,在叔叔沒出生之前,不可謂不“意氣風發(fā)”,上有長姐寬待,下有妹妹可爭。在僧多粥少的日子里,常常去搶妹妹的那一份。小妹吃得省,把中午的雞蛋留到晚飯,打開櫥柜,哪還有她的份,兩行眼淚滾下來,申訴也來不及了,雞蛋只有這么多,又不好立馬從園子里捉只雞,命令它馬上下蛋,父親扒著飯沒心肝地對著她壞笑。
清明的時候,祖母做芽麥塌餅,也不知是想吃還是不想吃,父親竟鬼使神差的將餅藏入褲子口袋里。晚上,祖母洗小孩的衣服,父親的褲子一浸到水里就好像是在“化膿”,污染了一盆水,摸下去嚇了一跳,油膩膩,黏糊糊的東西,翻出來細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褲袋里有個不成型的芽麥塌餅。祖母氣憤地拉父親過來,他亦惶惶然說忘了??粗茄澴?,他內(nèi)心也是惋惜的,也不知是憐惜那個融化了的餅,還是那條無端被毀的褲子。
好不容易挨到了上學的年紀,開學頭一天,祖父給父親五元錢,由家里的老太太陪同去交學費。一路上,簡直無法克制對于第一次拿錢的激動心情,放在口袋里,拿在手里反復摩挲,不知如何是好,親切友好地與之培養(yǎng)感情。走到學校,卻發(fā)現(xiàn)手心里空空的,那五塊錢怎么也找不到了,衣服口袋里,褲子口袋里,帽子里,哪里都沒有。真是令人懊喪。他只好喪氣地回家,腆著臉告訴大人五塊錢消失了,被狠狠地罵了一頓。然而讀書又不能不讀,祖父雖然生氣還是塞給了父親五塊錢,重新交學費。這是與錢第一次親密接觸而留下的不甚快樂的印象。
但相對幸運的是,父親可以在大爺爺處討得些寵愛。大爺爺與祖父是同胞兄弟,祖父是老七,大爺爺是老大。大爺爺字浩官,也曾在米行里做事,因年少時曾入了國民黨,在建國后尋事頗為艱難,他陸續(xù)在一些藥店、酒店里做過賬房先生,后因氣喘病便退休了。鑒于大爺爺獨身一人,父親被過繼給大爺爺,管他叫“阿爺”,我不懂國文里哪個稱呼可以與之相配,但并沒有人強迫我改口喚他爺爺。記事起就是在“爺爺”兩字前冠上個“大”子以便區(qū)分祖父,否則今日該喚祖父為“叔伯爺爺”了。
上學后不久,父親就發(fā)現(xiàn)了一片新大陸。曾叔祖的連襟是有名的連環(huán)畫插畫師,雖然沒過多久便去了上海,但老宅里到底零零散散地留下了一些連環(huán)畫。這些連環(huán)畫讓父親很是入迷,整日里抱著翻看。很快,家里的連環(huán)畫就不夠看了,于是他開始常跑書店。除了花血本買只錄音機,拎著它大搖大擺地走完整條大街,把《梅蘭梅蘭我愛你》播得震天響之外,他的零花錢幾乎都花在了連環(huán)畫上。每隔幾日,就徘徊在鎮(zhèn)上各種書市書攤上淘寶。為了跟祖母討更多的零用錢,不惜到祖母廠里一屁股哭倒在地撒起潑來,當然這種簡單粗暴,不講技巧的要錢方式,除了一頓打是啥也換不來的。于是,他去央求“阿爺”,“阿爺”總會不甚計較地拿錢給他買連環(huán)畫。這種奇妙的關(guān)系也讓父親跟大爺爺更為親近。
當叔叔剛生下來的時候,父親也樂于逗這個小嬰兒,但是小嬰兒慢慢長大,就慢慢變得具有“破壞性”了。他視連環(huán)畫為寶貝,他把這些寶貝分門別類地歸在不同的箱子里,別人都是不能碰的,女孩子們也不屑于與之計較。當有一天放學回家父親發(fā)現(xiàn),叔叔翻亂他連環(huán)畫的時候,小男孩強烈詭異的自尊心使他立馬感到被“侵犯”了,不由升起無名怒火,也不言語,只是把連環(huán)畫統(tǒng)統(tǒng)從樓上扔了下來。
這讓我強烈地感到在多子女家庭中生存的危機感,而父親不知道的是,更大的破壞性在后面。由于家里曾出國民黨黨籍之人,五爺爺曾效力于臺灣當局,因不舍家人,未滿兩年,回了大陸,不幸的是肅反運動燒到濮鎮(zhèn),五爺爺未能幸免于難。家庭情況不夠“清白”,于是一家子在文革時受到了“特殊照顧”。
出門便有人戳著后背說,你家出過“反革命”,祖父原本要升的職位也被人填了缺??蓱z祖父的母親家因地主成分,被抄了個精光。所幸曾祖父早逝,戰(zhàn)亂之時土地早已抵了出去,只評到“小土地出租者”,祖父略感幸運地回家告訴祖母,還好,只是“小土地出租者”,是自查。
在那個火紅的年代,老宅存在的本身就是個錯誤,需要洗心革面,重新做房。而那些熟悉的東西要毀在自己手里似乎比毀在別人手里讓人更痛苦。瓦當要取下,只能留瓦片,飛檐上石獅子要砸下來,墻體上的刻字用石灰蓋掉,明堂的門匾要取下來,紅木太師椅椅背上的雕花要挖掉,字畫扇子堆到后園一把火燒了個精光。祖父翻出父親的連環(huán)畫,緊張地挑出《紅樓夢》《白蛇傳》《聊齋志異》《蘇小妹》《簡愛》《三個火槍手》……
“不行,不行,這是我的,這是我的,不是你買的,你不能動!”父親聲嘶力竭地拉著那箱子一路從樓上哭到后園。
“這也是‘封、資、修,你還要不要活啦!”祖父壓低著聲音,把這些書扔進火盆里。
那個時候的老宅,總是被火光映照得通紅,彼此的臉都在熊熊燃燒的火光和紛飛飄散的黑煙中變形。這火一燒就是十年,以那些年輕人的青春為養(yǎng)料,借著荷爾蒙的東風,瘋狂燃燒,所到之處寸草不生。直到這燃料耗盡,留下一盆嗆人的灰燼,風一吹就四處亂飛。
(四)
濮院的舊城改造終究還是來了,老城區(qū)的居民,愿意或不愿意,最終都在協(xié)議上一筆一筆鄭重地簽下自己的大名,按下紅手印。
老宅也在改造的范圍之中,政府通知,八月前必須遷離。大伙火急火燎地重新裝修祖父過去工作單位分配的一間五六十平米的小公寓,以便離開老宅,祖父可以搬進去??粗矍皫Р蛔叩淖鏄I(yè)以及收廢品似的收購價,全家人腳底都像粘了膠似的,挪不開步子,但是無處不在的倒計時牌子,分分鐘都在提醒著我們面對現(xiàn)實。胳膊擰不過大腿,一家子終于在最后期限前的倒數(shù)第八天簽下了協(xié)議,誠惶誠恐地上繳了房產(chǎn)證。
來不及傷感,擺在眼前的問題就是搬家。還要除去最后去辦理斷水斷電斷電視的手續(xù),真正留給我們搬家的時間只剩五六天,面對著四進深的老宅,大家都不覺倒吸一口涼氣。自從去年說起搬遷,每一次過節(jié),在老宅的每一次聚會,隨時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每一次的主題都離不開搬家。從做釘子戶堅守故土,到全賣了買新的各種論調(diào)不一而足,然而老宅一副泰山崩于前的不改色的姿態(tài),連一張舊報紙都沒有減少,誰都不愿意最先動手,然而七月卻是就這樣結(jié)結(jié)實實地走到了月末,再不動手就違約了。
那些憤世嫉俗的外鄉(xiāng)人以及遠在異鄉(xiāng)的濮鎮(zhèn)人,還在義憤填膺地一聲聲批判著倉皇搬家的人們背祖棄宗,信誓旦旦地要與老宅共存亡。我腦子里浮現(xiàn)出了這樣的景象:大型廣告牌圍住家門,馬達聲喧天,塵土漫天,隔壁的拆房聲震動著老宅的房梁,鼠因為覓食而聚齊老宅,爺爺獨自堅守在斷水斷電的門檻上,堅守抵抗。
這樣的場景,著實叫人驚出一身冷汗,搬家刻不容緩,勢在必行。爺爺說搬家前要祭祖,提前過節(jié)。家中一年會祭祖多次,除夕、清明、中秋、冬至都少不了,而每年七月半的中元節(jié)是最隆重的,今番趕不上中元節(jié)了。七月初一行動那天,全家齊聚老宅,做了一桌好菜,進行了老宅中的最后一次祭祖。
祖母在世的時候,祭祖是她一手操辦的,從祭祖的飯菜到火化的元寶,總是一人操持妥帖,簡直就是傳統(tǒng)民俗的活化石。祖母離去之后,祭祖由祖父招集,晚輩分工操持。擺好桌椅,備齊碗筷,端出飯菜,點燃香燭,斟上黃酒,一如既往未省略任何步驟,也許又因為是在老宅的最后一次祭祖,顯得格外莊重妥帖。電扇要關(guān)掉,不可驚擾仙風。斟酒也頗有講究,每隔一小時祖孫三輩各斟一次酒,斟滿三次,斟酒期間手腕要懸空,身體要沿開椅子一段距離,切不可驚擾了仙人。每斟完一次,全家人跪在那軟撲撲的蒲團上輪流磕一遍頭。每個人口中都念叨著,子孫不孝,沒法留住老宅,叩請仙人,勿要怪罪。若有事相求,則可私心多磕幾個頭,家有高三考生的嬸母,想來就沒少磕。酒過三巡,還要上飯,盛飯不能用勺,只將碗倒扣于鍋中,翻過來即可。食過了飯,便在園子里化錠。小時候祖母教我折各式各樣的元寶,長條如銀條型的,站立如冠狀的,我熱衷于這種樸素而又虔誠的午后消遣方式。明晃晃的錫箔,灰撲撲的黃紙,星星點點的紙屑沾染了滿手,指縫間長久地留下香火的味道。至于蠟燭,也不可吹滅,要靠擊掌之風滅掉燭火。
眼前這緩慢悠長的儀式,令人絲毫無法與迫在眉睫的搬家聯(lián)系到一起。我訝異經(jīng)歷過破四舊,竟還有“國之大事,唯祀與戎”,這樣源自先秦的傳統(tǒng),仍完好地保留在我們的血液里。終于開始理解春秋那日,敵軍殺將而來,這一頭的軍隊還在沉著地占卜,定要卜出吉卦方能應戰(zhàn),這樣淡定的行為。
(五)
家祭過后,搬家行動就正式開始了。時間緊迫、任務(wù)艱巨。
老宅的二樓有四個房間,從前都是臥室,自從父輩們各自成家,孫輩們不再勞煩祖母照拂,就只剩祖父祖母常年居于此了。自祖母七年前中風,身體偏癱無法行動自如后,我們便把床拆到樓下的廂房。樓上已經(jīng)封塵多年了。木質(zhì)架構(gòu)的樓梯,踩上去酥嘎嘎,糯篤篤,每走一步都如小兒換牙,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讓人不自覺地咬緊牙關(guān)。樓梯扶手也因年久失修而與樓梯分離。上樓的時候,似乎是冒著生命危險,每一步都小心謹慎,兩人輕易不敢同時登上此樓梯。
樓上總是烏暗徹骨的,正房只點一盞荷葉邊的橙色小燈,一旦關(guān)了窗,拉了燈,整個世界的黑暗都跑進了這里。如今因長久無人居住,滿屋子灰塵氣。又因為那日老宅評估,拆了房頂糊紙,黑洞洞的房梁上沾著未撕干凈的報紙,遠遠望上去像一個個蛀洞。紅木雕花大床上像一座廢棄的行宮,床闌干上溝溝坎坎地刻了些年代久遠的《聊齋》故事,一口氣看下去像一幅未曾句讀的連環(huán)畫。
沒有孩童會喜歡午睡,可是夏日的午后又是如此的悠長,沒有盡頭。祖母把我抱進大床午睡,里面幽暗清涼,如浸在陰濕的湖底,通體散發(fā)著苔蘚般墨綠色的陰影。我翻來覆去無法入眠,祖父遞給我一個小柚子,說聞著它就能睡著。我抱著小柚子,放在鼻子邊嗅嗅,清新微苦的氣味令人愈加清醒。
而此時的紅木大床暴露在空氣中,床上只放了棕繃,上面胡亂攤了些60年代的舊報紙。爺爺說床上的幾大包衣物都是他整理好的,我們正慶幸爺爺也為我們減少了一定的工作量,于是將收拾好的衣物放進收納箱。收拾完床上的衣服,我們打開紅木衣柜,卻驚異,柜子里的被褥衣物塞得滿滿當當,未曾撤走毫分,那剛剛收拾的幾大包是什么?于是急急將它們重新掏出收納箱,細細檢查,發(fā)現(xiàn)幾包竟是祖母的大衣和里衣,心中欸乃,祖母過世六年矣,這些衣物大都晦暗沉靜,樣式單調(diào),因為長久未動衣料而變得硬邦邦的,折痕深重。
還有幾大包是兒童的衣帽物什。祖母曾是服裝廠的裁縫師,這些衣物多半是祖母所制,抑或母親所織絨線衫。姑嬸們興奮地指認、抖摟著哪件是自家孩子穿過的衣衫。夏日里孩子們?nèi)耸忠患奈宥疽?,道袍似的撲來濃濃的雄黃味道。那頂六面瓜皮地主帽,玄色緞面上繡著織金菊花的樣式,帽頂制一個細蒂子,額前金燦燦的“萬”字繡貼,是百日照的必備道具。紅底白波點的肚兜是我小時候穿的,面團團,軟篤篤,喜氣洋洋。還有褪了色的海軍衫,屏緊了的絲綿棉襖,明晃晃的老虎布鞋,還有很多很多。幾十年來被安放妥帖,無不幽幽地散發(fā)著樟腦的氣息,胡亂地筑起舊時的明艷歡快,鮮活的院墻,是通向兒時記憶的甬道,而如今我們只能站在墻外,窺視那些曾經(jīng)屬于自己卻又并不熟悉的干澀往事。
但是一想到五十坪的小公寓,心腸就瞬間變硬了。聯(lián)系了收舊貨的,四毛六毛錢一斤的收了去。還有一些是一毛錢一斤人家都不肯收的,扔在后園子里,可憐巴巴地堆在一起。
處理完這些,再掀開一只只趟在地板上的箱子,露出深紅色的里子,像一只只被宰殺的牛,開膛剖肚供人欣賞,箱顎上白底藍字的“廣元號”標簽,就像蓋在牛肉身上的合格印子,標榜著質(zhì)量保證可追溯。
一只箱子背后的鉸鏈隨著箱蓋的掀開應聲落地,連同舊年的悲喜憂愁一同飄出。各式花團錦簇的被面,被褥,未拆封的,縫縫補補稀爛的,毫無違和的躺在一起;新絲綿、陳棉花、舊鴨絨,一碰就漫天飛舞。箱底墊了一張泛黃的報紙,四周起了毛邊。我看了一眼大標題是《全國哀悼毛主席逝世》,下面配了一張碩大的天安門照片前面站了一廣場的人,烏泱泱的都只能看見他們的黑腦勺,看不見臉。
“是不是都裝完了?”
“這里還有三箱是滿的?!?/p>
“還有三箱!對革命失去信心了?!笔迨逭f。
里面有兩大袋爺爺?shù)囊m子,不少是縫縫補補,甚至是“鴛鴦”的。一袋男式手帕,大抵是百貨商店的樣式,不少帕子中間一絲一絲地開裂,白色的底紋上散布著大大小小黃色的封印。還有兩大袋舊衣服,有祖母早年給他翻的蠶絲棉襖、棉褲、棉背心,兩個兒子送給他的西裝、羊絨衫、呢子大衣,大多是一次都沒穿過,卻被蛀掉的。平日里爺爺總穿舊得像滿是“波點”的衣服,給他買的新衣服山一樣地堆起來,那代人大抵是一套衣服不穿到千瘡百孔是不會丟掉的,所以永遠都在穿舊衣服。
書房里還有幾大箱報紙,幾大捆嶄新的筆記本,數(shù)不清的鋼筆頭子和墨水,舊本子里密密麻麻地抄寫者養(yǎng)生秘籍、各色謎語、電話號碼、門牌地址……
樓下還有幾十年的年歷畫、幾大盒的相片、到處收集的香煙盒子、全國各地的地圖、幾大盒的筆,還有我們小時候的玩具,看過的書,一樣不少地被安置著,還有爺爺?shù)臓I生家伙:十來個大算盤,另有不齊全的麻將、缺牌的撲克若干副,各色蒲扇堆山填海……我們指著那些老物件,問爺爺:“這還要不要?”他都是沉默一會兒,羞赧又堅定地點頭:“嗯,這個你們要給我搬過去?!薄按旱誓??”“當然要,這是新的,烏拉小時候只能睡破破爛爛的舊春凳,這樣嶄新的大人都不讓睡。對了,還有那套方凳,一共六個,都要搬去?!薄斑@衣服改改還能穿。”問到最后,連小姑姑也加入了祖父懷舊派的作風當中。我們絕望地發(fā)現(xiàn)沒有一樣東西可以丟的,每一樣都是寶貝,需要小心謹慎,安放妥帖。祖父試圖將老宅里外幾百坪,綿延五代人的物品,皆塞到五十坪的公寓里。
平日里去老宅,喝到的常常是陳茶,甚至會發(fā)現(xiàn)發(fā)了霉的茶葉,而食品柜里一盒一盒堆積著尚未開封的茶葉,超出保質(zhì)期多年。洋鐵皮盒子里還有被蟲蛀空的高麗人參、天山雪蓮。而瀟灑如李太白,霸氣如秦始皇,晚年皆熱衷于,求仙煉丹。祖父也不能免俗的把省吃儉用下來的銀子,獻給保健品事業(yè),在各種藥丸上豪擲千金,瘋狂地追求長生不老。攢下幾大箱保健品的空瓶,叔叔拿起一個瓶子給我,“你是英文老師,你看看。”我看著滿瓶上下的通體英文保健術(shù)語而自慚形穢,什么蛋白,什么什么維生素,大意是說這是21世紀最偉大的維他命。日復一日的戰(zhàn)斗,血洗,一包一包地處理東西。直到有一天發(fā)現(xiàn)那包衣物是如此的眼熟、可疑?!斑@不就是幾天前被我們丟棄在園子里的衣物嘛!”嬸母驚呼。爺爺趁著晚上我們不在又會把它們偷偷撿回來,裝進要搬走的箱子里!剛開始祖父還對我們的整理不置可否,慢慢地,他警覺起來,也許是我們抄家一般的行徑太過殘忍,使他心驚肉跳,而后我們只要一動手,他就緊張地來回檢查。最后索性連雷打不動的午睡都不睡了,我們前腳丟到園子里,他后腳踏進去撿回來。然而又自覺勢單力薄,怕兒女多嘴,小心翼翼,不動聲色地塞回來,諜中諜一般反復多次。
我們無奈地與他說:“你要不要去新家看看?東西不能再放了,真的放不下了,車庫也塞滿了,房間里總要留著活動的空間?!?/p>
他依舊先沉默,搓著手緊張兮兮地說:“我不去?!?/p>
那表情如同做錯事的小學生,惶恐地等待老師發(fā)落,又倔強地不肯認錯,叫人著急心疼,卻不忍苛責。
我們決定不再把東西丟在后園,或拿到遠處丟掉或立即賣掉,眼不見也許就會忘掉,好令祖父斷了念想。嬸母大刀闊斧地將幾大件運回娘家,或立地賣掉,不留后患。我將無處不在的硬板紙盒、茶葉罐子、月餅盒子運出大門,門口正好經(jīng)過舊物收購小販,即刻招手喊停,把它們賣掉。以至于姑父拿著祖父的一雙運動鞋走到門口說,這應該也不要了吧,我驚呼這個要的,這可屬于爺爺?shù)暮眯?。等到傍晚,明堂里空曠了不少,從兩眼一抹瞎的滿倉狀態(tài),看到了希望,正當我們滿意地欣賞著勞動成果之時,祖父來來回回,臉色凝重地像是在尋找著什么。
上前詢問他:“你找什么?”
祖父怒氣沖沖地說:“藥棉!我打針的藥棉你們給我丟到哪里去了!”
祖父患糖尿病,每日需定時注射胰島素。
“你原本放哪兒了?”
“我就放這里,我每天都放在這里!現(xiàn)在給我弄到哪里都不曉得,這里是誰理的,東西都不見了!”他越說越氣急敗壞,聲音提高了八度,手指顫抖地指著一只茶幾,上面空無一物。大家都不做聲了。
“這里是叔叔理的?!?/p>
“馬上打電話給他!”
“別急,這里的東西他都歸置起來了,這個不會丟的。我看到了,還在門口,我?guī)湍闳ツ??!蔽遗艿绞占{箱找出完整的藥棉,遞給祖父。
“不是,不是這個,是拆封過的,帶酒精的棉花!”祖父一句句聲如洪鐘地撞在心上。
“不就是酒精棉花嘛,”姑父說“用我的燒酒消毒也是一樣的。”慢慢緩和爺爺激動的情緒。
我無力地坐在角落里,拾起腳邊掉在地上的一張標簽條,上面工整地寫著:小人衣帽,紙片上沾著橫七豎八的腳印。內(nèi)心悵惘,一瓶棉花并何至于讓他如此。祖父這是把這些天來看在眼里,看我們把他收集而來的寶貝,統(tǒng)統(tǒng)處理掉而不滿的集中爆發(fā)。他找不到發(fā)泄的出口,而一家之長的威嚴,又怎能允許他婆婆媽媽地央求著晚輩這不要丟,那不要丟。姑母說不要丟掉那副牌九,有幾次她看到祖父一個人在玩,而祖父向來是不懂麻將牌九的。
兒時祖母在廚房煮雞蛋,一時忘記出門到洗衣臺洗衣,祖父看到雞蛋煮沸卻無人照料,急急趕去找到祖母,不知所措又面帶慍怒地責問祖母:“你的雞蛋在鍋里跳了!”祖母又好氣又好笑地趕回家,他寧可老遠去找祖母,也不懂馬上關(guān)掉爐火。
失去祖母后的日子里,祖父愈加沉默了,飯桌上寥寥無語,吃完飯默默上樓。從來如嬰孩般被祖母小心妥帖地保護在紛繁人事、瑣碎生活外的他是連煤氣都不曉得如何關(guān)的人,他總是很安心穩(wěn)妥地待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不懂得做飯,不懂得采購,不懂得在茶館喝早茶與茶客攀談,不懂得大爺大媽歡快的廣場舞,也不懂與兒孫熱絡(luò)親密地交談。
他的愛好多半是孤獨的,他喜歡打算盤,他的四個兒女從小都是在噼里啪啦的算盤教育中度過的,父親一輩每晚溫過書都要打一遍算盤才能上樓睡覺,打不出要重新打。小時候祖父也嘗試教我用算盤計算三位數(shù)的乘法,后來他就放棄了,再嚴厲的老人對孫輩也總要溫和許多。供銷社總會計的職業(yè)身份讓他做一手好賬,他會細細將水費電費,家中的一切收入支出完完整整地記下。他喜歡研究地圖,退休后帶著祖母跑遍了大半個中國,旅行中他速度驚人,總是大步流星地走在同游的年輕人之前。但是,在云南歸來之后大病了一場,患上了糖尿病,一下子掉了十多斤肉,嚇壞了祖母。那以后兒女們再不敢放心讓二老單獨出游,于是祖父更加熱衷于研究地圖,別人每說起一個地點,能夠準確描述它的方位、歷史以及各色景點,總讓孫輩嘆為觀止,猶如一張活地圖。他喜歡健身,但都不是激烈的,而大抵是溫和持久的,他一大早會在園子里正走倒走,甩胳膊、摩擦耳朵,拿著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在渾身上下敲敲打打,走到哪兒都帶著,忙碌地輪流敲打。
而八十多歲眼不花、耳不聾的他,在絕大多數(shù)時間里,則更像一只鴕鳥,把自己埋在層層疊疊的小報里——那是他的整個世界。他細細研究每一條捕風捉影的消息,包括中縫里歇斯底里的保健品廣告,我們訝異于他不懂得買菜,卻熟稔快遞。百無聊賴之時,想來藥品的寄來寄去也是一種有趣的互動。而這事本身一定比兒女穩(wěn)妥的工作,或是孫輩在重點高中考進全校前五十名這樣遙遠的慰藉來得鮮活得多。
(六)
搬家那天,有臺風登陸,氣壓很低。老黃歷上寫著:黃道吉日,諸事皆宜。
全家老少,咸聚老宅,準備好車馬,聯(lián)系好工人,把家具細軟一一清點塞進車子里,整裝待發(fā)。天很暗,云壓得很低,激烈地翻滾著。當?shù)谝徊寇囎映霭l(fā),正打算裝第二輛車的時候,瓢潑大雨撒了下來。箱子抬到了門房,進退兩難。一記炸雷之后,雨勢更大了,我們站在門房等待雨停。半個小時后,雨下得更瘋狂了,大伙喪氣地回屋。
我一個人坐在前廳,看天井被通體澆透,雨水順著瓦花從四周洶涌而來,像一口四方的井。白而粗的雨,冰棱一樣一條條砸下來,角落里的兩個水缸很快就滿了出來,青石板上積起了淺淺的水洼。
看著看著,眼神就開始迷離,身體輕飄飄的,眼前似乎有很多人在來來回回。我看到了祖母、大爺爺、奎太太,還有好些我不認識的人在我眼前寒暄著走進走出。他們似乎都曾是老宅的主人,這些老靈魂熱鬧彼此地打招呼,最后向雨里走去,走出老宅。我追上去,在后面大聲地喊:“奶奶,奶奶,等等,等等!”他們似乎都聽不見,沒有回頭,越走越快,最后消失在白花花的大雨里。我站在雨中,雨水把我和四周隔離開來,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我大口大口的喘氣聲顯得格外清晰。
我沿著街道往回走,卻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我朝著老宅的方向,拼命奔跑,頭發(fā)里、衣服里、鞋子里都灌滿了水。天色漸漸暗下去,老鎮(zhèn)就像一個空城,沒有路燈,沒有車輛,沒有人影。我歇斯底里地瘋狂奔跑,大聲呼喊著:“有人嗎?有人嗎!”四周的房子都是我沒有見過的,大門緊閉,沒有聲響,整個鎮(zhèn)子只有自己的腳步聲在鬼魅幽黑的街道回響。我是那個闖入桃花源的漁人,再也尋不到老宅的蹤跡。
黑暗鋪天蓋地地壓下來,恐懼使我捂住耳朵,張著嘴巴大哭起來。我蜷縮成一團,蹲在原地,一動不敢動。雨漸漸停了,東方泛白,天光逐漸散開。我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一片廢墟之上,門洞敞開,堆著些枯床敗案,荒如敗寺。然而,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散發(fā)著一種熟悉的味道,我循著味道往前走,眼前出現(xiàn)一棵大樹,樹冠巨大如鐘罩,樹根深深地扎進泥土,樹枝綿延四方,樹葉不大卻密。一陣風過,小鳥驚起,泛黃的樹葉隨風落地,嫩葉摩挲著發(fā)出莎莎的聲響,真是好聽。
“阿岑,你怎么睡在這里?門窗不關(guān),雨都啄在你身上,作出病來?!蹦赣H溫柔地推著我,原來這是一個長長的夢,老桌子上的花紋格子都深深地印在了我的手臂上?!澳憧?,手上腳上都有濺到雨水了,快擦擦?!蔽医舆^母親手里的毛巾。“臉上都有?!蔽颐嗣槪⑽l(fā)燙,黏黏的一直延至眼角,我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臉。
“雨停了?!?/p>
“嗯,走吧,第二部車子裝箱了?!?/p>
車子一輛一輛地開走,再大的宅子在現(xiàn)代化的搬運工具前顯得小菜一碟,一段時間后,屋子就被騰空了。我們最后從里到外,從上到下再檢查一遍,看看是否還有東西遺漏。大爺爺房里的紅木柜,祖母嫁來的樟木箱還靜默著。叔伯太太的梳妝臺最終也沒挪地,鏡面周圍的雕花里結(jié)滿蛛絲兒,鏡子里的人從脂正濃、粉正香,轉(zhuǎn)眼兩鬢成霜。我走下樓,扣上門閂,過去的哀怨情長都留在了那里。
我走進后園,看見爺爺還沒有離開。他低著頭,在園子里頭繞圈,一圈又一圈地走著。我靜靜地看著他以自己的方式與這片土地、這個家做著最后的告別。終于他停了下來,我走上前,拉住他手說:“爺爺,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