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六梅

云南娃娃死了，我?guī)缀醪桓蚁嘈胚@一事實。那長著幾株小草的新墳，埋著一個曾經(jīng)美艷絕倫的女子。

三十多年前，老家的四合院里，住著一百多號人，熱鬧非凡；大家喜歡串門，誰家要是有個什么情況，全院子的人很快都會知道。

改革開放后，農(nóng)村的年輕人一窩蜂地外出打工，長身娃便是其中一個。他本姓陶，因為遺傳基因，長得特別高，應在一米八以上，人也標致，于是大家都喊他“長身娃”。長身娃是獨兒，上有兩個姐姐，下有一妹妹，自小因備受寵愛，便養(yǎng)成了好吃懶做、游手好閑的習慣。但由于他媽是個啞巴，父親老實巴交，他家里一貧如洗。

在外游蕩了幾年的長身娃終于回家了，還帶了個絕世美女回來?；貋砟翘欤鹤拥娜硕既タ礋狒[，長身娃便滿面笑容，讓煙發(fā)糖，熱情地招呼大家。大家都嘖嘖稱嘆，說長身娃好福氣喲，帶回個這么漂亮的媳婦回來。我也使勁擠過人群，好奇地打量，只見屋子里十分昏暗，一條板凳上坐著一個妙齡女子，她身穿淡綠衫子，一張鵝蛋臉兒秀麗美艷，身形高挑，大眼睛，皮膚如雪，腦后露出烏云般的秀發(fā)。她看著大家，十分害羞，欲言又止，美麗的大眼睛左右閃動，一顰一笑都很迷人。我覺得這女人怎么有點面熟呢，瞬間想起我家墻上那張畫報，哎呀，真的好像臺灣電影演員林青霞！

不管是騙來的還是哄來的，也不管鮮花是否插在牛糞上，反正這女子還是在這個貧窮的家安頓了下來。她來自云南，屬于少數(shù)民族，據(jù)說名字音譯叫“扎絲永中”，男人們都稱呼“夾起緊弄”，而我們都喊她“云南娃娃”。

漸漸地，我們能看見云南娃娃的身影了。她下地勞動，擔水、洗衣、插秧、搭谷。我特別欣賞她挑擔子的身影，高挑的身材，長長的辮子，沉甸甸的水桶或者籮筐隨著她柔軟的身軀擺動，真是一幅絕美的圖畫。不光男人喜歡她，女人也喜歡。長身娃幾乎不做事，用他的話來說：“云南那些地方都是女人干活，男人在家耍。”由于語言不通，云南娃娃和大家交談甚少，她聽得多、說得少，但總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也漸漸會和大家說川話了。她心地善良，為人十分隨和。哪家有什么事，她都主動去幫忙，特別是辦酒席之類的活兒，她做起來得心應手，忙里忙外，絕對是女人中最勤快的一個。

記得有一次我從學?；丶遥驗槭瞧谀?，必須得把不用的書本帶回家。我身背一包，手提兩包，沉甸甸的書本讓我疲憊不堪。我走幾步、歇幾步，真巴望有人能幫個忙。正在我一籌莫展時，挑著籮筐的云南娃娃從街上回來了，她看見我，毫不猶豫地停了下來。雖然她籮筐里還有玉米，但她還是叫我把書及書包全部一起放了進去，她說挑起來輕松點。走在她后面，看著她的擔子一甩一甩，很有節(jié)奏，我很欣賞。她和我一路聊起天來，我才知道她老家在大山里，非常貧困，她只上過三年小學，由于貧困而輟學，所以特別羨慕我們讀書人。還有一次我在河邊洗衣服，一不小心衣服被河水沖遠了，她二話沒說，淌水過去幫我撈了出來，她褲子則因此被河水浸濕透了。

后來我讀中學住校，只有假期才回到家里，看見她的機會自然很少了，對于云南娃娃后來的事情多半都是聽家人談起的。由于她的美貌，周圍村里、鎮(zhèn)里的男人都想和她接近，而接近她最好的方法就是接近長身娃。于是，男人們一天都笑嘻嘻的，有事沒事都往長身娃家里跑，三個一群、五個一伙，不是一起打牌，就是吃煙、喝酒。長身娃依然是游手好閑，好吃懶做，更是染上了嫖賭的惡習，這個家也就更貧窮了。云南娃娃辛辛苦苦掙來的錢根本不夠他用，長身娃脾氣也越來越壞，偶爾心情差，還打罵她。有一年暑假，我在院子后面偶然碰見云南娃娃在竹林里哭，哭聲很壓抑，我沒敢打擾她，回頭和媽媽談起這事，媽媽只是嘆氣：可憐的娃，真是紅顏薄命呀。

又有一年暑假，我放假回來沒見著云南娃娃，聽說是她和長身娃一起下海找錢了。當年春節(jié)，我放寒假回家又看到了他倆，長身娃喜笑顏開，西裝革履，出手大方，家里滿屋朋友，烏煙瘴氣，似乎他真掙了很多錢。云南娃娃依舊漂亮，穿著也很時尚，顯得更加有氣質了。大家夸他們能干，掙大錢了，云南娃娃眼神里突然飄過一絲憂郁，好像努力在回避著什么。不過她仍然熱情招呼大家坐坐，拿出瓜子、糖果請大家吃。有錢了的云南娃娃依舊在家挑水、洗菜、煮飯、種莊稼。

第二年春節(jié)依舊是年味濃濃，長身娃和云南娃娃依然衣錦還鄉(xiāng)。但在春節(jié)后的一天，我聽大人們竊竊私語，說長身娃和云南娃娃在外“放鴿子”。所謂“放鴿子”是指夫婦二人合伙，丈夫把妻子賣給別人做妻子，拿到錢后他就消失。而妻子得到買主的信任后，再找機會悄悄逃跑。對這勾當，云南娃娃起初是不愿意的，長身娃打她、逼她，并獨自霸占賣身的錢，然后吃喝嫖賭揮霍一空。

后來我們都搬到了城里，只有過年上墳時才回到老家，上完墳便走，來去匆匆，我就再也沒看到過云南娃娃。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聽老家的人說，云南娃娃不知被變賣過多少次，也不知道她是如何逃出來的。她有次被買主打得很慘，又關了很久，最后還是終于跑了出來。還有一次，也許是最后一次，云南娃娃的腳被打斷了，她回來后，人變得憔悴了，落得一身病，走路也一跛一跛的。至此，她性情大變，臉上沒有了笑容，終日郁郁寡歡，盡量躲著大家，不串門，更不與人交流，除了必要的外出，她都待在家里。長身娃的爸爸看到自己的兒子這么不爭氣，沒多久一病嗚呼了。

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越來越多的人離開農(nóng)村來到城里，曾經(jīng)熱鬧的大雜院越來越冷清，剩下不到十號人。聽說長身娃又出去了，留下啞巴媽媽和云南娃娃在家，婆媳相依為命。

長身娃外出多年，音訊全無，更別提寄錢回家來。只有長身娃的姐妹偶爾回娘家看看她們，并適當在經(jīng)濟上資助她們。多少人勸云南娃娃再嫁，但無論誰提親，她都不愿意，依然守著啞巴婆婆，為她養(yǎng)老送終。日子一天天過去，孤苦伶仃的云南娃娃，直到生命的盡頭還癡癡等待她的長身娃回來。

如今，啞巴死了，云南娃娃也死了，長身娃依然沒有消息。

責任編輯 谷 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