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

冬天什么時候邁進門檻的，我竟一無所知。只知道越來越不想早起。被窩如溫暖的洋流，潛游著一堆懶洋洋的碳水化合物。連日的夢境卻像一把皮鞭，將我驅逐擄掠，瑟瑟發(fā)抖中醒來，才明白家國三千里，故土無煙蘿，而我，早已牛腰潘鬢，再無法赤腳奔跑在我的河岸上。

我聽到悲傷碰撞的落地聲，響徹在晨曦的寂靜中。

夢里的蟬鳴開始回放，如一枚生命的指南針，引領我的目光重重回游——突破被霧霾封鎖的城市，穿過汽車堵殺的道路，逃離令人窒息的繁鬧，跨越八百里太行，定格在那泓澎湃如海卻又靜若處子的水面上。

往事就這樣輕易從發(fā)黃泛酸的記憶中釣出。

我出生在太行山南麓的一座小山村，河水環(huán)村而過，像仙女羽衣上的腰帶，柔媚地飄在山谷里。她是我的河！我的河養(yǎng)育了一河兩岸的生靈，她是我快樂童年的締造者和收藏者。

我的河有四季，我最愛她的夏季篇章。小時候的課堂上，我端坐在我爸拿老柿木造的椅子里，左耳聽老師傳道授業(yè)，右耳捕捉窗外的蟬鳴，一手悄悄在同桌的身后貼小紙條，一手轉動鉛筆不時寫幾個字充做好學生，眼睛還在忙碌地探望房梁上的灰麻雀……而那顆年少無畏的心早已飛越半個山村的上空，來到了煙波浩渺的我的河上。

放學的鈴聲是我們的刑滿釋放令。伴隨著叮叮鈴鈴的天籟之音，十幾個孩子瞬間就無影無蹤，如逃離天河的一群小馬駒。

夏天的河水對于我們來說，誘惑遠遠大過硬邦邦的水果糖、香噴噴的烤紅薯等留在記憶里的任何珍饈美味。多年后我仍然固執(zhí)地認為，當身體與河水天然一體的美妙瞬間，天堂也不可比擬。

我們闖進河里可著勁撒歡，你潛我伏，你水襲來，我水擊去……剎那間，河從恬靜的大家閨秀被我們攪動成了躁動不安的更年婦女，她生氣地推我們搡我們，可還是愛我們包容我們。于河里捉迷藏是我們每天必做的團隊游戲，也是最能彰顯游技的擂臺賽。清澈的水流讓你很難有藏身之處，浪花更是最佳的告密者，若你不想被抓，就只能靠精湛的游技來做水波上的英雄。

我的河兩岸是濃蔭密布的樹林，那是我們?nèi)鰵g的另一個樂園。蟬鳴是一曲神秘的魔音，常常由一只獨唱，突然間匯成雄壯的大合唱，輕易便將我們的視線吸引過去。十幾匹撒野的小馬駒突然安靜下來，不約而同地朝岸邊摸去。而我的河，也得以恢復她的深閨原貌。

十幾對濕噠噠的小腳印一字排開印在沙灘上，彎彎曲曲地通向林木深處，如同一枚瘦長的鑰匙，悄悄打開了樹林的門，然后猛地一頭扎了進去。

當然，蟬音只是序曲，順音摸蟬才是我們的目的。

潛進樹林，十幾匹小馬駒就變成了十幾只猴子，找到目標后，抱住虬勁的樹桿就往上爬，顧不得衣衫已被樹木的剪刀剪了個旌旗招展……因為蟬音是枚誘人的魔哨，我們不小心被它誘入了奇幻的世界。為找到締造魔幻的真相，我們只能順著魔梯拼命地往上爬啊爬。

但不是每次都有好運氣，有時候抓住的可能只是猥瑣丑陋的天牛，運氣不好還會被它咬上一口，但我們依然開心地將它封進火柴盒里，當成戰(zhàn)利品四處炫耀。

然而，生命之外的體征，不可能隨著生命主體的移動而移動和變遷，我的河、蟬音、童趣，鄉(xiāng)情……這些童年畫冊里美麗的篇章，隨著小腳丫走成大腳板而成為記憶芯片里的小小扇區(qū)，變成幾張定格了的扁平像紙，委屈地縮于影集里。

日子如臺歷，輕松就翻過三十多本。如今再回望，村莊還是那個村莊，可河，卻不再是我的河了。浩渺的水面萎縮成幾坑死水，戈壁荒灘、殘枝枯樹無情地涂抹出一組灰黃的版畫。我的河，幾盡全軍覆沒了。人類強大的力量隨意截取了它美妙的身段造景圈錢，惘顧她的疼痛與哀傷。

我捏在手心里的幾兩夢，被現(xiàn)實的惡犬叼走了。

河，從發(fā)源地的誕生，到融入大海的奔騰行程，是一個獨立完整的生命。在這條生命體的兩側，系著一河兩岸的山野、村莊，人民、植被和動物，她是獨成一格的生命派系。河是野性的，她恬靜的外表下，藏著一顆暴虐的少年之心，外界若不顧地球肌理、板塊移動及大自然中飛鳥游魚等動物的艱難遷徙，一味固執(zhí)地用移山截流、筑壩造湖等手腕橫加干涉，會傷及河的動脈和元氣，激起她的叛逆之心。她要么強烈反抗，以滂沱之勢煮了你的城池泄恨；要么自斷筋骨，血脈盡失自我消亡。

我的河，我善良的河，選擇了后者，自我裁決之路。

從此我午夜夢回，兩眼蒼茫。刻錄著我美好童年的河水只能在大腦皮層的音像帶里找尋，每逢思鄉(xiāng)的情緒彌漫，我就將它倒帶，一遍遍回味，觀望。

人類太貪心了，總是熱衷于鑄造更大的孔方兄，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作枷鎖，樂此不彼地干一些挖空感情的肉、留下華麗的殼的蠢事。人喜歡用前半生制造孽、后半生反芻的方式生存，等嚼出那么點慚愧后，悔改都未必來得及。然后，只能靠記憶活著。

對生養(yǎng)地的眷戀，是一種高貴的本能。可我的河，就這樣變成記憶里的一枚灰色琥珀，預示著蕭條的宿命。我可以合上眼睛，無視她的哀傷，卻合不上蒼茫的八荒九垓。

我們的耳朵忙于聽車馬的囂鬧，忙于聽綜藝節(jié)目的糜爛，忙于聽飯局上相互捧臭腳的恭維……而有多久，我們沒有收聽大自然清新的蟬音了。

這個寒冷的冬日清晨，我依靠重播的記憶和夢境的拼圖，鼓足勇氣溯游，回鄉(xiāng)探視了我的河，見證了她的繁盛和衰敗，卻無法再捧起她的水，喝一口，甜到心里。

我期待我的河可以重生，期待她以容得下愛憎，守得住清貧的雍容姿態(tài)重新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