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文
太陽把石洞坡曬得大汗淋漓時,有人牽牛去歇水。水,在溪澗里自在地流,流得一片清亮。牛遇到水,渾身歡暢,嘩啦,破水而入,激起無數(shù)濕漉的回響。這聲音傳給魚兒,剎地騰空而起,白生生的極有質(zhì)感。漢子好不激動,直奔瓦屋,從墻上取下蝦搭、鋤頭什么的,飛快往回走。剛跨出幾步,又忍不住喊一嗓子,鬧魚去吶——這一喊,躺在榻凳上歇涼的男女翻身而起,搬上家伙什一個接一個魚貫而出。粗大的喊聲,搖得一個村子在晃。
陽光熱血沸騰,直愣愣地把樹上的知了叫啞了,也把滿垅的谷粒曬得直喘。溪水,擋不住太陽的潑灑,干脆溫?zé)崞饋?。牛躺在溪里甩著尾巴,用暢快的方式迎接村人到來。一霎眼,赤膊短褲的漢子下到水里,以極快的速度揮鋤挖土,筑堤擋水。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拇笠粼谔斓亻g飛翔、跳躍、旋轉(zhuǎn),呼呼生風(fēng),連陽光見了也掩耳逃遁。牛兒也沒閑著,被人牽了,打著圈兒游走。稍不留神,運動的軌跡被一個個大浪取代。波浪兒,高低起伏,跌宕翻涌,震得兩岸的土坎石壁呱啦作響。溪水經(jīng)不起轟炸,轉(zhuǎn)眼疲倦了。那些喜歡安靜甚至偷得浮生半日閑的魚兒,終于沒擋住村人的大舉入侵,一條條頭昏腦脹,左沖右突。是的,水邊的村民沒啥本事,就喜歡鬧。鬧洞房,鬧茶,鬧三朝,鬧進鬧出,把許多個日子鬧得沸沸揚揚。也經(jīng)常鬧事,為幾蔸白菜幾棵杉樹的小事,惡言相向,大打出手,不見血決不罷休。似乎不鬧不折騰,就不叫日子。
水鬧渾了,魚也鬧暈了。漢子婆娘打開一張張散發(fā)著篾香的蝦搭在水里盡性地舀,接二連三地舀。那動作,成了此刻的關(guān)鍵詞,也成了夏日里必不可少的影像,比“雙搶”還要迅猛。蝦搭呈半月形,兩個篾弓兒開合自如,再安上一個尼龍網(wǎng),就像一只張開著的大口了。這口,寬展深長,嘴一張,似要把水里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吞進去吃了。我忽然覺得,土地上的漁具天生就是魚兒的勁敵或克星,永遠無法和解。蝦搭不光搭蝦,還搭魚。物件在漢子手里一舀,提出水面,網(wǎng)住不少內(nèi)容。刁子、鯽魚、草魚、蝦米、黃鱔,甚至青蛙、蚌殼也輪番網(wǎng)起來。此刻,兩眼沖血的麻狗在水里不停地搭,搭一下,拖一路,哧啦啦地響。那動作,如鋒利的剪刀在一匹布上行走,留下一道道傷痕。一眨眼,水面支離破碎。提起來,遇見魚兒,使著勁兒抓,抓得一手的魚鱗了仍不放松。然后舉過頭頂大喊,娃兒,接著。然后使勁一甩,甩向干坡。娃兒撿了,一臉傻笑著放入篾簍。漢子又戳了一下,卻是只綠茵茵的青蛙。乜著眼兒一瞄,來了氣。罵,去你的尸,猛地一甩,蛙兒滿是委屈逃走了。還別說,他們要的是魚,青蛙蚌殼什么的哪看得上眼呢。水蛇是有的,受不了人的折騰,從幽深的洞里鉆出來,望了人類一眼,倒抽一口冷氣。不禁思忖:不是說我的領(lǐng)地我作主嗎?不是說眾生平等有相無相嗎?還來不及思考,便被村人的喊叫攪得稀亂。只好憋足一口氣,縱身一躍,逃難似的掠向水面。蛇。蛇。蛇。婆娘見了,一陣尖叫,漢子蝦搭一掄,只一下便網(wǎng)住了,把這不知死活的東西掐在手里,狠狠掐著,像掐住了階級敵人。不一會兒,憋了氣。漢子似乎仍不解恨,還敞開嘴憤憤地罵:遭絕敗的,遭絕敗的。而后,大喝一聲拋到草叢,讓它慢慢腐爛。
魚兒被人類追得顏面盡失,各自逃命?;虿迦肽嗟祝蜚@進幽暗的石縫,身子卻在顫抖。但村人鬧魚的興致正濃,又牽著那條水牯折騰,牛忙活了半晌,只想歇一下??闪R聲劈頭蓋臉砸來——畜牲,快點,老子要你的命。??匆娔歉g勁極好的竹條舉得老高,裹挾著濃黑的力量。萬般無奈,只好又作了人類的幫兇。跑了一陣,一溪的水渾透了,徹底與清澈無關(guān)了。魚兒躲在泥底或石縫里拼命呼吸,一張一噏的聲音隱隱可聽。也許,還在議論著什么。然而,等待它們的卻是一只只鐵鉗般的大手。水邊的人,對魚兒插泥鉆縫的伎倆太熟悉了,簡直小兒科。麻狗每從石縫中掐出一條魚,興奮得嘴一歪,眉一掃,嘿嘿地笑,似有無可救藥的高傲與蔑視。魚掙扎了幾下,沒掙脫,只好作罷??赡?,它已明白死亡不過是上帝早已安排好了的吧。
但終有桀驁不馴的魚,在泥水里一言不發(fā)地沉著,沉著,充滿巨大的憤慨。待人靠近,奮力一躍,閃到那邊的清水里了,讓人好生失望。其實,水里的魚兒,甚至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不想死。死,是絕望者的歸屬,是冥寂者的盛筵,是失去光明的表達,是一切無可奈何的解脫?;钪嗪?,能自由呼吸或走動,悠閑地打發(fā)日子,這樣的生活誰不向往呢?就連大智者莊周也夢想做一條自由自在的魚兒。魚兒不想死,除非被逼上了絕路。
然而,每鬧一次魚,逃走的終在少數(shù),在人類強大的攻勢下,許多魚兒只能哀哀自嘆,嘆息生命的短暫和命運的不公。但是,面對人類的貪婪,又有什么用呢?往往,一段溪里的魚被捉光后,沒什么留戀的了。于是,鋤頭一舉,將堤搗翻。水長驅(qū)而入,剎那間恢復(fù)了先前的平靜。這一切,短促得像個逗號,抑或一個不經(jīng)意的玩笑,仿佛與日子無關(guān)。陽光里,只有蝦搭網(wǎng)上的水珠仍在一滴一滴滑落,疑是大自然流下的一串眼淚。洗了澡,換了衣,村人歡笑著蹲在溪邊的石墩上破魚。雪亮的刀鋒走過,一條條魚兒被打開了。鮮紅的血順著刀光流入溪里,一條溪也紅了。通紅的光里,人類的笑,在時間里兀自地流。
蝦搭不單搭魚,還網(wǎng)雞。把一只只雄性激素過剩的公雞網(wǎng)住,一一閹了,就不再自作多情了。麻狗會鬧魚,也會閹雞。閑暇時刻,背上烏黑的袋子,提一張蝦搭,在一個個村子里轉(zhuǎn)悠。閹雞啦,閹雞啦——長長的喊聲,撞得雀鳥亂飛。狗汪了幾下,發(fā)覺他的氣味不對勁,趕緊關(guān)了嘴巴,躲到門角里,不動。但有幾只毛色斑斕的公雞卻在柴堆上叫得很賣力,說不定剛風(fēng)流了一番。婆娘聽到喊聲,走出來,把一只只公雞的命運交給麻狗的閹刀。女人撒了把米,喚雞。它們不知是個陷阱,雄赳赳地蹬過去,啄食。咣當(dāng),蝦搭從天而降,全罩住了。麻狗悠然而坐,從布袋摸出鐵盒,打開,取出極小極薄的刀兒,在鹽水碗里一蘸,消毒。又從蝦搭里逮出一只發(fā)騷的雞,兩膝一夾,找準(zhǔn)部位,刀一晃,一旋一轉(zhuǎn)又一帶,生命的源頭便割斷了。極小極小的一砣,暴露無遺,母雞見了,很惡心,而且失望。厚著臉皮的婆娘圍過來,一臉壞笑問麻狗,你的東西也差不多吧。這一說,讓他哭笑不得,只差把自己的家伙什掏出來一展風(fēng)采了。
不到半晌,蝦搭里的公雞全變了性,歪歪蹩蹩伏在柴堆上,先前震翅長鳴的氣焰一掃而空。日子一久,母雞陷入無盡的哀怨。麻狗卻說,那是很自然的事,否則哪還有什么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