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香［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武漢 430074］

——新批評視野下的詩歌《玫瑰與癢》

⊙周小香［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武漢 430074］

起源于20年代早期、鼎盛于20世紀中期的“英美新批評派”區(qū)別于此前的印象主義批評以及實證主義批評等專注于文學的外部研究的批評模式，把文學確認為獨立自主的實體，強調(diào)對文學作品的研究應從文學作品的外部轉(zhuǎn)向內(nèi)部，并通過文本細讀的方法，發(fā)掘作品本身的意義。新批評的研究方法對于研究詩歌具有獨特的優(yōu)勢。本文選取尹麗川的詩歌《玫瑰與癢》，運用新批評文本細讀的方法，通過對詩歌逐句逐節(jié)的分析和回溯性閱讀，挖掘詩歌中的身體意識及身體的三重反叛——對傳統(tǒng)道德的反叛、對人性冷漠的批判，以及對男性主導話語和地位的反叛，在悖論和張力中實現(xiàn)詩人尹麗川“下半身”詩歌寫作藝術主題的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

新批評 《玫瑰與癢》 文本細讀 身體 反叛

玫瑰與癢

我死的時候滿床鮮花，人們在我的身下/而不是身上鋪滿玫瑰。至于我的身體/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卻無關緊要。/因為陰私處已被我的情人割走。/在這個城市，身體一旦失去性器/便可視為清白之身。∥我們的故事早已家喻戶曉，婦孺皆知。/我們布滿體液斑痕、充斥交歡氣味的溫床/成為我的靈床。人們抬著床上的我游行于大街/眾所周知，鮮花在這個時代是懲罰的象征，/而玫瑰是淫惡之首。∥我在世間最后的所見是她緩緩伏下來的臉龐。/她神情安詳，如同我幻想中的母親。/她的身體漸漸貼近，鮮活的肉體的溫暖，/而我那時已渾身冰涼，再無存活的力氣與欲望?！挝业木阂呀?jīng)流盡，我的血液正在悄然凝固，/我的每一寸皮膚都松弛下來，終于結束了，/我用最后的勁兒想到。她的臉龐伏了下來，/遮擋住窗外漸明的晨曦。越來越弱的光，/女人的臉多安詳，覆蓋了我的雙眼。∥我再也無法看見。我記住的最后的顏色是女人。/她幾根細長的發(fā)絲悄悄垂落。/我對這世界最后的感覺是癢。

鼎盛于20世紀中期的新批評派，專注于文學作品的內(nèi)部研究，認為文學的本質(zhì)存在于作品本身之中，作品是一個獨立自足的、具有對立調(diào)和意義的有機整體。新批評強調(diào)通過文本細讀的方法，把握文學作品本身的內(nèi)涵與意蘊。文本細讀是對作品的一種細致的詮釋，特別是在語言的對比中，挖掘文學作品所含的“含混”“張力”“反諷”“悖論”等。新批評這種獨特的形式主義批評風格對于詩歌研究是極為有益的嘗試。

《玫瑰與癢》是女詩人尹麗川“下半身”詩歌寫作的代表作品，運用文本細讀，可以發(fā)掘詩歌于悖論、張力中所表現(xiàn)的身體的三重反叛，在復雜中最終實現(xiàn)“下半身”詩歌寫作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的藝術主題。

一、身體意識及其覺醒

《玫瑰與癢》共有五節(jié)，每節(jié)三至六行。首先進入讀者視線的，是其詩題“玫瑰與癢”。在新批評的術語中有“張力”一說，所謂張力，是內(nèi)涵與外延的結合。在細讀的過程中抓住每一個字有可能蘊含的張力，就有可能挖掘一首詩背后的意蘊。運用新批評的方法分析詩歌時，詩歌的題目值得玩味。這首詩的詩題看似簡單——“玫瑰與癢”，“玫瑰”是一種花卉，美麗、芬芳、誘人，可以代表愛情；而“癢”則是人體一種微妙的觸覺感受，看不見摸不著，若有若無、騷動、難以抑制。二者結合起來，便產(chǎn)生了一種其妙的張力——誘惑，一種情欲的覺醒和蔓延。

強烈的欲望意味從標題開始蔓延到詩歌的每一寸肌膚?？v觀詩歌，“身體”“性器”“體液”“臉龐”“肉體”“精液”“血液”“皮膚”“發(fā)絲”等與身體有關的字眼充斥了整首詩，詩人的筆觸大膽開放，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仿佛是一場肉體的狂歡和狂歡后的死亡。身體從正統(tǒng)歷史和傳統(tǒng)文化隱晦的角落被打撈出來大膽展示，身體的官能感受也被赤裸裸地描繪和呈現(xiàn)，身體意識在詩歌中全面覺醒。詩歌對身體的裸露呈現(xiàn)真實地挖掘了人的身體意識和欲望，通過追求肉體的在場感還原了真實的人性。

二、身體的三重反叛

身體意識的覺醒和欲望的張揚是真實人性的寫照。在傳統(tǒng)虛偽道德、冷漠人性和男性主導女性的觀念面前，駕馭著真實的人性，身體開啟了三次反叛之旅。

（一）對虛偽道德的反叛

當帶著“玫瑰”與“癢”的其妙組合走進這首詩，我們并沒有看到美妙的愛情，而首先看到的是一具尸體，而且是一具身下鋪滿鮮花，并且被割掉性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男性尸體。可以想象這是一個令人恐怖也令人奇怪的畫面?；氐皆姼璧谝还?jié)本身，從敘事學的視角來看，“我”這位死去的、只殘留尸體的男性的開場敘述，是一個亡靈視角，也即一個死去的人描述死后的場景。人們在“我”的身下“而不是”身上鋪滿玫瑰，這里詩人特地用了一個轉(zhuǎn)折“而不是”，也就是說，玫瑰也許本應該用來鋪在身體之上，但是卻被鋪到了身體之下。玫瑰象征著美麗，而美麗卻被壓制、隱藏；身體在傳統(tǒng)文化中被視為隱晦，在此卻被置于一個暴露的、突出和放大的位置，而且是失去性器的殘缺的身體。身體與玫瑰形成了一個反常理的倒置。

詩人接著寫道，“我”的身體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卻無關緊要，只因為陰私處已經(jīng)遭受了情人的閹割。也即一個被閹割的身體是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光明正大地陳列的、祭奠的。而接著，在這個城市被閹割的身體才是清白的。失去性器的殘缺身體，或者被閹割的病態(tài)的身體可以暴露，因為清白；反之可以理解，一個擁有性器的健全的身體，卻是污濁的有違道德的，因而也是羞恥的不能暴露的。身體的自然性和社會性在這里形成了強烈的矛盾對立。性變成了身體與社會正常溝通的阻隔。在衛(wèi)道者看來，有性的身體是骯臟的，因為性是代表欲望沉淪等一切罪惡，盡管生命的延續(xù)脫離不了性器，但還是需要掩飾。此處對比，諷刺了道德的虛偽。

身體被閹割符合了虛偽的道德，而閹割人是“我”的情人。整首詩提到的身體，是男性的身體，“我”的情人是女性。“我”的情人為什么要閹割“我”？女性對男性的閹割又意味著什么呢？

（二）對冷漠人性的批判

“我”開始回憶“我們”的故事。“我們”的故事人人皆知，是什么樣的故事呢？“我們”交歡的溫床變成了靈床?！按病奔瓤梢允菍嵵福部梢允翘撝?。溫床象征交歡，靈床代表死亡，這是一對悖論。由溫床變成了靈床，看似自相矛盾的，實則揭示了因為欲望的放縱而走向了“死亡”，這種“死亡”也許不一定是肉體的，也有可能是精神的，暗示了因為享受欲望而帶來的命運的變化?！拔摇北挥涡惺颈?，成為被觀看和被指責的對象，看客也即是這個城市的人，“游行示眾”是他者的目光對“我”展示的冷暴力，正如薩特所說，他者即地獄?！拔摇彼烙谶@種示眾的暴力，因為享受欲望而遭受懲罰，而看客卻是虛偽而冷漠的。反觀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示眾暴力的母題最初源于魯迅對麻木愚昧的看客形象的揭示，由此開啟了國民性批判，而到了“這個時代”，示眾暴力卻依舊存在。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時代？商業(yè)的高速發(fā)展帶來城市物質(zhì)的“進步”，同時也帶來了道德精神的“墮落”，麻木冷漠的人性依舊潛藏在時代眾多的看客當中。一種“進步”，一種“墮落”，在這樣鮮明的對比和悖論中，詩人對時代予以了無情的諷刺。

在“這個時代”，鮮花變成懲罰的象征，玫瑰代表淫惡之首?；ㄊ侵参锏纳称鞴?，在詩歌的第一節(jié)已經(jīng)提到，生殖器官被閹割在這個社會才是清白，而花的這種性意味在社會看來無疑變成了淫惡的代表，因而是應該受到懲罰的對象，送人鮮花也就變成了懲罰別人的象征。在詩歌的第一節(jié)里，身體與鮮花的位置出現(xiàn)了反常理的錯置，身體在花之上，由此也就意味著超越了懲罰，因被閹割獲得了清白。在傳統(tǒng)文化里，花的意象具有光鮮美好的維度，因此也用來比喻美好，尤其是玫瑰；而在這里卻成為淫惡的代表、懲罰的象征，是惡之花。鮮花、玫瑰，看似尋常的事物和名詞由此獲得了巨大的張力。

（三）對男權主導的反叛

在一場肉體的歡愛結束之后，“我”的身體被游行示眾，繼而開始瀕臨死亡?！八従彿聛淼哪橗嫛薄吧袂榘苍?，如同我幻想中的母親?！薄八笔恰拔摇钡那槿耍拔摇奔磳⑺廊?，為何“我”的情人卻神情安詳而沒有悲痛欲絕？“我”又為何覺得“她”如“我”幻想中的母親？從“我”的情人的角度來理解，也即從女性的角度，面對男性的身體的死亡，女性沒有悲痛而是安詳，這是一種女性的自我覺醒，開始產(chǎn)生對男性依附性的脫離。在傳統(tǒng)中，男性是社會的中堅力量，而女性總是依附于男性不能獨立。在男性的幻想中，母親是安詳?shù)?，也是依附于男人的，這既是男性的權力視角，也是男性的戀母情結的體現(xiàn)。而在詩歌中，女性開始了自我尋找和反叛男性。

“她的身體漸漸貼近，鮮活的肉體的溫暖，/而我那時已渾身冰涼，再無存活的力氣與欲望?！币粋€是鮮活的溫暖，一個是死亡的冰冷，在這組對立中，女性的生命活力戰(zhàn)勝了男性的死亡，超越了男性的壓抑。男性身體的死亡，解構了傳統(tǒng)的男性對于女性的主導和幻想。在垂死的男性面前，女性顯示了生命的活力，肉體縱欲直接導致了男性的死亡，為了達到對男性主導的徹底否定和絕對主動的占有，女性以殘忍暴力和近乎變態(tài)的手法——割下男性的生殖器——以昭示在這場情愛戰(zhàn)爭中的勝利?；仡櫾姼璧牡谝还?jié)，“我”在臨死的最后，被“我”的情人所閹割，從赤裸裸的反叛繼而血淋淋的占有，這種悖論卻最真實地顯示出了欲望和人性的復雜。

三、反叛之思：一場肉體的頌歌與挽歌

詩歌的最后一節(jié)，回應了詩歌的標題——玫瑰與癢。“我”看到的最后的顏色是女人，“我”對世界的最后的感覺是癢。女人的顏色就像玫瑰，美麗芬芳、充滿誘惑，這種誘惑如同身體上的癢，若有若無、欲罷不能。而癢的另外一重含義是不舒服，寓意情感、欲望的疲憊之態(tài)。欲望之源從爆發(fā)到枯竭，一場肉體的狂歡既是對傳統(tǒng)虛假道德的公然挑戰(zhàn)和對那些表面固守道德而充當麻木看客之人的冷漠人性的批判，也是實現(xiàn)了女性對男性的反叛，脫離男權的主導，轉(zhuǎn)而以一種暴力的方式絕對占有男性。這既是一場肉體的頌歌，也是一場挽歌。

尹麗川這首“下半身”寫作的詩歌，以解構的姿態(tài)對待理性、倫理和社會秩序。它以肉體的寫作突破傳統(tǒng)文化的禁忌，是對性解放的呼吁，也是女性意識覺醒和女性解放的重要標志。詩歌還原了真實的人性，但又不純粹地展覽肉體，而是還原真實的人和時代；同時，詩歌也諷刺了這個時代的道德的虛偽和人性中冷漠、麻木的一面，對于欲望的無節(jié)制的放縱也有隱含的批判。性的確是人的內(nèi)在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是檢驗人的生命力靈魂質(zhì)量以及靈魂深度的一種有效的標志。但是情不等于欲，純粹的性刺激和縱欲，把性和情徹底割裂開來，使得原本情感的力度不復存在，人性中最美好的愛情也遭到了顛覆，而且違背了作為社會的人應有的羞恥之心，這種縱欲和暴露在本質(zhì)上不但沒有美化和深化人的生命意識，反而在欲望的沉淪之中，把人性中變態(tài)的占有欲望提升為了主宰力量。

從逐句逐節(jié)解讀到回溯性閱讀，至此，詩歌的藝術主題在悖論與張力中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詩人于傳統(tǒng)道德、冷漠人性、男權主導三重反叛中，打開了真實的人性和欲望，展現(xiàn)了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及女性的自我尋找，隱含了對時代進步的深思和人的生存狀態(tài)及生命意識的關注?！跋掳肷怼辈⒉灰馕吨顾祝膶W的豐富性應該允許我們以一種寬容的態(tài)度去發(fā)現(xiàn)詩歌蘊含的深層現(xiàn)實意義和獨特的審美趣味。

[1]尹麗川.再舒服一些[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1.

[2]趙毅衡.重訪新批評[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

[3]王毅.一首寫給兩個人的情詩——解讀伊沙《我終于理解了你的拒絕》[J].名作欣賞，2006（5）.

[4]王毅.一個既簡單又復雜的文本——細讀伊沙《張常氏，你的保姆》[J].名作欣賞，2002（5）.

[5]王毅.細讀穆旦《詩八首》[J].名作欣賞，1998（2）.

[6]何先慧.軀體寫作的悖論[J].山花，2009（12）.

[7]楊麗君.探究尹麗川詩歌背后的意義[J].文學教育，2012（3）.

作 者：周小香，文學碩士，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2015級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當代小說。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