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肖斌
尋訪中國民間藏書樓
蔣肖斌
藏書樓,是文人的精神家園,也是文人的精神堅守。
作為學者,韋力有很多頭銜,而他最喜歡的稱呼,也許是“藏書家”;最愛干的事,也許是尋訪藏書樓。
私家藏書樓始于何時?韋力以自己的尋訪經(jīng)歷判斷,是秦代的二酉洞。秦始皇焚書坑儒,大儒伏勝冒死搶出一千余冊典籍,歷盡艱險,藏于湖南沅陵縣的一處山洞中,經(jīng)學火種得以保存。后人用“書通二酉”來比喻讀書甚多、學識精湛。韋力把二酉洞看作伏勝的藏書樓,也是中國私家藏書樓的開端。
韋力所找到的藏書樓,四分之三都處在江浙一帶。清代藏書家徐時棟,并不算最知名,但論執(zhí)著,他可能排第一。
徐時棟建的第一個藏書樓,名叫“戀湖書樓”,后改名“煙嶼樓”,藏書量達十萬卷。然而,咸豐十一年(1861),太平天國攻寧波,徐時棟帶全家避難,把書藏到了建岙山的金巖山洞內(nèi),卻不知怎的被附近寺廟的僧人燒來取暖,損失慘重。
同治元年(1862),太平軍攻入寧波城,煙嶼樓第二次受損。當時,徐時棟為了“備份”藏書,還在寧波城西門外建了一個“城西草堂”,可是同治二年(1863),城西草堂失火,藏書被燒了個一干二凈,“劫灰十萬卷”。
至此,大部分人可能對藏書已然沒有信心,但執(zhí)拗的書生就是不認命,三毀三建,又在城西草堂舊址上再起藏書樓,命名為“水北閣”。終于,這座藏書樓無災無難,直到徐時棟去世后,仍完好保存了38年。
徐時棟“屢敗屢戰(zhàn)”,卻并沒有將藏書鎖起來秘不示人。同治七年(1868),他參加了《鄞縣志》的編寫工程,為了方便工作人員查閱古籍資料,他干脆把編輯部搬到了自家的水北閣中。
韋力說:“藏書樓的命運和人一樣,聚散離合。”
縱觀歷史,藏書樓的毀壞無外乎四種原因:第一種是朝代更迭。戰(zhàn)火硝煙,書與藏書樓俱遭滅頂之災;第二種是家族興衰。在古代,書是重要財產(chǎn)的一部分,雖然祖先抱著“子子孫孫永寶之”的美好愿望,但若子孫不肖,藏書四散,也無可奈何;第三種是達官貴人的強取豪奪。有的藏書家名聲太大,藏書頗受覬覦,文人終究擋不住權(quán)貴;第四種比較特殊,是有系統(tǒng)地毀書,太平天國曾設(shè)立專門的“燒書官”,挨家挨戶燒書、燒書板,而太平天國的主要活動范圍又在藏書最為興盛的江南,文人淵藪,蒙此大難。
最讓韋力念念不忘的一座藏書樓,是“晚清四大藏書樓”之一的江南丁氏八千卷樓,鼎盛期,這里曾聚書20余萬卷。這座藏書樓也許遠沒有私人藏書樓天一閣和皇家藏書樓文淵閣那么赫赫有名,然而,如果沒有丁氏兄弟,藏《四庫全書》的江浙三閣,將徹底煙消云散。
《四庫全書》成書后,分藏于北四閣與江浙三閣。然而,乾隆皇帝沒有想到,僅僅過了70多年,咸豐十一年(1861),江浙三閣中的最后一座——杭州文瀾閣,在李秀成破杭州后亦遭焚毀。
第二年,在杭州城西避難的丁申、丁丙兄弟,在逛書店時偶然發(fā)現(xiàn),用于包書的紙張竟然是落難的《四庫全書》,紙上乾隆的御印清晰可見。丁氏兄弟決定:要一頁一頁地把文瀾閣《四庫全書》找回來。
半年后,他們共找到8689冊,占文瀾閣藏本的四分之一,剩下的四分之三,他們決定抄。從寧波天一閣、盧氏抱經(jīng)樓、汪氏振綺堂、孫氏壽松堂等十數(shù)個江南藏書名家處借書,丁氏兄弟招募了100多人,以八千卷樓為“辦公地點”,抄了2.6萬余冊。經(jīng)過七年努力,終于使文瀾閣“琳瑯巨籍,幾復舊觀”。光緒八年(1882),文瀾閣重建,丁氏兄弟把補抄后的《四庫全書》全部歸還,八千卷樓歸于寧靜。光緒三十四年(1908),丁氏后人因生意經(jīng)營不善,不得不將全部藏書低價售與江南圖書館(現(xiàn)藏于南京圖書館)。
書散了,藏書樓也湮沒于歷史。據(jù)史料記載推斷,八千卷樓的位置在現(xiàn)在的杭州上城區(qū)直大方伯巷92號邊上。民國時期曾任浙江民政廳廳長的阮毅成在《三句不離本杭》一書中記述,自己曾多次往訪丁氏故居,“花樹山石尚有存者,然乏人管理,極為凌亂”。所以,至少在1945年時,八千卷樓尚存?,F(xiàn)在,八千卷樓的遺址上有一棵掛著“樹齡117年”銘牌的廣玉蘭樹,據(jù)說是丁丙當年親手種下的。韋力并沒有將八千卷樓收錄于《書樓覓蹤》里,但他經(jīng)常跟人念叨:“丁氏兄弟救了《四庫全書》,現(xiàn)在卻連他們的藏書樓都恢復不了?!?/p>
念念不忘,愿有回響。
藏書史研究學者范鳳書曾在《中國私家藏書概述》中統(tǒng)計,全國著名的藏書家有4715位。到了韋力尋訪的時代,所余不足十分之一?!拔也荒茏柚勾蟮倪M程,只能拍一些照片留存下來。如果有一天,我們又重新重視古代藏書樓,又想重新恢復建造,至少我有翔實的資料可以提供。”韋力說。
在歷史上,絕大多數(shù)藏書家都為了保全藏書不遺余力,但也有另類,他就是清代著名詩人袁枚。有資料稱,袁枚建于隨園內(nèi)的“所好軒”,藏書最多時達到40萬卷,是除了南潯劉承幹以外的第二大私人藏書家。
至于為什么要散書?袁枚解釋,古人藏書如此費錢費力,最終也因為各種原因被毀,既然如此,不如給皇宮,那樣更保險;不如給朋友,朋友還感謝我。說干就干,袁枚把自己的藏書一部分給了正在征書的《四庫全書》館臣,另一部分給了親朋好友,六七成書就這么四散了。
這樣放達的藏書家,讓藏書的歷史又多了一種更為現(xiàn)代的思路。
(摘自2017年7月6日《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