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宇
大塊兒這案子本來事不大,只是在當時,法院不得不判。判決生效后,他被送到團河勞改農(nóng)場。好在解放后這幾年他通過蹬三輪,早已經(jīng)從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少爺練就了一身的力氣。他不偷懶,不?;跃鞂λ彩呛荜P(guān)照的。大塊兒苦惱的是,自己進來了,他這一大家子的生活怎么著落?
大塊兒的太太叫方玉,也是富貴家庭出身,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自打和大塊兒成了親,她是福沒享幾天,罪卻沒少受,尤其是解放后開始吃棒子面窩窩頭,一開始她咽都咽不下去??涩F(xiàn)在,她覺得這玩意兒真香。如果再能來碗豆汁兒,嘿,那簡直就是天下第一美食。
大塊兒出事后,方玉并沒有慌亂。這天,她舍出了臉,出門到街道辦事處登記,要求能找個工作,掙幾個錢,也好養(yǎng)活一家人呀。
方玉從辦事處出來,正要往家走,就聽見有人喊她。她一抬頭,見是劉道義,這氣就不打一處來,剛要躲開,可劉道義先開了口:“這不是小玉嗎?”這劉道義對大塊兒的事是了如指掌,他色迷迷地盯著方玉看。方玉要走,可他左攔右攔。
方玉不好發(fā)作,氣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劉道義看方玉不敢發(fā)作,更是壯了色膽兒,竟開口對她說:“小玉,你要是跟了我,我保證讓你吃香的喝辣的?!?/p>
方玉是大戶出身,什么沒見過,現(xiàn)在聽劉道義說出這話,真是哭笑不得,心說:你這井里的蛤蟆,見過多大的天呀?
劉道義見方玉不言聲,以為已經(jīng)打動了她,得寸進尺,“刷”地掏出一個工作證,在方玉眼前晃了晃,說:“我現(xiàn)在在區(qū)政府工作,可以說一言九鼎吧。哈,不是夸口,馬伏驥的事,可大可小,全看我的心情?!?/p>
方玉哪有閑心在這兒和他逗悶子,可一時又擺脫不了,正急得不知所措的時候,就見一輛三輪“嗖”地到了眼前。方玉一招手:“三輪!”那三輪“嘎”地停在了方玉面前,方玉一看,是區(qū)四,立即跳了上去。劉道義也“噌”地跟著上了車。方玉急了,吼道:“你要干嗎?”
“回家呀!”
區(qū)四一看這陣勢,明白了,沖方玉擠咕擠咕眼,說:“二位坐好了!”說罷,連去哪兒都不問,撒開了歡直沖西單而去。
劉道義這個美呀,就開始做春夢??伤@夢還沒做半分鐘,就傻了眼。怎么的呢?他抬眼一瞧,三輪進了西長安街派出所。
區(qū)四“嘿嘿”一笑,撇著嘴說:“老流氓,有你哭的過兒!”
劉道義這才明白被這拉三輪的帶進了溝里,他趁區(qū)四沒注意跳下車,撒丫子就跑。區(qū)四拉著方玉,立即追上去。喘口氣的工夫,把劉道義攆上了。區(qū)四把車一橫,說道:“爺們兒,坐車不給錢是不是?”
劉道義一聽,馬上掏出錢包,翻找零錢。區(qū)四上前,“唰”地抽出一張一塊的,還饒了一句“今兒算便宜了你”。
回家的路上,方玉夸獎區(qū)四:“三弟,你真行!”
劉道義自從被區(qū)四捉弄了一把,差點兒因耍流氓進了公安局,就認了慫,再也不敢打方玉的主意了。可是他卻被一個人盯上了。誰?區(qū)四!區(qū)四知道,二哥大塊兒蒙冤都是劉道義一手造成的,殺了他都不解恨,所以就想找個茬口整整他。
區(qū)四有心,劉道義沒防備,而且,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沒過半個月,區(qū)四就把劉道義的行蹤摸了個底兒掉。這劉道義家住長辛店,每天要坐郊區(qū)公交309路上下班。
這309路是長途車,車少人多,一路上停停走走要用一個多鐘頭,乘客特別容易犯困。區(qū)四就化了裝,隔三岔五地跟著劉道義。他要干啥?老本行,抄他一把,一來惡心惡心劉道義,二來給二哥家解解經(jīng)濟上的危困。
區(qū)四從沒在309路公交車上玩過,不敢輕易出手,再者說了,他知道,長途車上往往有便衣“雷子(警察)”,他就更是謹慎小心。就這樣,區(qū)四成了劉道義的“跟班”,見天兒地不離左右。當然了,劉道義蒙在鼓里,任嘛不知。
終于有一天,區(qū)四逮著了個機會。那天,天兒悶熱悶熱的,乘客們一上了車,晃悠不了幾分鐘,就個個成了雞啄米。好個區(qū)四,看到此情此景,樂得差點放出三個響屁。他瞅準時機,閃電般地出手,眨巴眼的工夫,就把劉道義胳膊下夾著的一個公文包塞進了自己的襯衣里面。三秒鐘后,車到了一站,區(qū)四迅速下了車。等劉道義發(fā)現(xiàn)包被偷了,區(qū)四已經(jīng)在家里翻著他的包包呢。
區(qū)四本來樂得一蹦三丈高,可打開劉道義的公文包,立即泄了氣。怎么呢?這包里一分錢也沒有,只有厚厚的一疊紙。區(qū)四本想發(fā)個小財,給方玉送去??裳巯履檬裁此??區(qū)四氣得破口大罵:“劉道義你個千刀剮的!”區(qū)四看看這包,還有八成新,就又樂了,心想,等以后小麗上了班,送給她。
再說劉道義,這回可真是吃不了兜著走。他這公文包里雖然沒錢,可里面的東西比錢金貴千百倍,什么東西?一份絕密材料。這也合該劉道義走背字,他是陰差陽錯地把一份不應(yīng)該帶回家的絕密材料順手裝進了公文包,而且就那么巧,那么寸,區(qū)四早不偷晚不偷,偏偏把這材料偷了去。
劉道義被停了職,單位一報案,公安馬上介入。一查劉道義的檔案,再一外調(diào),嘿,敢情這小子解放前還參加過“三青團”,底兒潮啊。這下案情重大了,這是不是一起特務(wù)竊取重大機密案件呢?于是,劉道義升格了,成了“特務(wù)嫌疑犯”,被逮捕了。
劉道義當然喊冤,可到了公安局,警察能聽他的?見鬼了!他越申辯,公安越覺得他狡猾。在沒有確切偵破方向的情況下,先把他判了再說,于是,一二三四,快刀斬亂麻,沒用一個月,劉道義以“反革命”罪被判處七年徒刑。
這天,區(qū)四到韓爺家蹭飯,也就是窩窩頭就咸菜,當然還有酒,下酒菜是大蔥蘸黃醬。俗話說得好,“喝酒就大蔥,一盅頂兩盅”。哥倆喝到半醉時,區(qū)四就顯擺地把前些天偷劉道義的事說了。韓爺皺起了眉頭,數(shù)落道:“三兒,你怎么還不上道呀?老二都進去了,難道你要步其后塵嗎?”
區(qū)四說:“大哥,我這是鬼迷心竅,我就是想讓劉道義那王八蛋損失點什么,也讓二嫂一家寬裕點。我再不了!”
沒過幾天,韓爺回家后主動把區(qū)四請到家里喝酒,酒過三巡看著區(qū)四,緩緩地說:“三兒,你這回真攤上大事了?!?
“什么事?”
“今天下午單位剛剛傳達的,說兩個月前某單位丟失了一個公文包,里面裝的是國家絕密材料,這是一個國際集團預(yù)謀盜竊的?!?/p>
區(qū)四聽罷,愣愣地半晌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問:“大哥,公家要干什么?”
韓爺說:“要群眾檢舉!注意可疑分子,一旦發(fā)現(xiàn),要立即舉報?!?/p>
區(qū)四雙手一伸,說:“那,大哥,你把我舉報了吧!”
韓爺“咣當”把酒杯摔了,說:“你這是罵我呢不是,我能干出這缺德的事兒嗎?”
這天晚上,沾枕頭就著的區(qū)四竟失眠了。
幾天后,韓爺和區(qū)四去團河農(nóng)場看望大塊兒。在接見室里,大塊兒神秘地說:“你們猜我在這兒碰到誰了?”
“誰?”
“嘿,真想不到,劉道義!他怎么進來了?”
韓爺和區(qū)四對視一眼,偷偷一樂。
突然,區(qū)四站起來,顯得有些激動,他壓低聲音對大塊兒說:“二哥,你想不想快點出去?”
“誰他媽的不想,這是人待的地方嗎?”
區(qū)四上前半步,說:“我可以讓你提前出獄。”
“你,就吹吧!吹牛又不上稅!”
區(qū)四就說了自己偷了劉道義公文包的事,說這個事鬧大了,可北京都在找這個偷包的人。如果大塊兒能檢舉他區(qū)四,就能立功,就能提前出獄。
大塊兒頭搖得像撥浪鼓,說:“你這是打我臉呢,你問問大哥,這是我們做哥哥能干的事嗎?”
韓爺贊同地點頭。
區(qū)四急了,說:“二位哥哥,時間不多了。你們尋思,我這事早晚得被那幫警察破了,我怎么也得進來,說不定還沒進來就挨了崩。我早晚是要入大獄的,何不換取二哥早出來呢?二嫂一個人撐著全家,多難呀!”
區(qū)四把到嘴邊的劉道義要占方玉便宜的話咽了回去。
大塊兒還是不同意,覺得這太不夠義氣了。但韓爺卻點了頭,他說:“三兒說得有道理,與其兩個人都進來,何苦不換一個早出來呢?”
回城的車上,韓爺問區(qū)四:“三兒,想吃點什么?”
區(qū)四一愣,旋即明白這里面的含義,他苦笑了一下,說:“我特想吃一頓‘又一順的涮羊肉?!?/p>
二人沒回家,坐車直奔西單把口的“又一順”飯館,韓爺讓區(qū)四甩開腮幫子可勁兒地吃。那一頓,兩個人花了一塊六毛錢,足夠買小二十斤棒子面的錢了。
晚飯吃罷,二人回家,剛剛拐進胡同口,就瞧見警車已經(jīng)在他們住的雜院門口了。
大塊兒因檢舉有功,幾個月后出獄了。而區(qū)四因盜竊國家重大絕密材料,被判處十五年徒刑。
幾個月后,韓爺、大塊兒一起去探監(jiān)。區(qū)四被剃了光頭,但是他卻是一副樂呵呵的樣子。大塊兒忍不住“噗噗”地掉淚,韓爺說:“三兒,好好改造,爭取減刑,我和你二哥等你出來,咱哥仨再喝頓大酒!”
區(qū)四說:“二位哥,我沒白交了你們!謝謝了!”
大塊兒說:“三兒,言重了。是我們應(yīng)該謝謝你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