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映勤
小街兩側都是些樣式各異的小洋樓,間或也點綴著幾處不起眼的小平房,鐵匠劉一家就住在小街對面的一處平房里,據說這樣的房子過去是公寓樓的門房,給看門的下人們住的。我以為不盡然,因為這房子的面積并不小,總有二十個平方米吧。
這么大的房子,鐵匠劉一家卻住得相當擁擠。為什么?原因無它,孩子太多,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他們一共生了八個孩子,加上鐵匠劉夫妻倆,總共十口人,相當于部隊一個班的建制。十口人生活在這么大的空間里,床鋪就占了大半間,好在他們家也沒有什么家具,地上擺著些吃飯的桌椅罷了。
四十多年前,鐵匠劉有多大年齡?從外表上實在看不出來,也許是過于操勞,也許是愛喝酒的緣故,他的臉永遠是醬紫色的,上面布滿了皺紋,斧砍刀刻一般,再加上穿得破衣爛衫,常年不洗臉,他的形象比實際年齡至少要老上二十歲。在我的印象里,他好像一直都是個七八十歲的小老頭,當年五六十歲時就像,后來的變化反而不大。
鐵匠劉的老婆長得不像他那樣著急,看起來要年輕許多。他們家經濟條件差,收入少,孩子多,負擔重,劉嬸整天忙得像只陀螺團團轉,沒有停的時候,當然也沒有時間捯飭自己,經常是蓬頭垢面,頭不梳,臉不洗,衣不整,貌不潔。有時眼角還掛著眼屎,她忙得連洗臉的工夫都沒有。夫妻倆都沒有正式工作,一家人靠什么生活?城市不像農村,土里刨食,有塊地種,好歹有口吃食餓不死。城里人生活處處都要花錢,一睜眼就要花錢,喝水要錢、住房要錢、點燈要錢、燒煤要錢……當然還有吃穿,哪一項都離不開錢,鐵匠劉全家十口,能住飽穿暖,也算是奇跡。
鐵匠劉沒有工作,是說他沒有正式工作,但他有職業(yè),有收入。他自己單干——靠打鐵活為生,要不怎么能叫他鐵匠劉呢。據說他原來是有工作的,可是嫌掙的錢太少,喂不飽嗷嗷待哺的八張嘴,鐵匠劉干脆辭了職,自己單干。那時候沒有下海這個詞,如果有,鐵匠劉肯定是元老級的人物。
鐵匠劉的職業(yè)就是打鐵,一沒店鋪,二沒員工,連個固定場地也沒有,就在家門口擺些家伙什兒,支個凳子,做些煙囪爐子土簸箕之類的鐵活。這種活有季節(jié)性,入秋以后,家家要生火取暖,煙囪爐子是必備的,公家的土產店只有鑄鐵的那種爐子,不能隨意購買,憑購煤本幾年才供應一個。爐子壞了或是愿意用鐵皮爐子的,煙囪漏了要換新的,只能找鐵匠劉這樣的手藝人制作。至于他的手藝如何,不得而知,也沒人講究這些,砸鐵活的匠人那時已經消失殆盡了,鐵匠劉沒有競爭對手,在小街周邊獨此一家,別無分號,做些煙囪爐子鐵皮類的活非找他不可,所以鐵匠劉的生意不缺主顧,他一個人靠打鐵活養(yǎng)活全家十口人,可見收益比上班要強不少。
鐵匠劉常年系著一件又臟又破的圍裙,在門口“丁當丁當”地敲打鐵皮,像條耕地的老牛,表情木然,就知道干活,也不說話。當年,城市嚴禁一切個體私營,鐵匠劉這個資本主義的尾巴能在小街上獨存,明目張膽、心安理得坐在那打鐵干私活,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公安的、街道的……方方面面管事的,沒有一個人管過問過。那是什么年代?人人都被管得服服帖帖,不敢說不敢動,鐵匠劉能夠一枝獨秀,成為碩果僅存的個體戶,有他的原因。除了他們家窮,除了他蠻橫不講理,最根本的原因,據說他是黨員,老黨員,新中國成立前就加入了地下黨。是真是假,沒人清楚,只知道他在街面上是個沒人敢惹的人物,警察不管、派出所不問,街道大娘避之不及,鐵匠劉成了化外之民。
四十多年前的鐵匠劉瘦小枯干,個頭一米六多一點,這樣的小身板卻蘊含著極大的能量,他一連生了八個子,四男四女,樓梯式的站成一排。孩子的名字起得簡潔明了,老大老二到老八,不分男女,以數代名,省事好記。最小的兒子老八和我同齡,小時候經常吹噓說天津解放時就是他爸爸鐵匠劉打開的城門,里應外合,解放軍一擁而進,天津人民這才獲得了解放。我們那時聽了佩服得五體投地,肅然起敬。鐵匠劉是潛伏在城里的地下黨,打開城門放解放軍進城,那肯定是大大的功臣,老革命了。這樣的人搞點特殊,理所當然,無人質疑。后來我們才知道,天津根本就沒有城門,八國聯(lián)軍的時候早就拆除了。鐵匠劉還有沒有其他功績,人們不得而知。
他們一家在小街上引人注目,除了傳說他是地下黨,更因為他們家太窮,窮得丁當亂響。幾個孩子穿得破衣爛衫,蓬頭垢面,還不如街上逃難的難民。那時候人們都窮,干個體的也掙不了幾個錢,收入不穩(wěn)定,鐵匠劉一家當年連吃飯都成問題,沒餓死已經很不容易了。他老婆劉嬸操持家務,還算精明,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就向鄰居們借錢,錢借得不多,三塊五塊、十塊八塊的,僅夠買糧食糊口。蔬菜是基本上不用買的,到副食店揀點剩菜爛菜對付著下鍋。他們家除了吃穿這種最低消費,其實也花不了太多的錢。多少年了,煤水電從來沒花過錢。小街不遠處有一家工廠,在馬路邊堆著煤堆,有專人看管。鐵匠劉隔三岔五往院子里運兩桶,就像是自己家的,從容不迫,旁若無人,看煤的人認識鐵匠劉,從來都是睜只眼閉只眼,任由他去。不是兩人有什么交情,而是惹不起他。上前制止,必定會挨一頓臭罵。為公家的煤打一架,不值得,山一樣的煤堆少幾桶也看不出來??可匠陨?,鐵匠劉他們家燒水做飯點火取暖沒花過煤錢。他們家用的電也不花一分錢,家門口有一棵電線桿子,鐵匠劉從上面引出兩根電線到家里,常年免費用著公家的電,沒人管沒人問。至于用水,鐵匠劉在自己家的水表上做了手腳,光流水不走字,每個月院里的總水表都虧欠數,差出的水錢由全院的居民分攤,誰都清楚這里面的貓膩,每家多掏幾分錢,就當是打發(fā)討飯的,沒人為這點事跟他們家計較。鐵匠劉在小街上惡吃惡打,胡攪蠻纏,人們見慣不怪,早已習以為常了。
為了增加點收入,鐵匠劉的老婆通過街道申請在自己家的窗口裝了個公用電話,打電話五分錢,接電話三分錢。20世紀70年代,家家都沒有電話,除非有急事,一般情況下人們不會打電話。小街上當年唯一的一部公用電話就裝在老劉家,他們家常年有人,孩子多,每天都有人守著電話,有人來接電話、打電話,幾個孩子眼巴巴地在那等著,通話結束了,客人要交錢,孩子不等遞過去,手疾眼快上去就搶。有時為了幾分錢,幾個孩子打得頭破血流。大孩子身強力壯,得手的機會多,電話費成了他們的零用錢;小的孩子總也得不到錢,又哭又鬧,跺腳蹦高,撒潑打滾。老劉家自從裝了電話,一天也沒安生過,天天打成一鍋粥。到了交租金的日子,鐵匠劉的老婆發(fā)現,家里不僅沒有增加收入,反而要倒貼錢,客人交的電話費都讓孩子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