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蘭英
(菏澤學院水滸文化研究院,山東 菏澤 275015)
宋江、武松以《水滸傳》中的主要人物為人們所熟悉,學術界對他們的論述也比較充分,而唐牛兒、鄆哥是與他們較早發(fā)生交際的兩個小人物,不怎么為人熟知、重視,學界偶有涉及論述,但不夠準確、充分,如余象斗說唐牛兒是“舍死而報恩也”,還有論者說他“奮不顧身,甘當替罪羊”[1]。尤其是近些年網絡上對鄆哥的一些評論,說他是“忘恩負義”“最壞的小人物”,是“害死多少人”的“元兇”,這恐怕是有違作者初衷,也明顯有失公允。本文就鄆哥、唐牛兒兩個小人物的形象及作用進行分析論述,認為鄆哥、唐牛兒雖是《水滸傳》中的兩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作者對他們著墨不多,但是,刻畫的非常生動,尤其是在作品中所起作用至關重要,可謂是小人物大關聯(lián)。他們人物雖小,卻有力地推動了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改變了主要人物的命運走向;恰如其分地襯托了主要人物形象,使得主次相映生輝;他們出入尋常里巷,更能反映社會生活本色,起到拓展深化作品思想主題的作用。
《水滸傳》第十一回目是“虔婆醉打唐牛兒,宋江怒殺閻婆惜”,唐牛兒是在宋江被閻婆纏住吃酒,閻婆惜卻并不理睬宋江,“宋江正沒做道理處,口里只不做聲,肚里好生進退不得”[2]的時刻出場的?!皡s有鄆城縣一個賣糟腌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兒,如常在街上只是幫閑,常常得宋江赍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常得幾貫錢使。宋江要用他時,死命向前。”唐牛兒與宋江的正面交際只有兩次,一次是唐牛兒賭輸了錢,喉急了尋找宋江,正趕上宋江被閻婆纏住,編謊替宋江解圍,被閻婆認為破了她的“買賣衣飯”,“去那唐牛兒臉上連打兩掌,直攧出簾子外去”,此處唐牛兒與閻婆結怨,為后文解救宋江埋下了伏筆。第二次是當宋江怒殺閻婆惜,閻婆把宋江誑到縣衙前,一把揪住,一再叫喊宋江是殺人兇手,做公的不肯下手拿他,“正在那里沒個解救”的關鍵時刻,“唐牛兒見是閻婆一把扭結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鳥氣來,”“唐牛兒大怒,那里聽他說,……去閻婆臉上只一掌,打個滿天星。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背么恕八谓妹摗?,逃離殺人現(xiàn)場。此時此地,盡管宋江為人最好,滿縣上下都敬愛,但是,從做公的、都頭到縣令即使想寬宥他,哪個也不敢公然從閻婆手里私放了殺人兇手宋江。唐牛兒的兩次與宋江的交際,都是出現(xiàn)在關鍵時刻,第一次是宋江在“進退不得”,第二次是在宋江“沒個解救”時。所以昨夜與閻婆結怨的幫閑唐牛兒是最佳人選,他的莽然出手,是自然而然,又恰如其分,有力地推動了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宋江從此游走四方,結識眾多江湖好漢,進而成為大家的頭領。唐牛兒有意無意的解救,成為改變宋江命運軌跡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
武松是作者濃墨重彩著力刻畫的主要人物,作品以集中十回的篇幅來塑造這位山東好漢的代表。自二十三回景陽岡打虎精彩開頭,為武松的性格及命運定了調,布置好了背景色。緊接著卻轉入描寫市井中的人情、欲望糾葛,從說風情、鬧茶肆到計啜西門慶、鴆殺武大郎。再到鄆哥大鬧授官廳,武松斗殺西門慶就成為水到渠成的必然之勢。在這一連串事件的發(fā)展過程中,有個小人物卻起了大作用,有的稱之為“武氏家庭事件的引爆者”,[3]他就是年方十五六歲的小廝鄆哥。說鄆哥害死了好幾條人命雖是不確,但不得不說武大郎、潘金蓮、西門慶、王婆的死與鄆哥有關,并由此改變了武松的命運軌跡走向。
鄆哥的出場與上述唐牛兒有些相似,都是想找靠山討要點錢,卻攪了別人的衣飯、買賣而挨打結怨。不同的是,首次沖突,幫閑唐牛兒看宋江面皮,大罵而去,而乖覺畢竟孩子氣的鄆哥卻是立刻采取報復計劃。先揭破奸情,而后安排捉奸,至于后果他就顧不得了。表面上看,鄆哥與王婆旁敲側擊,迂回周旋,又會激將法,又嫌武大郎這般鳥人沒見識而幫其設計捉奸,引人入勝,熱鬧非凡,是何等的聰明伶俐,但是,仔細推敲,完全是一副看似機靈老道,實為單純、愛置氣、不服氣、孩子氣的市井少年形象。其實,潘金蓮與西門慶的奸情,街坊鄰舍都知道,并且應該是早于鄆哥知道,但都不揭破,卻趁機指教攛唆鄆哥這個“小孩兒家只顧撞入去”。鄆哥畢竟年少,一心只想著自己的買賣,不會對事態(tài)的嚴重性考慮的充分周全。所以,鄆哥作為引爆者,小小人物,懵懵懂懂辦大事,引起一系列的連鎖反應,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可謂是不二人選,與前面的唐牛兒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是小商販的社會地位,類似的事件,鄆哥的作為及結局卻與唐牛兒大不相同,這種相類而不相犯,正是經典作家的過人之處。很好地體現(xiàn)了人物性格植根于社會生活,又決定并推動著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藝術金律。
宋江、武松這兩個形象在評價上盡管有各種觀點,褒貶不一,但是,兩個形象的塑造是豐滿的、鮮明的,應該是共識。其成功固然主要源于對兩個人物本身言行具體生動的刻畫描摹,不過,好花還需綠葉配,與他們有交際的小人物的映襯作用,功不可沒,唐牛兒、鄆哥對宋江、武松就起到了很好的映襯效果。
唐牛兒是個賣腌糟的小商販、口碑不佳的幫閑,按常理與在縣衙里做押司的宋江不怎么有交際,事實卻是“常常得宋江赍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常得幾貫錢使。宋江要用他時,死命向前”。短短三句話,卻包含不少信息,尤其是在映襯宋江形象方面。常常赍助一個幫閑小販,一方面說明宋江的確樂善好施,仗義疏財,名不虛傳,突出了他的主導性格;另一方面他赍助面廣,三教九流,連幫閑小販亦不嫌棄,說明宋江志向遠大,善于舍財沽譽,收拾人心,具有領袖的潛質;另外,宋江能以“幾貫錢”,讓唐牛兒“死命向前”,也說明宋江手段“了得”,與他后來一系列頗受爭議的手段形成呼應,對其性格的形成及評價的分歧埋下了伏筆。所以,對唐牛兒的刻畫及其與宋江交際的描寫,使得宋江的形象更能顯示其成長的過程性,更富立體感,更有藝術張力。
鄆哥號稱小猴子,與打虎英雄在形象上反差是很大的。二者不僅外形對比鮮明,更重要的是在事理上落差極大。一個是小小年紀,含辛茹苦,靠賣梨及西門慶赍發(fā)他些盤纏,卻能養(yǎng)活老爹。如此艱難度日,是殘酷的生活教會了他“乖覺”。武松“身長八尺,一貌堂堂,渾身上下有千八百斤力氣,”打得猛虎,卻保佑不了一母所生身矮智弱的兄長,反而是常吃醉了酒,連累他吃官司、受罪。這樣的對比令打虎英雄情何以堪,他是有所愧疚的,對鄆哥感嘆道:“兄弟,你雖年紀幼小,倒有養(yǎng)家孝順之心”,由此也更激起了武松誓死替兄長報仇的決心。武家事件對他日后愛憎分明,有仇必報,戾煞的冷面硬漢性格有較大影響。武松這一深受人們喜愛的大英雄,與鄆哥的對比,意味深長,其優(yōu)勢與弱點更加顯豁,甚至人物的底色性格亦預示著命運結局。武松雖為行者,他卻沒有魯智深的仁慈悲憫情懷,故而,魯智深是頓悟坐化,武松卻是獨臂孤老。
《水滸傳》中宋江的聞其名納頭便拜的感召力,武松景陽岡徒手打虎,魯智深倒拔垂楊柳,戴宗的神行大法,吳用的神機妙算等,雖突顯了人物個性,使之形象鮮明,煞是好看,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并且影響深遠,藝術效果是極成功的,但不可否認,這些無不具有夸飾、傳奇的色彩,與現(xiàn)實中常人的生活有一定距離。像唐牛兒、鄆哥等尋常小人物的心思、行為及遭際則更真實、更具有廣泛的代表性,也更能反映社會生活的本色。與前者的濃墨重彩、驚天動地的夸飾不同,對常人生活淡淡的白描,娓娓的敘述中,道盡人生的艱辛,盡顯人情的冷暖,細細研讀,耐人尋味,豐富、深化了作品的思想內容。
《水滸傳》這部經典長篇小說其結構是穿插復雜的,節(jié)奏是張弛有度的,風味是豐富多樣的,所有這些都離不開日常生活中小人物的穿插、襯托、充實。唐牛兒、鄆哥的的適時介入與適當刻畫,人物很小,用墨不多,卻很好地起到了豐富、深化作品思想內容的作用,這方面應該引起學者的足夠重視。從結構、節(jié)奏上說,唐牛兒是在智取生辰綱驚天大案余波未了,緊鑼密鼓查找案犯的緊張背景下出場的。他一幫閑小販本與此案無關,但他的幫閑生涯卻與此案有牽連的宋江有交際,并介入了宋江殺惜命案,因此自然融入作品結構中,市井生活的描摹、幫閑形象的刻畫,不僅襯托的主要人物更豐滿,也使得作品在敘述節(jié)奏上張弛變化有度,閱讀風味上豐富多樣。與唐牛兒相似而不相犯的另一小小人物鄆哥的鬧茶肆,則是緊接在大英雄武松景陽岡打虎壯舉之后,并且是在王婆貪賄說風情的場景中。打虎的緊張、威武、熱烈,與貪賄說風情中人心的陰毒、行為的猥瑣、手段的老辣,及鄆哥度日之艱辛和所表現(xiàn)出的乖覺、單純、賭氣行為,畫面、風味相差懸殊,場面的大小,人情的冷暖各達極致,無不叫人驚嘆、感嘆,形成了鮮明的映襯效果,此處引入對小鄆哥的描寫顯示了作者筆法的搖曳多姿,富于變化,反映社會生活是豐富多彩的,讀來令人感到如此的豐盈有味。
《水滸傳》對小人物的描寫,還起到再現(xiàn)當時社會人情世故,反映世態(tài)炎涼,拓展、深化“官逼民反”主題的作用。 唐牛兒是個好賭貪杯的幫閑,賭輸了,猴急,想追到宋江的外宅向他尋幾貫錢使,順便討兩碗酒喝,閻婆一再叫他“賊乞丐” 、“橫死賊”,似是一副可氣討嫌的嘴臉。可是,以宋江為他的“孤老”,“幾貫錢”,便使得他“死命向前”,這樣的敘述中,是否包含著并無大惡還頗為仗義的這一小人物的悲哀與酸楚?更耐人尋味的是宋江殺惜后,對宋江、唐牛兒的抓捕及對唐牛兒的審判。閻婆明明再三說宋江是殺人兇手,做公的就在現(xiàn)場,卻始終不肯動手抓,可“拿唐牛兒時,須不耽擱”,下手既快又狠又野,“把他橫拖倒拽”,直推進縣衙。知縣審案時,明明知道唐牛兒不是兇手,卻再三推問、毆打, “只要朦朧做在唐牛兒身上”,“一心要救宋江”,替宋江打掩護。從做公的到知縣公然袒護宋江,冤屈唐牛兒,這固然與二人的為人、口碑有關,但是,更是赤裸裸地暴露出統(tǒng)治者及其爪牙官官相護、各留退路,視下層小民則賤如草芥,對其則心狠手辣,任意處置。不禁令人替唐牛兒叫屈,司法的黑暗可見一斑,而這正是當時官逼民反的社會大背景,可謂小人物反映出大問題。
另一小人物鄆哥的刻畫,在反映市井生活方面是既逼真又深刻。大碗吃肉,大碗喝酒在《水滸傳》中反復出現(xiàn),以至于成了“綠林好漢的標準姿勢”,[4]還一再用作鼓動、引導好漢上山入伙,反抗貪官的誘餌。可以說,這正是在天災人禍、官府貪腐殘暴背景下,社會底層小民對飽腹之物極度渴望的鏡像反照。有網友在列數(shù)鄆哥的“狡獪”時,說他“盡得可得之利”,王路《鄆哥之侫》[5]的博文,對鄆哥的形象更是條分縷析,多有獨到見解,但論鄆哥乖覺、油滑的一面多,對他小小年紀卻能明白事理、奉養(yǎng)孝敬老爹艱難度日,極為辛酸的一面有所忽視。鄆哥形象的精彩主要體現(xiàn)在與三個人的交際上:一是與王婆的周旋打斗,他旁敲側擊,央求見西門慶“把些汁水”與他,同樣處于社會底層的王婆卻心懷鬼胎,為虎作倀,三罵他猢猻,他都能一再忍耐,直到被暴打一頓無力還手,關鍵是一籃雪梨滾落街上,“他一頭罵,一頭哭,一頭走,一頭街上拾梨兒”,無奈的他才發(fā)狠負氣而走,側重表現(xiàn)了他的執(zhí)著、乖覺;二是用激將法鼓動武大郎定計捉奸,他心情上郁郁勃勃,行動上卻迂回從容,盡顯少年的“勇氣、智謀”;三是給武松作證,冷靜客觀,難能可貴的是小小年紀卻能明辨是非,愛憎分明,不為西門慶的小恩小惠所惑而顛倒黑白,側重表現(xiàn)他的勇敢與正義。這三段表現(xiàn)了鄆哥多方面性格,各有側重,但令他念念不忘,貫穿始終,左右他行為的是活命度日的吃食用度。有人說武家事件是一籃雪梨引發(fā)的命案,也不無道理,因這一籃雪梨在鄆哥是視為“命根子”的。王婆摔壞了他的“命根子”,有壓迫就會有反抗,勢單力薄的小鄆哥自然只能找同樣受氣受欺凌的武大郎,合力報復王婆。在鄆哥的言談行動中,小小年紀的他,巧言令色、迂回周旋、費盡心機,這中間包含著多少底層小民度日的艱難與辛酸。鄆哥是武家事件的引爆者、參與者、見證人,可謂是貫穿始終的重要人物,而武家事件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水滸傳》的一個小小縮影,反映了當時社會“帶氣生存”的狀態(tài)(鮑鵬山語),這正是眾好漢奮起反抗的緣起與土壤,故而,小人物鄆哥的重要作用不可低估。(文中引用水滸文字均出自人民文學出版社1975年版《水滸傳》)
[1]趙百成.唐牛兒和鄆哥在在情節(jié)發(fā)展中的作用[J].佳木斯師專學報,1995(1):79-81.
[2]張萍,鄭飛云.淺談《水滸傳》中小人物的塑造及其價值[J].臨沂師專學報,1998(5):51-52.
[3]鮑鵬山.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就是梁山好漢嗎?[N].解放日報,2011-09-19.
[4]鳳凰新聞客戶端主筆王路.鄆哥之侫.[EB/OL].(2016-02-16)[2017-09-15]https://www.douban.com/note/54162444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