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萍
(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0)
《浮生六記》敘事視角探析
崔 萍
(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0)
《浮生六記》打破了傳統(tǒng)的敘事結(jié)構(gòu),轉(zhuǎn)向夫婦之間,柴米油鹽、布衣蔬菜的瑣事完成情節(jié)建構(gòu)。這種敘事角度與方式不僅展現(xiàn)出一幅下層文人夫妻恩愛的生活圖景,作者獨特的情感體驗的融入亦使作品呈現(xiàn)出極大的情感張力。這種對日常生活的大量描寫,既是在晚明小品文基礎上的進一步發(fā)展,又是對傳統(tǒng)宏大敘事的變革,反映出市井文人的生活氣息,具有較高的審美價值。
《浮生六記》;沈復;敘事方式;審美情趣
《浮生六記》為沈復生平唯一的一部著作,作者的人生面貌、審美情趣、情感體驗都凝聚其中。近幾年,盡管該書研究日盛,但大部分研究都注重文體辯說、敘事形象、藝術(shù)特色,對《浮生六記》的日常生活內(nèi)容卻很少有細致的研究。事實上,這種日?,嵤碌拿鑼懀瑢⑹虑楣?jié)的建構(gòu)、清代下層文人審美情趣的表現(xiàn)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
《浮生六記》以時間線條為順序,從青梅竹馬式的愛戀寫起,到相知相攜的婚姻生活,以妻離子散的悲苦結(jié)尾,展現(xiàn)了作者大半生的悲歡離合以及人生如夢的獨特體驗。從敘述內(nèi)容來看,可分為“樂事”“趣事”“愁事”“快事”四事。
在“閨房記樂”的十八篇和“閑情記趣”的十五篇中,主要記述了以“樂”和“趣”為主的瑣事,涉及生活各處。吃食方面,如拌鹵腐:“蕓以麻油加白糖少許拌鹵腐,亦鮮美。以鹵瓜搗爛拌鹵腐,名之曰雙鮮醬,有異味?!盵1]47為了方便食用,他們自制菜盒,“蕓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蓋均起凹楞,蓋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頭,如一朵墨梅附桌;啟蓋視之,如菜裝于花瓣中?!盵1]64生活的其它方面,作者也不遺余力去描述表現(xiàn)。在貧困潦倒時,他們巧妙利用各種廢棄物,即節(jié)省開支又不落俗套。比如做活花屏、做闌干。關(guān)于活花屏:“每屏一扇,用木梢二枝約長四五寸,作矮條凳式,虛其中,橫四擋,寬一尺許,四角鑿圓眼,插竹編方眼?!盵1]61關(guān)于闌干:“用竹數(shù)根黝黑色,一豎一橫,留出走路。截半簾搭在衡竹上,垂至地,高與桌齊。中豎短竹四根,用麻線扎定,然后于橫竹搭簾處,尋舊黑布條,連橫竹裹縫之?!盵1]64在這部分中,作者主要是為了表現(xiàn)樂、表達趣。因此,沈復極力描寫他們的幸福恩愛,而把愁苦淡化?!翱部烙洺睢敝饕獙懥俗髡吲c妻子是如何一步步與家庭產(chǎn)生間隙以致離家出走過著寄人籬下的凄慘生活,直至妻離子散的經(jīng)歷,悲苦令人動容。如其中寫到生活的艱難,“隆冬無裘,挺身而過”[1]68由于貧苦,終導致陳蕓撒手人寰?!袄擞斡浛臁睂懽髡?6歲時的游歷,此時作者已做過多處幕僚,走了大半個中國。本部分的開頭,作者寫到“余游幕三十年來,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與滇南耳?!盵1]83可見其游歷之富。其中,樂事、愁事、趣事皆不記,只記浪游之感。到杭州,暢游西湖之勝、赴寒山,登高尋偕隱之寺、至海寧,觀潮之洶涌。此地結(jié)構(gòu)之精妙、此園布置之工巧、此山宜遠觀,宜近視、此園之幽靜,作者一一列舉。從這些秀美景色的描述中,既看出作者游歷之勝,又可看出作者游性之濃!
關(guān)于烹茶、消夏、插花、疊石、賞月、暢游這類題材的文章,前代早已有之,尤以明代晚期眾多小品文所描寫的為最,其已不再像柳宗元的“永州八記”那樣寫山水抒心中塊壘。如袁宏道的不同特色的山水小品、陳繼儒對具有“幽韻如云”的茶的描寫,要么表現(xiàn)個性之美、要么表現(xiàn)生活情趣。但也僅此而已,對于表現(xiàn)夫婦的生活,卻是很少涉及。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中贊《浮生六記》為一大例外創(chuàng)作,全書所呈現(xiàn)出的瑣事內(nèi)容可謂其最大的創(chuàng)新之處。這是與沈復作為市井文人密不可分。沈復雖是生于衣冠之家,但一生都奔波于各地做幕僚,從未做官,因此他不可能接觸到王公貴胄,《紅樓夢》中元妃省親的熱鬧盛大場面,是他的眼界所達不到的。另外,由于沈復只是一個下層文人,少了為官者應有的為國效力君君臣臣之類的大抱負大思想,只是把普通百姓生活作為自己的審美所在,而正是這種對一件件小事的描寫,不僅把作者對亡妻的追悼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也讓讀者能更好地理解作者獨特的人生體驗。
(一)通過日常小事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
全書完整地交代了作者與蕓娘相識、相知、相攜,直至蕓娘去世的夫婦生活的面貌。從幼時“余”隨母歸寧,得以初見陳蕓,感嘆其才思雋永,頓起憐惜之意,即此訂婚。從回外婆家的事情寫起,既交代了作者與蕓娘兩小無猜的感情,又交代了其婚姻的起始,為整篇內(nèi)容做鋪墊。全書所敘具圍繞婚姻家庭之事展開層層鋪述,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如一粥事,寫了四次,在“閨房記樂”“閑情記趣”“坎坷記愁”中分別提到,既是他們夫婦感情的見證,又是作者生活由“樂”到“苦”的最好體現(xiàn)。
第一次吃粥見于卷一,沈復回娘家送親返回夜半時,“蕓暗牽余袖,隨至其室,見藏有暖粥并小菜焉”[1]38既表現(xiàn)了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感情,又可看出陳蕓的賢良淑惠;第二次見于二人燕爾新婚,“每見朝暾上窗,即披衣即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1]40,表達他們夫婦之間的濃情蜜意以及蕓的孝上之德;第三次見于二人婚中閑聊,“余笑曰:幼時一粥猶忘不了;若來世不昧今生,合巹之夕,細談隔世,更無合眼時矣”,表達夫妻二人琴瑟和鳴以及對永生永世不分離的祈盼;第四次見于卷三“坎坷記愁”中,當時蕓因憨園之事而血疾加重,生活入不敷出,導致公婆心生間隙,不得不與兒女分離。粥事正是他們夫婦曉寒登州前的臨別悲痛之言,“將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蕓強顏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傳奇,可名《吃粥記》矣?!盵1]71從合到離,從樂到苦,以一粥事貫穿其中,表現(xiàn)了作者生命的曲線,是作者生活過程的真實反映。
就敘事學角度而言,“坎坷記愁”可謂是故事的高潮,作者通過一件件小事交代出他們夫婦怎樣被父母誤解、嫌棄、離家以及妻離子散的情節(jié),作者用了二十篇勾勒出清晰的故事輪廓。在本卷的開始作者這樣寫道:“余夫婦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質(zhì),始則移東補西,繼則左支右拙。諺云:‘處家人情,非錢不行?!绕鹦∪酥h,漸招同室之譏。‘女子無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即交代了“愁”之源,又暗暗有悔恨與勸誡之意。余下皆是作者對這一“愁”之始末以時間為線索,徐徐道來,直至陳蕓逝去“蕓乃執(zhí)余手而更欲有言,僅斷續(xù)疊言‘來世’二字?!盵1]76心傷淚涌,綿綿此恨,曷其有極!至此,感情達到最高處,故事達到高潮。后幾篇則寫蕓之后事及作者對妻子深深的哀悼之情?!翱部烙洺睢币痪砑仁菙⑹碌母叱苯Y(jié)尾,同時又是沈氏夫婦婚姻的終結(jié)。在這一部分中,既沒有敘述者創(chuàng)作的白日夢幻想,也沒有鐵馬冰河般的磅礴氣勢,涉及到的只是在貧困和禮法下掙扎的一對相濡以沫的小夫妻。悲喜亦或離合都通過生活的日常來表現(xiàn),從而為讀者展示了一個清晰的敘事結(jié)構(gòu)。
(二)縱橫交錯形成情感張力
《浮生六記》一書四卷,每卷都有一個情感的著力點,即“樂”“趣”“愁”“快”,敘述都是圍繞這一感情主題。如“閨房記樂”中只記樂事,其他都淡化甚至不寫,盡管其中有寥寥愁語,但對于讀來來說還是一種愉悅的的感覺。在“閑情記趣”中則寫盆花、焚香、交友之趣,令人喜愛,在“坎坷記愁”中則主要描寫婆媳間隙、陳蕓之死、家庭財產(chǎn)糾紛,令人悲痛。第四卷則只寫游歷之快,愁與苦都融入到山水美景之中。
與此同時,每一卷中都按時間線索進行鋪寫,且每一卷又都交錯補充。同時間同地點發(fā)生的事依據(jù)思想主題進行主次分配。如沈氏夫婦寄居蕭爽樓兩載,在“閑情記趣”“坎坷記愁”“浪游記快”皆有提到,但分布的輕重卻大有不同。在“閑情記趣”中作者用了兩大段記述了夫婦二人與客往來,品詩論畫的閑情,在“坎坷記愁”中則僅僅提筆帶過表明沈父的諒解,“浪游記快”中則主要寫了隨友人去嶺南的游歷。再如陳蕓養(yǎng)病于錫山華氏,在“閑情記趣”中只寫了夏日蕓作活花屏的雅興,突出生活的樂趣,而在“坎坷記愁”中則用了濃重的筆墨表現(xiàn)離家遠子的悲痛以及冒雪跋涉索債的經(jīng)歷,由此可見他們夫婦二人被逐,寄人籬下的悲苦?!袄擞斡浛臁敝袑τ凇俺睢鼻橹粚懙溃骸笆悄甓?,余為友人作中保所累,家庭失歡,寄居錫山華氏?!盵1]104余則盡寫苦中作樂之游;
另外,四記雖對事件描寫的力度不同,但篇幅的長短卻是彼此相諧,又因每一段的情感體驗不同而使得“哀”與“樂”形成鮮明對比,同時又相互補充,既加深了作者“擾擾攘攘,不知夢醒何時”的人生無力感,又表現(xiàn)出故事的情感張力,這樣的敘事結(jié)構(gòu)明顯看出是作者的有意安排。
四記中每一記都對所看所思所見所做的事情進行細細的描繪,同時又把這些瑣事與“樂”“趣”“愁”“快”的心理相交融,不僅展現(xiàn)了作者的生活圖景,而且把自身獨特的生命感受表達得淋漓盡致。
沈復對日常生活題材的敘述,既是在晚明小品文基礎上的進一步發(fā)展,又是對傳統(tǒng)宏大敘事的變革,同時又反映出當時市井生活氣息。
可以看出,沈復對古文了解通透且有自己獨到的看法,吟詩作畫皆得心應手,按照古人文人就應該“致君堯舜上”的思維邏輯,沈復似乎不應該屯于底層或閨房之樂。即使創(chuàng)作也應該寫像《楚辭》亦或《史記》“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宏大宗旨,或表達黍離之悲,家國之恨;或表達生不逢時,懷才不遇;或表達尊卑矛盾,社會悲苦。“與女性的‘主內(nèi)’相對應,由于男性是‘主外’的,在社會生活中扮演中流砥柱的角色,所以男性作家慣于投入一種史詩性的追求,面向廣闊的外部世界和社會生活,要寫重大的題材、主題,進行宏大敘事,似乎這樣才和男性身份相匹配?!盵2]寫政治,寫戰(zhàn)爭,寫主流成為歷代男性文人心照不宣的準則,即使哀悼妻子,也應該表現(xiàn)其品行端正之類。“古人寫夫婦之情,多少都要受限于各自特定的文化背景,書寫者既不可能毫無緣由的自爆私情,寫作中也不存在任意創(chuàng)新的自由?!盵3]因此,對于那些夫婦燕昵之情、家庭柴米之事,都是鄙之棄之。但沈復偏逆向而行,自爆私情。陳寅恪曾對此書評價“吾國文學,自來以禮法顧忌之敵,不敢多言男女間關(guān)系。而與正式男女關(guān)系如夫婦者,尤少涉及。蓋閨房燕昵之情景,家庭米鹽之瑣屑,大抵不列載于篇章,唯一籠統(tǒng)之詞,概括言之而已,此后來沈三白《浮生六記》之《閨房記樂》,所以為例外創(chuàng)作。”[4]毫不避諱的夫妻恩愛,直率的表達自己的情感體驗,這與傳統(tǒng)的敘事無疑是背道而馳。在《浮生六記》中寫道:“余凡事喜獨出己見,不屑隨人是非,即論詩品畫,莫不存人珍我棄、人棄我取之意?!?。[1]83可見其獨特的個性以及審美思想。
對于《浮生六記》的文體,歷來爭論不休,各持己見。但無論是自傳體小說還是憶語體散文,都是屬于一種敘事文體。其故事雖沒有讓人新奇的狐妖神鬼,沒有江湖俠客的快意恩仇,但讓我們倍感親切,愛不釋手。很大程度上,這與作者貼近現(xiàn)實的生活描寫有關(guān)系。如“坎坷記愁”中涉及到的底層情狀、家庭矛盾以及財產(chǎn)糾紛,都是下層普通百姓生活的真實寫照。而沈復在敘述這類日常瑣事時,并沒有落入俗套成為流水賬式的連篇累牘,把他市井生活與高雅的情趣結(jié)合起來,給人帶來雅趣的感官體驗。
自晚明小品文以后,文人似乎不再把科舉當成人生唯一的追求,開始轉(zhuǎn)向眼前的一景一物,由外轉(zhuǎn)內(nèi)進行細細的觀察品評,從而把生活藝術(shù)化。如張大復的《泗上戲書》中寫道“一卷書,一塵尾,一壺茶,一盆果,一重裘,一單綺,一奚奴,一溪水,一潭水,一庭花,一林雪,一曲房,一竹榻,一枕夢,一愛妾,一片石,一輪月,逍遙三十年?!盵5]即是對自己起居生活的情趣化描寫。再如《紅樓夢》中精致的吃食。但從這些書中我們所感受到的只是文人的自我陶醉、上層社會的豪華奢靡,沈復則突破文人對自我生活藝術(shù)化的描寫,把生活的聚焦點轉(zhuǎn)向與妻子之間的燕昵之情,如前面所述的幾次吃粥,在全書中此種夫婦之間瑣事的描寫比比皆是。“文變?nèi)竞跏狼?,興變系乎時序”《浮生六記》即反映了普通百姓家庭生活,同時又與文人的雅趣相結(jié)合,共同反映了當時市井的生活氣息。
綜上所述,沈復將對日??梢姷默嵤旅鑼懪c傳統(tǒng)文人藝術(shù)化、情趣化的審美相結(jié)合,不僅使情感抒發(fā)更加真切感人,也為作品添上了一分典雅之色,體出現(xiàn)當時市井文人獨特的審美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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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之 者
2017-03-23
崔萍(1992—),女,河南駐馬店人,古代文學專業(yè)2016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文學。
I207.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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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8275(2017)03-007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