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雨辰
摘 要:驢是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常見的意象符號,它的形成有著深刻的文化背景與歷史淵源。本文試從李賀的一句詩——“云中騎碧驢”入手,概述中古時期驢的形象在文本中的演變,以及形象異化與宗教、神話的聯(lián)系。
關(guān)鍵詞:驢;詩歌;異化;神話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03-0-01
昌谷詩素以想象奇異著稱,至于用典,則取義一端,勾連窅渺,并不特別注重所引典事的完整性,這也促成了他側(cè)艷險澀的詩歌風(fēng)格,但同時給后人注詩解詩留下了不少難題。如其《苦晝短》中,“誰似任公子,云中騎碧驢”[1]就是一個典型。
任公子,《莊子》中“五大犗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盵2]的傳說人物,與云中騎驢毫無牽涉。而且《說文》注驢曰:“大史公皆謂為匈奴奇畜,本中國所不用,故字皆不見經(jīng)傳”,可見驢的廣泛應(yīng)用要晚于先秦,二者本無天然的聯(lián)系。這就無怪乎今人解詩皆未詳其出處,或依據(jù)王琦《李長吉詩歌匯解》,注任公子為:“傳說中騎驢升天的仙人,其事跡無考”,將詩歌大意敷衍過去。
那么李賀所謂任公子騎碧驢難道是生造嗎?與李賀同時的皇甫松在《大隱賦》中有云:“赤城玄圃,任公子之所居;荒垣朽竹,丁令威之故墟。安用翩翩為白鶴,何必悠悠騎碧驢”,便以丁令威與任公子相對。駢賦屬對要求嚴(yán)格,不像古詩可以隨意生發(fā),以此推之,任公子騎碧驢,恐非生造臆想之語,既使沒有明確的典故,也必然有連綴二者的文化背景。
驢在中國歷史中,是一個深刻的意象符號。上文有云,司馬遷認(rèn)為,驢是匈奴畜種,漢初傳入中國。到了昭帝年間,已經(jīng)廣泛飼養(yǎng),“盡為我畜”。然而在這一時期,驢所代表的文化形象,卻是極其負(fù)面的,如楚辭《七諫》“駕蹇驢而無策兮”,《九懷》“蹇驢服駕兮”,賈誼《吊屈原賦》“騰駕罷牛兮驂蹇驢”,都是以蹇蹶笨拙的形象出現(xiàn)在文本中,與“騏驥”等良馬形成鮮明對比。直到南朝,范曄還認(rèn)為驢是“遲鈍之畜”,與秦漢辭賦中對驢印象一脈相承。
其實從魏晉時期,驢的文化形象就要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變,并分出兩條線索,一條指向文士,另一條則指向方士。王仲宣好驢鳴,是《世說》中有名的故事,類似的還有孫楚驢鳴吊王濟,文人好驢,自此而始。但此時文士所好的,多限于“驢鳴”,概文學(xué)自覺以前,文人與貴族階層密不可分,好“驢鳴”,是作為任誕式的玩好,展示對名教壓抑的反叛。像阮籍那樣“騎驢到郡”,反倒罕見,需要特別著墨,以示行為奇特。隋唐開科舉,文學(xué)與貴族階層分離,文人騎驢蔚然成風(fēng),不僅是對魏晉風(fēng)氣的模擬,更多了一層落拓灑脫的意味,如李白“乘醉跨驢”,杜甫“騎驢十三載”,賈島的“驢背推敲”,甚至本題的主角李賀,出門的扮相是“恒從小奚奴騎距驢”。
然而文人騎驢,并非粘合任公子與碧驢的關(guān)鍵。關(guān)鍵在于另一條線索:方士。當(dāng)文人把驢鳴當(dāng)作任誕玩好的時候,驢的形象已經(jīng)悄然被神化傳說及宗教故事吸收。西漢焦延壽《易林》中便有“老狼白驢,長尾大狐”[3]的卦辭,而這種形象明顯是異化的。如果說《易林》中的“白驢”僅見異化,那么陳子昂在《鸞鳥詩序》中描繪洪崖子“乘白驢,衣羽褐”[4],則通過對驢的異化賦予了某種神格。
考慮到“碧驢”可能是慣用煉字,“青驢”就更符合神話語境中的典型形象。牛僧孺《玄怪錄》中記一仙人“乘青驢,四足白”[5],已經(jīng)和長吉詩非常接近,其后《云笈七簽》《歷世真仙體道通鑒》等道教典籍,全都沿用了“青驢”這一意象來配神仙。另在《法苑珠林》中,不僅出現(xiàn)了白驢,赤驢,且都與神跡有關(guān),或曰乘白驢可“荊襄朝夕而見”,或曰乘赤驢者“創(chuàng)造神通”[6],可見釋道二教,在將驢與神話關(guān)聯(lián)一事,可謂不謀而合。
綜上諸例,我們能發(fā)現(xiàn)出一個規(guī)律,所有將驢與宗教神話關(guān)聯(lián)的故事,大多伴隨著形象的異化,最慣用的異化手段就是點明色彩。像北魏崔鴻《十六國春秋》記杜慈在夢中見一人給他留下“寧留而同死,將去而同生”[7]的判詞,這樣富有靈異色彩的角色坐騎是什么呢?“乘黑驢”。倘若是乘馬 ,定然不會特別著墨,唯一的細(xì)節(jié)描寫在于坐騎——乘黑驢,是為神格之暗示。
方士、僧道騎驢,故而方士升天之后,神仙也騎驢。宋代邵伯溫《聞見前錄》記載了陳摶“騎驢倒墮”的典故:“華山隱士陳摶……常乘白騾”[8]陳摶是道士,也是神仙,正因為其仙道身份,所乘之騾必須是經(jīng)過異化的“白騾”。
民俗傳說中的“張果老倒騎毛驢”,張果老的原型——張果,出自《舊唐書·方技》,年代是玄宗時期,幾乎恰恰在李賀之前。而《舊唐書》是李唐正史,對于荒渺無稽之談,收錄不多,稍后的稗史《明皇雜錄》對張果大肆神化,其中就加入了驢的描寫:“果乘一白驢,日行數(shù)萬里”[9]此處無論是“驢”的形象,還是“白”的色彩,都完全印證了驢的異化與神格的關(guān)聯(lián)。
反觀任公子,是《莊子》故事中的上古人物,以“大鉤巨緇,五十犗以為餌”,垂釣于東海。但人是不可能以五十頭牛作釣餌的,這是傳說人物的神格化。也正是因其“神格”,才會引發(fā)李賀“云中騎碧驢”的遐想。
注釋:
[1](清)王琦等注.李賀詩歌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陳鼓應(yīng)譯注.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3.
[3](漢)焦延壽撰.焦氏易林注譯[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15.
[4](唐)陳子昂撰.陳子昂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5](唐)牛僧儒撰.玄怪錄[M].北京:中華書局.2006.
[6](唐)釋道世撰集.法苑珠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7](魏)崔鴻撰.十六國春秋[M].北京:中華書局.1985.
[8](宋)邵伯溫撰.河南邵氏聞見前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5.
[9](唐)鄭處誨撰.明皇雜錄[M].北京:中華書局.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