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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百合

2017-03-10 15:42:12姜博瀚
長江文藝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表舅曾祖父小姨

姜博瀚

1

母親和父親吵吵鬧鬧了一輩子。我問過母親,問她為什么不能改改粗暴的脾氣。母親說,她自己就是個急性子的人,看不得火燒眉毛還在呼呼睡大覺。我也問過父親,問他為什么不娶個教師同行做女人。父親說母親這母老虎的秉性能饒過他,再說那個時代都是父母做主,服從就是對父母最好的孝敬。在評價父母愛情的立場上我始終覺得父親真有一副菩薩心腸,而母親就是菩薩考驗父親修行的另一個化身。漸漸的做子女的我們耳朵也時常被他倆的吵鬧聲聽油化了:只能一只耳朵聽進(jìn)去另一只耳朵冒出來。我也摸透了父母的脾性,在穿越光陰的日子里逐漸成長。

2

母親經(jīng)常跟我說她嫁給父親完全是為了我曾祖父院子里的那片牡丹花上落了一只金鳳凰。

我父親還在二十五里夼讀高中的時候,我奶奶就托媒人去要我媽。我母親說她死活也看不上我父親。一不是因為我父親家里地少,那是我姥爺最在意的;二不是因為我爺爺是個裁縫,那是我姥姥不喜歡男人做針線活。我母親說我父親小眼睛矮鼻梁太丑。比起給我母親提親過的男人,隨便一個都是英武挺拔的大軍官,我父親還是個乳臭未干的高中生。

我曾祖父那時候見過我母親,是他在八十五歲高齡去隊里看我大姑編草帽子的時候。我母親和我大姑在一個組里。我曾祖父說這個閨女看著順眼,高鼻子濃眉大眼,渾身上下大大方方的,要是能到咱家把后代傳一傳就好了。我大姑經(jīng)常哄著我母親,其實是哄著給她兄弟做媳婦。

我曾祖父愛花愛草聞名方圓幾十里。他滿院子的花花草草香氣撲鼻。我媽說她就是最愛花的人。剛開始去我父親家,我曾祖父就囑咐我奶奶給我媽做一件小花襖,我母親害羞,一個勁地不往身上穿。再說,穿上了身就扒不下來,也就算是答應(yīng)了這門婚事。那個年代,親事好與不好不像自由戀愛,不是一個人主了算,都要回家跟爹娘商量商量,不能自作主張拿人家的東西往家跑。我母親的妹妹我小姨比我媽就傻了半截子,去了婆家吃了一頓飯就拿著包袱回來了。我姥姥一看氣得半死,包袱里除了一條手巾跟一雙鞋墊,連一塊值錢的布料也沒有。我母親對她妹妹說,你愿意去你就跟你婆婆要塊布料做件子衣裳。我小姨氣嘟嘟地說,我就不愛要,我就愿意去。我姥姥說,你愿意去你就別不好意思地去南屋里借人家愛菊的綠衣裳。

我小姨終究還是借人家的衣裳去領(lǐng)的結(jié)婚證。她高興地捧著看了又看。

我奶奶為我媽做的小花襖,我媽自然沒有拿回家。晚上我奶奶又托了媒人夾拿著花襖坐到了我姥爺?shù)目活^上,說東說西不肯走。

媒人是男人。喝了一杯又一兩,似醉非醉。不醉不好求情醉了辦不成事。醉醺醺的他把花襖遞給我姥姥說,嫚她娘,南街上是戶好人家,雖然地少,不愁吃。做個裁縫的逢集、逢年過節(jié)都有閑錢花。我姥爺說,家里嫚吃不多花不多,唯一不好的是南街上就一個兒子。我是閨女不嫁獨(dú)子,你看看咱賓賢莊上,哪一家獨(dú)子的婆媳能過得好?男媒人一盅酒下肚一盅酒又端到了嘴邊,懸在空中吊著。他把嘴一咧,照你這樣的老思想,獨(dú)子都得打光棍?過不好就分家。社會主義一天一個變,婆婆媳婦會越來越好,哪有越來越糙的。

男媒人又把頭扭向我母親,這個事啊還得嫚你自己拿主意。爹娘再好再壞跟不了你過一輩子。我母親說下莊戶種地,就不邁出賓賢莊一步。男媒人一聽,有戲了。這不是鐵板上釘釘子鐵定的事嗎。他又跟我母親說,你想種地都種不了了。你不知道吧,南街上小子在二十五里夼高中是優(yōu)秀生,馬上要推薦保送師范了,也就是說要端國家的鐵飯碗了。你還想那些軍官?軍官說著好聽,轉(zhuǎn)業(yè)回來就是個當(dāng)兵的照樣沒有飯碗,就看你的命硬不硬。我姥姥在旁邊附和著說,南街上人老實,老實人做老師好,本本分分地不招事不惹事。

雄雞打鳴到天亮。我姥爺把男媒人送下炕。

我父親說他還在讀著高中,家里就開始忙活著提親的事。他整天坐在課堂上提心吊膽,耳朵里面總是感覺到下課鈴的聲音在回響,心也咚咚直跳,總擔(dān)心爹娘的做法影響了自己的前途。他一個鄰村的男同學(xué)就是因為婚事,被爹娘強(qiáng)逼著回家結(jié)了婚。婚后沒幾天上面來了升學(xué)的指標(biāo),可以保送讀兩年書轉(zhuǎn)干分配。我父親說他的同學(xué)是學(xué)習(xí)最好的,如今天天騎著自行車趕集賣老母雞,心里都冤枉死了。

3

我母親跟我父親定了親。我父親還在昌濰讀師范。父親母親沒見面就由我爺爺奶奶和姥爺姥姥做了主張。等放暑假我父親再回到賓賢莊的時候,他的脖子上掛著一臺一三五鳳凰牌照相機(jī)。村子上的老人看到我父親手里的黑玩意,想要攝走他們的魂魄一樣恐懼,更覺得這個老實人變得奇怪起來。

生活中我父親性格很害羞,甚至不多言語。因為師范里學(xué)的是物理教育,能一句話說完,絕對不啰嗦兩句??墒且坏┠闷鹗种械恼障鄼C(jī)他就活躍起來了。我母親說,你看他瞇縫著小眼睛,像蜜蜂一樣圍著你左拍右拍都把我拍累了。他還在那里到處找角度,站起來蹲下去,讓我浪費(fèi)了很多表情。我母親敢于給我父親做模特。那些老人見了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嘴里嘟囔著說,這是什么怪東西,把一張老臉拍進(jìn)去不嚇人,嚇人的是恐怕把老魂都拍丟了呢。越是害怕越是偷偷地躲在遠(yuǎn)處看。后來我還從父親那一箱子陳舊的家電書籍里翻出了他拍攝的一些老底片。

父親在各個鄉(xiāng)鎮(zhèn)學(xué)校一次次地調(diào)動工作,那些黑白底片都晝夜地跟著他。在烈日當(dāng)空的夏天,母親站在姥爺?shù)募议T口,從院墻里爬出來的葫蘆花芳香四溢。垂吊著的一個個肥胖的大葫蘆就像七八個葫蘆娃。景深處是一個三寸金蓮的老人斜靠在墻角處望著母親頭戴草帽的背影。母親說這些黑白底片都是父親自己在家里的黑屋子里鼓搗出來的。也不知道他怎么黑燈瞎火的就折騰出了人的面目。

我父親說那叫暗房。

我父親在暗房里沖洗照片的時候,我曾祖父一個勁地在外敲門,大喊說,你這個孩子怎么怪怪的,介紹個對象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呢,還關(guān)著門連爺爺都不讓進(jìn)來??斐鰜砜纯次曳N的花,牡丹芍藥你喜歡哪個。我父親跟我說過,他一進(jìn)師范讀書,光賓賢莊上給他介紹對象的就不下十個。我曾祖父開玩笑問他喜歡牡丹還是喜歡芍藥,言外之意是喜歡小鳳還是喜歡小芹,其實是戲謔他。

我父親跟我曾祖父說,爺爺說喜歡誰就要誰。我父親在二十五里夼讀高中的時候,把每月的細(xì)糧攥成塊,到了月底回家的時候兌換出來,買個白面饅頭給他爺爺捎回家。我曾祖父掐算著我父親回來的時間,他一年四季頭戴著那頂清清氣氣的舊氈帽,站在賓賢莊的村頭等待著孫子放學(xué)歸來。

我曾祖父平時做點(diǎn)銀匠活計,一個老頭挑著擔(dān)子走街串巷換點(diǎn)銀飾,賺多賺少也夠添補(bǔ)家里花銷。我父親說我曾祖父愛讀書,炕頭上用手帕包著一本精致的《紅樓夢》。是用象牙簽子串起來的厚書籍。我爺爺看《紅樓夢》的時候,嘴里必定喝著二兩小酒。那酒實在是不夠他喝的,倒著的時候還不停地念叨著,你看看,倒多了,你看看,又倒多了。說著趕緊伸出舌頭舔一口。我父親從頭到尾如實地表演了一番他爺爺看書愛喝酒的情景。我曾祖父的形象在他離世三十年后又立馬在我們眼前復(fù)活了,就像耶穌復(fù)活歸來召見他的教徒。

4

我曾祖父在院子里種了一地的花。花開了再謝謝了再開,引來了無數(shù)的藍(lán)蝴蝶舞蹈紛飛。

一九七二年初夏,我曾祖父說他種的牡丹上落了一只金鳳凰,鳳凰五彩繽紛比牡丹還要好看。我曾祖父年紀(jì)實在是太大了快九十歲的老人了,他坐在炕上透過窗棱子看著他院子里盛開的牡丹花,說,■她娘你快去隊里把孫媳婦叫來看花。我奶奶正在縫紉機(jī)上忙著做衣服。我奶奶說,你去叫。我爺爺頭不抬盯著布料劃粉面線。你不去,咱爹又急躁了。我爺爺聚精會神又分了心,把石粉線劃歪了,我去叫,你看看把我閑得夠嗆。我奶奶拗不過我爺爺和我曾祖父,扔下手中的針線跑去隊里找我媽。

我母親手拿著她編了一半的草帽子來。我曾祖父坐在炕上歡喜地抽著大煙袋。煙霧繚繞??人圆粩?。他見我母親來了,把翠綠色的玉煙嘴一歪說,孫媳婦你看看我的牡丹花上是不是有鳳凰的腳印。我母親走近牡丹花看了又看,沒看見什么鳳凰腳印。我曾祖父說,你再仔細(xì)好好看看別騙我。我母親雙手扒開又看了看牡丹花瓣,上面落著一只藍(lán)灰蝶。我奶奶小聲對我媽說,你就跟他說看見了,有好幾個鳳凰的大腳印。我母親學(xué)著我奶奶說的照做了。我曾祖父在屋里樂開了花,大聲咳嗽著。我就說,我做夢夢到了一只金鳳凰落到了我家的牡丹上嘛。我曾祖父跟我奶奶說,■她娘,今晚上讓孫媳婦來家里吃飯。捎信讓孫子回來把婚結(jié)了,趁著我還在。

我爺爺奶奶給我媽配送了一輛自行車,車圈德國造。一架梅花牌縫紉機(jī)。我媽說自行車很大,是給我父親畢業(yè)工作騎的。我媽學(xué)騎自行車的時候,我奶奶在后面用兩手狠狠地扶助,我媽學(xué)了兩三天能自己搖搖晃晃騎上幾十米,還是摔倒了。我爺爺見狀,在后自行車座上綁了一根楊木棍,車子一倒就能支撐起來,以免自行車把人壓在下面。一個星期過后,自行車算是會騎了。

知了叫著的夏天,木槿花綻放著。天空祥和。我母親看了看天氣,推出了自行車騎了一百多里鄉(xiāng)村公路,到諸城給我父親送地瓜干餑餑。

快到中午的時候,天突然熱起來了。好像要下雨了。我母親抬頭看了看天空。

我父親念師范的一群女同學(xué)張牙舞爪地圍過來看,問,這是你媳婦啊?你媳婦可真俊呢,還給你送好吃的呢。我父親收下地瓜干餑餑讓我媽快走。我媽不走,站在那里滿頭大汗。草帽上的紅絲帶系著,順著脖子背在后背上。我媽要看看我父親會不會給這些女同學(xué)吃地瓜干餑餑。我父親說,你快走吧,再不走天就黑了,深更半夜的你也不怕有野馬虎。我媽說不怕。那些女同學(xué)一個勁地跟我父親起哄,人家剛來你怎么就趕人家走,你也不留一下。我媽在師范大門口看了半小時,看著人來人往的校園里一直到看不見他們離去的背影,才扭頭騎上自行車離去。

一路上我媽蹬得飛快,感覺陣陣喜悅,簡直是高興起來。她為自己的自信、堅強(qiáng)、話語得體給愛人挽回了臉面而高興。透過浪濤般隨風(fēng)翻滾的楊樹公路,能看見遠(yuǎn)方的路筆直地伸向蒼穹。我媽一口氣跋山涉水過墨水河、濰河,從諸城蹬到了膠州大洋河。車輪子載著她在沙子路上飛馳,河水里浪花飛濺。那時候的母親渾身都是水,薄薄的的確良襯衫濕透了緊貼在胸膛上。鼓鼓的兩只奶子翹翹著頭。河灘里游泳的孩子歡呼著。盛夏的氤氳飄蕩,猛烈地撞擊著耳膜眼花繚亂著一閃而過。炎熱夏日的傍晚,林間刮起一陣微風(fēng)。樹林的影子爬上斜坡,逐漸向高處爬去。我問我母親年輕時候的膽子怎么那么大,敢走夜路,如今一只老鼠竟能嚇掉她的魂。我母親說,路兩邊上的螢火蟲一色地戳燈,亮如白晝。也正是從那次騎車遠(yuǎn)行開始,我母親再也不想摸車把。她幾乎是落下了一騎車就頭疼的“老毛病?!?/p>

5

直到現(xiàn)在,回想起以前的那段時光,我父親還說她們那些女人互相看來看去,是相互比較著看。本來有一個女同學(xué)很喜歡我父親,是剛剛有點(diǎn)愛慕,見到我媽后她就膽怯了后退了。不是因為我媽有脾氣,而是論漂亮我媽比她們看上去都要好。

我父親和我母親打情罵俏的時候也說過,不是你長得漂亮,我怎么會要你。那么多女教師都想貼過來,我還得挑挑揀揀。我媽說,人家就圖你這個蜜蜂眼睛小鼻梁。你看看咱的孩子哪個不是濃眉大眼高鼻梁。那是你一個人的功勞嗎?我媽說,就是我的,就是我自己的功勞。

我奶奶年紀(jì)大了有點(diǎn)癡呆。她坐在炕上回想往事的時候就會跟我說起這樁婚事,她趴在我耳朵上悄悄地說,你以為真是讓你媽去諸城送地瓜干餑餑的?你爺爺是害怕你爸爸在學(xué)校里變了心再搞一個,非讓我趕緊扯上幾尺好看的布料,連夜裁出一件襯衫讓她穿上,去學(xué)校給那些女娃們看看。東街上狐貍神家閨女天天叫我干娘干娘的,狐貍神他老婆天天想著把閨女介紹給你爸爸。我跟你爺爺嫌棄她家有狐貍神,不敢要。多虧你媽給俺們生了三個大孫子,給你爺爺爭了一口氣。就是沒有狐貍神,也不要。我爺爺又補(bǔ)充了說,咱爹不是說了嗎,給兒子找媳婦就找脾氣蠻橫不講理的也不要死綿羊頭。

我父親在外地學(xué)習(xí)數(shù)理化。我母親繼續(xù)在隊里編草帽子,編了成千上萬。

我母親和我父親結(jié)婚過后的秋天,我曾祖父離生辰還差一天突然老去了。那本《紅樓夢》臥在他的懷里敞開著。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剩下一院子的花花草草。

我爺爺不愛養(yǎng)花,看著花礙手礙腳的就想薅了它。我母親說,你不愛養(yǎng),就愛看。我養(yǎng)花,你只管看。我曾祖父種下的牡丹芍藥在我母親的接管下開了一年又一年。直到草房子翻新增高地基拓寬才把它們移到了院墻外的空地上。農(nóng)村土地包產(chǎn)到戶,家里的活多牲畜多。自然顧不上花花草草。牡丹和芍藥被雞啄了葉子,被豬拱出了莖,裸露在太陽底下。我母親從地里干活回來,挑著一捆棗樹枝子架在花身旁。轉(zhuǎn)年盛夏,五彩繽紛的院子里又嬌艷欲滴起來。我母親是出了名的喜歡花,她就是干了一天地里活回來,也不忘一肩扛著镢頭,一手拿著一把螞蟻蛋花。藍(lán)紫紫的螞蟻蛋花鑲嵌著純潔的白邊遍布整個旗山后。母親走來,十里路上散芬芳。我母親會把螞蟻蛋花插在玻璃酒瓶里,兩三天換一次水。整個夏天都有換不完的花。

秋收時節(jié)母親在旗山后掰玉米棒,我在地頭上摘牽?;āN夷赣H說她昨晚也夢到了我曾祖父當(dāng)年做過的夢,一只金鳳凰落到了我家的牡丹上。我母親跟我說的時候,我還問,媽,鳳凰是什么樣子。我也想做夢。我母親說,小孩子那里會做夢。大人才會做夢。她又匆匆地繼續(xù)忙著掰手里的玉米棒子。

我攥著一手的牽牛花,色素染了一手。陽光下紅紫紫的。我聽到遠(yuǎn)處山路上傳來悅耳的車鈴鐺聲,極目遠(yuǎn)眺,是我父親騎著自行車的身影在落日余暉的勾勒下看不清輪廓抖動著駛來。

我父親車把上掛著一兜西紅柿,一路子顛簸西紅柿皮都蹭破了。我父親跳下車子跟我母親說,剛剛填了表,農(nóng)轉(zhuǎn)非。

我母親說她嫁給我父親的時候他還在讀書。都是她的命好,我父親都跟著沾光。我父親那時候每月的工資是七塊錢。他卻有機(jī)會玩蘇聯(lián)進(jìn)口照相機(jī)。我母親保存著的老照片里除了那張結(jié)婚照之外都是我父親給她拍的。母親看著年輕時候的照片就想起她編草帽的年月。她說那時候的少男少女單純,就圖人個老實本分,哪里像現(xiàn)在的人,白面粉都吃夠了到處浪費(fèi),肚子里天天想吃麥當(dāng)勞肯德基,那是什么東西,一點(diǎn)營養(yǎng)沒有不說,都是垃圾。母親說他們那代人一輩子只干一件工作,就像我父親一樣剛從師范畢業(yè)回到了孤山泊小學(xué)做鄉(xiāng)村教師一做就是三四十年直到退休。三十年改革開放,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國家教育也好了。四十年。挺長??!一代人的青春都奉獻(xiàn)給了國家。母親說社會再變?nèi)诵亩疾荒茏?,管它干什么要有?zé)任心。想想我父親教書那時候帶著我們兄弟三個在外鄉(xiāng)求學(xué)而我母親養(yǎng)著一窩牲畜在賓賢莊種地,他們伺候老伺候小也真不容易。

6

賓賢莊上有個神經(jīng)病靠在玉米叢上曬太陽。我問他捉了幾個虱子。他對著太陽笑笑。

“我認(rèn)識你曾祖父,”神經(jīng)病說,“你和他長得很像?!?/p>

我猶豫片刻,心想要不要幫他捉虱子。

我母親說,你不要去逗他。你知道他是誰?他就是張臨時。

張臨時坐在我姥爺?shù)目活^上不走。醉了又喝喝了又醉。他是賓賢莊數(shù)得著的知識分子,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頭上戴了一頂帽子被拖到大街上批斗過,受了刺激一下子就神經(jīng)了。

我說張臨時呀,虱子咬你身上的肉疼不疼啊。

“小兔崽子,我認(rèn)識你曾祖父的時候還沒有你小混蛋呢?!彼偸强吭诓窕鸲牙镒绞樱搅耸臃抛炖镆灰Ц锣皂?。

我母親也說,你見著張臨時要叫爺爺。他跟你爺爺、你姥爺都是同一時期的好伙計。我母親拿著一個雞毛撣子踩在凳子上,邊打掃神像上的灰塵邊扭過頭對我說。我才不管一個神經(jīng)病叫爺爺呢。多可憐的一個人啊,天天露宿街頭,母親叮囑我給張臨時送幾塊餅干吃。

我把餅干在舌頭上舔了舔遞給張臨時,他哈哈大笑。這個東西我是天天吃的,還是留著給你小兔崽子自己吃吧。這個叫花子真能吹牛皮,他還天天吃哩。莫非是他把虱子當(dāng)餅干吃。我說,張臨時啊,我掏掏你口袋看看是掏出餅干來還是掏出虱子來。張臨時又哈哈笑起來,說,是虱子。你瞧瞧,他從口袋里抓了一把放嘴里。他說,是肥肥胖胖的虱子呢,比餅干還好吃。

張臨時就像是莎士比亞。他把街頭當(dāng)舞臺。他天天在田野里在大街上當(dāng)眾表演。偶爾還大喊大叫地跳起來。最終是在賓賢莊上啞口結(jié)舌地說了一輩子,醉死在玉米叢里。

我母親花一樣的草帽少女最終沒有嫌棄我父親長得丑,嫁給了我父親。我父親作為一名公辦人民教師,沒有因為我母親是編草帽的拋棄她。風(fēng)雨幾十年的生活,苦也罷樂也罷都美滿和諧地挺過來了。我母親從箱底里翻出她編的蒲團(tuán),用的是玉米葉子。白白凈凈的圓圓滾滾的結(jié)結(jié)實實的。我母親說,這個留著以后給你做個紀(jì)念。社會變得再也不會讓我去編草帽子編蒲團(tuán)了。

7

我?guī)е腋赣H給我的那臺鳳凰照相機(jī)去了北京。那是一個熱氣沸騰的都市?;ɑňG綠的城市街頭涌現(xiàn)著琳瑯滿目的誘惑。我在電影學(xué)院的暗房里又把父親拍攝的底片沖洗出來。我曾祖父做園丁的照片,我爺爺奶奶做裁縫的照片。大多數(shù)是我母親的單人照。還有一張模糊的底片已經(jīng)變色了,黑乎乎的,沖洗出來一看是一個身體單薄、膚色微黑、頭發(fā)又短又亂的大眼睛姑娘。她到底是誰呀?陽光下懸掛著黑白照,跟這座國際大都市的色調(diào)有點(diǎn)叛逆。我清楚地知道我是一個站在熒光燈背后永遠(yuǎn)逆光的人,我可以丟掉虛幻、虛榮、緊張、膽怯去觀察攝影機(jī)前被時間劃過的光怪陸離的世界。

我不停的翻看著父親拍下的老照片。她到底是誰呀?我母親都忘記了。我又問我父親。我父親說,那不是你小姨嗎。

就是那個去了人家里看了一眼就拿著定親包袱跑回來氣哭了我姥姥的小姨。她三姑手指著東一家的房子也是她家的,西一家的房子也是她家的。又指著東一缸小麥,西一缸玉米。你小姨是被她的三姑騙了去給兒子做媳婦的。我說呢。從小沒叫過小姨夫,一直喊表舅,表舅。親上加親喊著喊著就亂套。我小表妹的智商也沒那么高。

我父親還說,你別看你小姨跟你媽是一個爹娘生的,可她看起來野巴,一點(diǎn)心眼也沒有。

說起我小姨,其實她還真不是被她三姑騙去的。她和多年未見的大表哥,成年之后再相見,突然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我表舅有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目光相遇的那一刻我小姨就像是被這種帥氣的眼神迷惑住了似的。說我小姨還要說她的命硬。她好像是三次大難脫身。決定嫁給她表哥那天,來了兩三個男人抬嫁妝。我姥爺一看他妹妹家窮得連多雇幾個人都雇不起,他火爆的脾氣一上來就罵爹罵娘,什么難聽罵什么。一上午罵著吵著把我小姨趕出了家門。快滾,快滾,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要到我面前來。我小姨哭哭咧咧地擦眼淚。你摟著你的銅錢過日子吧,我再也不回來了。我小姨拿大銅錢揭了我姥爺?shù)亩烫帲沁€是我姥爺闖關(guān)東的時候,在東北林業(yè)局學(xué)會了賭。不分晝夜地賭。我姥姥說都已經(jīng)這樣了,你別站起來起高調(diào)了。我姥爺又想站起來吹胡子瞪眼大罵,一看我母親還站在旁邊,就消了消氣,吧嗒吧嗒抽起旱煙來。

我一直跟父親說過,等你退休了就把這些老照片整理一番也掛出來做個圖片展。我父親笑呵呵地說,那可好,絕對都是有故事的人。咱們這兩家子,你外曾祖父,你曾祖父都是賓賢莊上有名的人。你曾祖父號稱圣人,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外曾祖父呢,就是大事不管小事不問,整天提拎著兩個鳥籠子,一個養(yǎng)著野斑鳩,一個養(yǎng)著野鵪鶉。我母親不高興起來,對著我父親說,你沒有不知道的,盡說些沒用的。我父親說很有用,正好讓他寫電視劇。你看看電視上不都是東家長西家短。我父親摸了一把頭,我接著說,咱家里這兩個老親家那可都是大戶人家。

我母親說你寫這些東西有人看嗎?我也不知道怎么說。我父親說當(dāng)然有人看了,專門給這些莊戶老婆看,你看看哪家不抱著個電視機(jī)。年輕人肯定都守著電腦看韓劇。任何一部作品都有他固定的受眾群。文藝不怕俗氣,越俗到一定高度就越雅。都是文化價值。你寫咱們這個大家族的破碎故事就行了,誰也沒有咱們的好看。父親有點(diǎn)表演性的說辭讓母親都信以為真,以為這些事情有朝一日都能搬上熒屏。

父親和母親所說的外曾祖父和曾祖父,我都沒有親眼見過。我貧乏的想象力難以挖掘他們那一時代的生活面貌和感受。我父親說,你可以分開寫個好的家庭倫理劇呢。一家三代女人的故事。你姑姥姥命運(yùn)坎坷改嫁三次,就是三個不同的男人,十集劇本出來了。你小姨嫁給了她三姑的兒子,你姥爺不同意,你小姨又喝農(nóng)藥又上吊的。這又是十集的量。你小姨的女兒,作為現(xiàn)代人,八零后的不同婚姻觀和價值觀里面有故事可寫。戲不夠靠人物關(guān)系來湊。我母親劈頭蓋臉地說,為什么盡說我們家的那點(diǎn)破事,你們家的事也是一抓一大把。不行兒子,別聽你爸的,寫這些東西讓人看了笑話。家事不能外揚(yáng)。我母親好像在極力勸說我。我說我也只是配合你們倆說相聲,這個耳朵聽聽那個耳朵冒出來罷了。

8

晚上夜長夢多。我反復(fù)來反復(fù)去地想了又想。生活離我既遠(yuǎn)又近。我總覺得很難為情。

倒是我小姨本身的故事挺豐富的。那時我也讀小學(xué),每周六都要經(jīng)過小姨家進(jìn)去一趟看看她。我姥姥在世的時候就一直掛念著小姨亂糟糟的生活。貧窮,懶惰,醉酒,都在我表舅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但是這樣的農(nóng)村人實在是太多了,又不能作為典型中的典型人物。我學(xué)會喝酒還是從我表舅開始的。每次去小姨家,表舅都把我當(dāng)上等客招待。煙酒糖茶,樣樣俱全。吃飯的時候,表舅也是極力勸說著吃,別放下筷子,剛說完,又端起酒杯碰喝,就怕招待不周全。這在我家族眾多的親戚里是不多見的熱情。他的為人憨厚實在讓我真心很喜歡。我也總是想去小姨家串門。他們居住在山區(qū),莊稼地很少,大部分都是果園。小姨家的果園大多數(shù)又是桃子和蘋果。等麥子一收割完了,桃子也就熟了。吃完了桃子,吃秋天的蘋果。圓圓的,悶悶的,很厚實的一種蘋果叫印度,吃起來硬硬的甜甜的。尤其是到了年關(guān)臨近時節(jié),母親總是把這種特殊的印度果放在五斗柜上的面罐里捂著。青綠色的果皮上冒出一層層白白的薄粉,咬一口,翠翠的甜甜的感覺就像是被這種薄粉催化了一般。整所房子里聞起來都流淌著一股股蘋果園里熟透的噴香味。

星期六中午放學(xué),我小姨就去小學(xué)校找我們。她準(zhǔn)備著三個竹簍子分給我兄弟三人,到她的果園里去采摘果子拿回家。我母親說她就是不會過日子,農(nóng)產(chǎn)品不種,牲畜不養(yǎng),就養(yǎng)只兔子臊烘烘的能管啥用。連果實也不拿到集市上去換錢,都這樣分著給東家西家吃了。我小姨聲調(diào)一挑把嗓門揚(yáng)上去說,是給別人吃了嗎,都是給我外甥。我大哥把壓水井的水打出來,清澈的拔涼拔涼的甜水泡著大紅桃。我們圍著飲牛的大石槽子吃桃子吃了一下午。一種血色的桃子剛流行到大洋河,我表舅就托熟人弄了幾棵樹苗。血紅色的桃汁吃得滿嘴都是。

再后來的血桃子沒吃到。我外公說都把雜種給我砍了,一棵不能留!我外公去了我小姨的果園,把十棵血桃樹連根拔除。我想是發(fā)生什么事了。我父親說你小姨在醫(yī)院里搶救呢,快去看看你小姨吧,她連送老衣服都穿上了。我父親用自行車載著我和弟弟去了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我小姨躺在床上基本上是死了一樣。我走過去一看,只有兩只瞪得大大發(fā)亮的眼睛盯著房頂不轉(zhuǎn)。我姥姥在一旁不停地哭泣。你這個窮命的閨女,你喝了一瓶子敵敵畏啊,你是真不想讓我活了??!

我母親在醫(yī)院的走廊上把她表弟拖到一邊又打又踢。我表舅一句話不敢說,一點(diǎn)不敢還擊。我母親說,你把小菊要去做老婆,要去了你就這樣對她。你在外面的本事能耐呢?我母親又一腳踢到我表舅的褲襠上。我表舅捂著褲襠蹲下去,疼得咬牙切齒站不起來。

我小姨在醫(yī)院里躺了三天三夜不省人事。三天后我小姨又活過來了。據(jù)說是我姥爺在家里寫了一副 “招魂帖”貼在窗欞上,又用那根脫了毛的烏黑色雞毛撣子掃了又掃。它就放在我姥爺家的后窗臺上辟邪,一般不拿出來。一年夏日我到洋河里游泳受了涼,渾身抽搐不止,就是這根雞毛撣子在我身上掃了又掃。我聞到了雞毛燒焦的味道竟然像一只雄雞恢復(fù)了體力。它到我姥爺這輩傳了四代人。你這個苦命的閨女子,一瓶子敵敵畏你都活過來了,你跟娘一樣苦,上吊都死不了的命。

我姥爺去醫(yī)院罵我小姨和我表舅兩個窮種,又扭頭去果園就把我小姨的桃樹薅了。事發(fā)緣由是我小姨背著孩子去桃樹園噴農(nóng)藥,農(nóng)藥灑到了我小表妹的大腿上。我小表妹的大腿被農(nóng)藥腐蝕掉了一層皮。我表舅就跟我小姨打起來。我小姨一氣之下喝掉了一瓶子敵敵畏。我小姨活過來后,又碰上了計劃生育。農(nóng)村二胎過后一律要到鎮(zhèn)上去結(jié)扎。我母親跟我小姨說你別去,身子剛好,讓世德去。反正我母親踢了我表舅褲襠一腳,怎么的都是廢了。

我小姨一輩子給自己做了一次主。我表舅世德爬上了結(jié)扎的綠皮大卡車跟村里的一群婦女混在隊伍里去受刑。

嘰嘰喳喳的婦女灰著臉像一群灰麻雀。我表舅昂首挺胸,他梳著锃亮锃亮的大分頭像一個男婦女主任挨了一刀。

我表舅變成了廢物。我母親領(lǐng)著我挎著兩把(十個為一把,兩把二十個)雞蛋去看望他。我小表妹偷偷地告訴我說她爸爸變成了大太監(jiān)。我問表舅一刀子割了疼不疼。他說疼不疼你試試,像殺一只死狗似的,褲襠里像爬滿了一群螞蟻。我小姨罵他跟個孩子都不說人話。我想看看他下邊的睪丸還在不在,他用被子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我小姨做了一桌子飯菜招待我。我表舅自從戴上了女人的“環(huán)”他連做男人的脾氣都沒了,躺在炕上吱吱哇哇喊叫了一個月。

9

去年圣誕節(jié)前。我大哥電話里說給你買個萊卡照相機(jī)吧。他的這一舉動源于我父親給我的鳳凰被他追女孩的時候摔壞了。我說不用了,多年過去了你還能想起呢,現(xiàn)在都用手機(jī)拍照。我大哥有些感嘆。那是我父親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花了幾百塊還沒玩夠的主流鳳凰205型,傳到孩子們手里用,我大哥帶著大學(xué)談的女友拍映山紅的時候卻失手把相機(jī)掉進(jìn)了嶗山的深溝里。還好,只是摔壞了相機(jī)自身的標(biāo)頭,蹭破了金屬機(jī)身。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大哥又用工資買了一個F1.8大孔徑鏡頭,但怎么用都不順眼。后期的鳳凰更是越變越大竟然能跟萊卡“L”型螺紋接口搭配。

我母親說一架照相機(jī)的錢可以買一臺洗衣服全家用。照相機(jī)是玩具。

我給我母親的傻瓜照相機(jī)她一直保存著。在那個時代趕了一把時髦。

也只有我母親還依然用她的傻瓜相機(jī)在每個周末的下午手牽著孫女走過三里河那片河水灘的時候,舉起來拍拍照。鳳冠全球的柯達(dá)公司宣布關(guān)門,小縣城的彩擴(kuò)店也維持不下生活,只有一家“愛神”還依然用它的庫存堅持著營業(yè)。小孫女指著一片風(fēng)中的荷葉問那是什么花。開了花叫荷花,出污泥而不染,結(jié)的蓮蓬有蓮子。荷葉在風(fēng)中像笛子一樣鳴唱。奶奶你可真會造句,小孫女對我母親說。奶奶你最喜歡什么花啊。涵涵猜猜看。

“我知道。我知道。”涵涵說,“奶奶一定最喜歡水中的荷花了?!?/p>

“你別把茶杯擺弄倒了?!蹦赣H看著涵涵一張一張地將照片擺弄來擺弄去。

母親說荷花也很好,尤其到了夜晚散發(fā)著清淡的香氣。

“但是奶奶還喜歡一種花是牡丹。奶奶,可是我還沒見過牡丹呢?!焙僦∽彀吞鹛鸬卣f。

“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凈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蹦棠痰睦霞依镌缒觊g種了許多許多的牡丹。等暑假了奶奶帶著涵涵回老家看牡丹好不好?

“奶奶說的牡丹好漂亮啊,我要看,我要看?!焙拇蛑t潤的小手蹦跳著。

事情弄明白了。我弟妹還說過,作為女人她是一點(diǎn)都不喜歡看花看草。涵涵看見花就拔不動腿這點(diǎn)上真隨她奶奶。我母親生了三個兒子,其實她一直想生個閨女。箱底里的那頂草帽子編上了一朵牡丹花,她一直沒拿出來戴過。那朵花是染色的,幾十年了都不掉?,F(xiàn)在再戴顯得有點(diǎn)古典。后來還是在一個音樂電視節(jié)目里一個叫楊二車娜母的女人頭戴著草帽,草帽上面別著一朵大紅花,母親才覺得她編織的草帽又流行開來,就像原本沒了色澤的鮮花恢復(fù)了生命力。美和開放屬于兩碼事。母親不屬于后者。在那個遙遠(yuǎn)的年代里一群女孩都風(fēng)風(fēng)火火沒白沒黑地服從號召極力表現(xiàn)自己。我大姑她們就是飯都顧不上吃排練節(jié)目去的。我母親靜靜地賦閑在家繡花編草帽。我心中的母親,她只是淳樸純潔的代言人。也很難把她拉到大隊廣場上去跳《紅色娘子軍》和《白毛女》。

10

一九九四年我表舅坐了十年大牢放出來了。我表舅和我小姨一直想生個兒子。兩個女兒之后他又去結(jié)扎,心里怎么說都不是滋味。他始終在傳宗接代的問題上繞來繞去。我表舅沒想著要做個強(qiáng)奸犯。我表舅變成太監(jiān)之后,干不了體力活。我父親把表舅介紹到他教書的中學(xué)食堂里做饅頭。我表舅長得帥氣又干凈,做的饅頭又胖又軟乎,看上去不像食堂里其他人做的那樣臟兮兮的??偸怯泻芏嗯畬W(xué)生圍著他的窗口要饅頭。我表舅說他只不過多給了那個女學(xué)生半個饅頭。星期天放學(xué)路上女孩的心情很歡暢,她在殺牛溝小路上一邊吃著饅頭一邊等著我表舅走來。我表舅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紅色的裙子白涼鞋,胖胖的一個大丫頭。我表舅問她,她說車鏈子掉了,走不了。我表舅把自行車往邊上一放,蹲下來給她修自行車。車鏈子纏繞了好幾圈,死死地夾在車桿縫隙里拽不動。我表舅一手黑乎乎的車油往麥秸上蹭。女孩蹲下來,裙子里露著兩腿間的風(fēng)光。你看現(xiàn)在還走不走。你看現(xiàn)在還走不走。自行車倒在了麥田里,車輪子刷刷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女孩流了一腿的血……

殺牛溝事件趕上“嚴(yán)打”那陣子,我表舅又被推上了解放牌大卡車。他和一群年輕的光頭小伙子混在隊伍里到處游行。大卡車一邊走大喇叭一邊響。據(jù)我表舅交代,他只不過想試試自己的家伙什還行不行。我表舅說還行,并不像他自己想象的那樣變成了太監(jiān)。只是那女孩太疼了——所有人都覺得我小姨會更疼,甚至離婚,至少她會帶著兩個孩子遠(yuǎn)走他鄉(xiāng)。我小姨等了我表舅十年。我姥爺罵,王八養(yǎng)的畜生,讓他死在牢里算了。

如今六十歲的表舅,那時候第一個站出來結(jié)扎的男同志,獲得了獎勵,也不怕丟失了男人的尊嚴(yán)。他就是那么一個人——愛干凈。不管是過年過節(jié),或是遇到親朋好友的紅白喜事,他總是穿得筆挺,像是國家干部一樣利索精干。

我表舅愛養(yǎng)兔子愛養(yǎng)狗,也愛摸兔子愛摸狗,更愛摸一切毛茸茸的東西。他一臉的快樂伴隨著我的童年生活。

11

從童年一路走來的是少年和青年。遠(yuǎn)離村莊的記憶遠(yuǎn)得恍如搖搖晃晃的影子,辨不清過去的人和事。就像此刻北京的霧霾遍布空中隔開了我遠(yuǎn)望記憶深處的愛。我盼望著一陣微風(fēng)從遙遠(yuǎn)的海平面上吹起,越過渤海灣吹進(jìn)內(nèi)陸。我看見那個頭戴草帽的少女,那是年輕如花的母親從沙灘上漫步走向田間小徑。你每天用腳步丈量著土地,空中飄落的雪花親吻著你紅彤彤的臉。三個幼小的男孩子在田野里跟著你嬉戲追逐,追逐那只火烈的金鳳凰。

童年、少年、青年游蕩在花的海洋里馳騁世界。那是曾祖父,祖父,父親,以及母親為我鋪就的理想之路。一路上我順著迷人的花香長大。

我也有夢。母親,我都成熟了,請您不要為我的個人問題操心。

我一步步從賓賢莊出發(fā),駛向我五彩斑斕的光影夢想。十幾年來的浪跡天涯我就像一個流氓。我父親說不管你是流氓還是土匪,不犯法都是人。我母親說,你這是怎么教育孩子的?我父親說,全國誰還在搞藝術(shù)?不光不搞藝術(shù),各行各業(yè)都在搞破鞋。那是個北京啊,你沒看見全國的騙子都跑去了。大騙和小騙。我知道人間正道是滄桑。

我表舅養(yǎng)的那條黑豹把人胳膊咬了一口,差點(diǎn)被人打死。我表舅連夜騎車將黑豹交給我父親送到農(nóng)場逃難。我父親把黑豹拴在農(nóng)場的豬窩旁,每天曬著太陽。我父親時不時跑回鄉(xiāng)下的農(nóng)場干點(diǎn)農(nóng)活,順便照顧那些野豬和黑豹。父親在田間地頭用抽一袋煙的工夫給我打電話說黑豹生了五個崽子。有一只純黃色的,剩下的都是黑色,也不知道哪輩子的基因里有黃種。但是父親說它發(fā)情的時候,周圍圍著一群土柴狗。五只狗崽子被父親用隔壁農(nóng)場的牛奶喂得滾圓滾圓的。吃飽了喝足了一個壓著一個摞起來睡覺。你現(xiàn)在北京也有了房子,好好踏實下來看書寫作。寫寫北風(fēng)那個吹,寫寫雪花那個飄。他一直掛念著我的獨(dú)身生活。我站在陽臺上望去,眼前一片霧霾。年輕時的父親騎著自行車馱著母親在村莊的林蔭小路上穿行。放眼望去,田間鳥語花香的大自然美景一去不復(fù)返。隨著計劃經(jīng)濟(jì)退去,市場經(jīng)濟(jì)高速發(fā)展起來。一陣陣麥秸草的燒烤味彌漫在都市上空,嗆得人嗓子眼直咳嗽。

我躺在沙發(fā)上曬著暖暖的太陽看書,想我腦海中構(gòu)思的故事。而這故事一點(diǎn)情節(jié)也沒有。再激烈的故事也遠(yuǎn)遠(yuǎn)高不過瑣碎的生活。生活就是一個長長的電影鏡頭,是一副意想不到的影像。我看我樓房里種下的一屋子知名不知名的花,落在木地板上的光環(huán)刺疼雙眼。花朵收獲了光芒的種子。我收獲了愛情。而那些跳切的鏡頭:諸如左手和右手,自然不自然地?fù)崦鸬南虏俊H欢嬅嫔铣霈F(xiàn)內(nèi)心旁白:我多么想找一個好姑娘趴上去試試她疼不疼。告訴她,人生有我還有你才算是愛情。

12

沉悶的都市生活讓人有一種想逃避的解脫感。我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纏縛了我。失眠、壓抑、絕望使我患了嚴(yán)重的神經(jīng)衰弱癥。我突然會想起那個咬著自己尾巴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圈的小牙狗,它陪我度過了快樂的童年。在城市里我養(yǎng)成了幾天幾夜可以不睡覺的壞習(xí)慣,望著天花板沒有絲毫困意。我認(rèn)為這是很不正常的,我尋求了首都幾個有名的中醫(yī),他們說人生風(fēng)雨經(jīng)歷多了便也看得開了,成功或者失敗,都不要為任何瑣事興奮或失望。并讓我徹底從心理陰影中走出來,這位年近七十歲的女醫(yī)師說植物神經(jīng)紊亂不是病,多跑跑步游游泳打打籃球健健身。人的交感神經(jīng)和副交感神經(jīng)平衡了自然就好了。她更像是一位苦口婆心的老母親,從心理上開拓療傷病人。真的,小伙子,你信我的。吃藥只是輔助作用,你想吃,我也可以給你開幾副中草藥調(diào)理調(diào)理消化系統(tǒng)。連吃藥都會上癮的,連著吃了二三十副中草藥都不能讓我走出失眠帶來的恐慌的陰影。

13

清明節(jié)頭一天,祖母病逝。之前說好了,她走的時候會叫我回家看她的。沒想到,祖母走得這么突然,我連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她。我仰天長嘯,跪在陽臺上望著北京的東南方,那是我故鄉(xiāng)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在祖母的葬禮上,九十歲的祖母是整個洋河的喜喪,加上本家族侄子侄女足有三五十人,她老人家一輩子熬了五代同堂。多年不見的、失去聯(lián)系的、不走動的老親也趁機(jī)紛紛來奔喪。當(dāng)然我也見到了張臨時跑前跑后,迎接著前來幫辦葬禮的“伺侍客”——這是洋河民間葬禮一種獨(dú)特的叫法。張臨時對著母親問我們,哪是老大、老二和老三呢?母親說這個是老大,那個是老二,老三一會兒才能到。張臨時指著我說,這就是老二,他笑瞇瞇地豎著大拇指說這個孩子真能,都闖到北京去了。他歪著頭一個勁地問我是怎么闖的,哎喲,這孩子真能闖。我納悶的是張臨時不是瘋子嗎,他是什么時候病好了?我也想問問他,欲言又止沒說出口??此麖澲贡碁樽婺傅暮笫屡軄砼苋?,但卻精神矍鑠,我便感動了幾分。母親說,你張臨時爺爺比你祖父小八歲,也都八十四了。我祖父斜靠在土炕上抽著大煙袋,張臨時不時走過來問他這問他那,祖父說不用問他,問孩子們,他們喜歡給祖母放點(diǎn)啥就放點(diǎn)啥。老三從青島趕回來,抱著祖母鑲金邊的十幅大彩照和兩條綢緞。他說這都是祖母最喜歡的玩意。

在祖母的葬禮上,我還見到了姨夫。我表舅系著白腰帶,他在院子里站著,在披麻戴孝的人堆里那么扎眼,頭發(fā)依然油光發(fā)亮,像是被小牛舔了一舌頭。他會把自己收拾得實實務(wù)務(wù)一塵不染。他遞給我一支煙,問我什么時候回來的。我說接到我父親的電話就去坐火車回來了。表舅說,北京到青島的高鐵、動車三四個小時吧。那時候要坐十七八個鐘頭屁股都坐麻木了?,F(xiàn)在出趟遠(yuǎn)門簡直像是南屋北屋走鄰居一樣便捷。他一再囑咐我說,沒事經(jīng)常回來看看,現(xiàn)在家里變化也很快,網(wǎng)絡(luò)信息時代全國各地有的東西,我們都有了。不像物資匱乏的時代,人都喜歡往外跑,現(xiàn)在的人都喜歡往家跑。他說去年剛剛到鎮(zhèn)上幫忙管理山里的艾小虎訓(xùn)練營,可以去攀巖打靶。我頓時有些驚訝,語塞。我和表舅站在院里子抽了一根煙。父親,母親,大姑,二姑,三姑,四姑,五姑他們守著祖母的棺材哭聲一片。

張臨時到處在找縫衣針,母親從哭聲里戛然而止。她起身端出來針線笸籮,張臨時挑了一根祖母平時插在發(fā)髻上的銀針。他彎著腰用針扎矗立在門兩旁的彩紙童男童女,嘴里還嘮叨不停,像念咒:扎眼眼開,看四方;扎嘴嘴開,吃四方;扎手手開,拿四方;扎腳腳開,走四方。等扎完了彩紙童男童女,張臨時又跟母親要了一個饅頭掰成兩份。你們兩個東西給我聽好了,把眼瞪大了。讓你們吃飽了喝足了,到那邊給我好好伺候老嫲嫲。來,拿段繩子,給我把這兩個東西的腿腳綁起來。別他娘的臨陣逃脫,給跑了。

張臨時,他那么大年紀(jì)了。我看著他蹲下去又用尼龍繩把彩紙童男童女的腿腳纏起來。那么認(rèn)真仔細(xì),半點(diǎn)不怠慢,像對待活著的祖母一樣。我淚角濕潤。

迎著午后兩點(diǎn)半的雷聲,太陽高照。祖母的棺材抬出來送到了靈車上。滿滿一大家族的親朋好友,男男女女哭泣連天。我走在送喪的隊伍里沒有一滴淚水。我扭轉(zhuǎn)頭看見的是祖母慈祥的笑容,她生前最喜歡我為她拍攝的那張照片掛在靈車前頭,相框上罩著大花環(huán)一路往前走。洋河上看熱鬧的老婆婆小孩子聞風(fēng)跑來圍了個水泄不通。一聲聲喪歌,以及唱起的別離的短曲。老婆娘們指點(diǎn)著我,小龍龍都從北京回來了。俺老■真是有福氣的人,刮了好幾天的西南風(fēng),凍死個人。今天就來東南風(fēng)了。兒女子孫對待她又好,老嫲嫲好命啊!一輩子是個人物!

我看著那一張張陌生而又熟悉的臉,嘰里呱啦的孩子們臉上帶著灰,老婆婆們頭上戴著草,像是急急忙忙從莊稼地里趕來送祖母一程。

14

送走祖母的那幾天,我在老房子里陪著祖父小住了五天。我是怕祖父一個人太孤單。我每天困得不行,往枕頭上隨便一靠就打起呼嚕來。祖父像是患了失眠癥,他說他跟我講了那么多從前的故事,問我聽到了沒有。我說都聽到了,爺爺你年紀(jì)這么大了,快睡吧。祖父說他已經(jīng)兩三年了,基本上夜里不睡覺,到了白天打個盹就好,難道老不死還要成精嗎?還說,老人不需要那么多的睡眠。你祖母不是永遠(yuǎn)地睡著了嗎。

祖父白天打盹的時候,我就跑到山前的艾小虎訓(xùn)練營去找表舅。我得去跟他好好聊聊。嚯!他穿著一身迷彩服帶著一群小伙子圍著大山跑步,打CS。我說你們還實行軍事化管理呢。我看出來了,表舅在監(jiān)獄里立功學(xué)到的本領(lǐng)都用到了艾小虎訓(xùn)練營。他在生活里變得幽默樂觀,健康向上。

站在旗山頂上望著童年長大的故鄉(xiāng),新時代的步伐來了個翻天覆地的大變幻。我在山頂上迎風(fēng)高喊著,我丟失的純真。山腳下曾經(jīng)是父親和母親以前種過的莊稼,玉米地里長著圓鼓鼓的黑皮大西瓜。如今野花盛開一片變成了旅游勝地。我拍了一些花的照片傳給母親看,母親說一看就是野百合。母親拿不定主意又給父親看,父親說你看它是什么花就是什么花,我說它是芍藥牡丹,你也不會信。

父親總是跟我說,不要走在我后面,因為我老了思想落伍了,可能不會引路;也不要走在我前面,因為我老了可能我會追不上你;請走在我的身邊,我們做父子朋友。我一直以為父親是基督神父,在跨越歲月的吵鬧聲里享受著母親的陪伴。

大山里村莊炊煙繚繞,公雞打鳴柴狗吠叫。生活和諧的光芒里生老病死,我們送走亡靈,迎接新生。

祖母走了。我又回來了。三弟生了二胎。我像孫悟空蹦出了五指山,突然有了一種穿越感。所謂的因緣,那是一種無處不在的緣分,在時光中撕扯或者捏合成花瓣狀。曾祖父、祖父、祖母,以及張臨時的形態(tài),最后,都一一變成了野百合的花瓣。

責(zé)任編輯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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