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蕊
元旦和春節(jié)期間,看到很多朋友在社交媒體中許下了各種各樣的新年愿望。其中一大“流派”要數(shù)對于自己持續(xù)學習的愿望,比如制訂新年閱讀計劃、學習新的知識技能、養(yǎng)成積極的生活習慣等等。
這真是個好現(xiàn)象。我印象里父母那一輩的人,生活內容簡單乏味,又往往疲于生計,在青壯年時期就失去了學習新東西的動力。而網絡時代的人們,無論老少都被時代的車輪驅使著前進,無處不在的移動設備和屏幕,讓每個人都在或被動或主動地吸收豐富多彩的內容。即使你自己沒有動力,也很難躲過每天撲面而來的信息;如果你有動力,那里就有無窮盡的新知識待你探索。持續(xù)學習,已經成為我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學習新知讓人快樂、年輕,因為學習的過程必然要保持一份開放的、欣賞的心態(tài),對新事物抱有好奇心。好奇心,正是年輕的典型狀態(tài)。持續(xù)的學習不僅對個人有好處,對組織的發(fā)展更是不可或缺。大約40年前,管理學者就開始探討組織是否也像人們一樣進行學習。Argyris和Sch?n于1978年出版的《組織學習》成為這個領域的第一本標志性專著,由此學者們集中火力探討組織如何進行學習,以及不同的學習過程和效果,發(fā)展出繁復多樣的理論。這一批學者認為,組織雖然有生有滅,但并不是像生物進化過程那樣物競天擇、優(yōu)勝劣汰(即達爾文的自然選擇論),而是不斷去適應環(huán)境的需要——包括自然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競爭環(huán)境等全部外部因素,不斷進行動態(tài)調整,以提高自身的生存概率。這個觀點構成了組織理論中的適應性(adaptation)角度,與之對立的則是強調選擇性(selection)的角度。
可能你聽說過一個叫作“學習曲線”(learning curve)的概念,說的是隨著經驗的積累——比如重復頻率或產量的增加,企業(yè)生產——或者從事任何新鮮事物——的平均成本在初期以較快的速度下降,原因在于學習初期有大量的信息流入,企業(yè)會大量吸收反饋信息、積極調整行為去提高效率;然后,隨著產量持續(xù)增加,平均成本會逐漸收斂到一個比較穩(wěn)定的(低)水平,因為此時學習過程已經完成,再沒有新的信息能改變組織已經學到、或者說已經內部化了的知識。著名學者Linda Argote稱之為“做中學”(learning-by-doing),并和多位學者合作,在十多篇代表性文章中使用大量的企業(yè)數(shù)據(jù)進行了實證驗證。這個概念自上世紀60年代由波士頓咨詢公司提出以來(當時叫作“經驗曲線”,experience curve),一直被咨詢公司和MBA課堂廣泛使用。雖然流行,但它還遠不能代表學習理論的全部。既然主編大人賜予我表達的自由,我就在此啰嗦一些我理解的組織學習理論。
學習理論認為組織會主動去適應環(huán)境,那么抽象來說,組織的學習就是一個不斷把外部信息內部化、進行戰(zhàn)略調整、把所學內容制度化、再去適應環(huán)境中新的變化的過程。既然叫作“過程”,則一定是長期的、動態(tài)的、必須依靠經驗的。這些話說起來容易,但包括企業(yè)、政府、高校、民間機構等在內的組織,種類多樣、結構復雜,它們是如何學習的、通過不同的學習方式能取得什么樣的效果,顯然不會是一個可以簡單概括的問題。因此40年以來,雖然很多學者從不同的角度開展研究,卻至今缺乏一個統(tǒng)一、綜合的理論機制把組織的學習說清楚。
我當然也做不到。只是讀書期間曾試圖去理解組織的決策和戰(zhàn)略行動,在瀏覽文獻之后,發(fā)現(xiàn)學習理論貌似松散,卻提供了非常全面的解釋。我想這里有兩方面的原因:其一,對學習這個話題感興趣的學者和企業(yè)都很多,眾人拾柴火焰高,各種研究已經把學習過程、特性和效果都進行了細致入微的總結和抽象,因此學習理論從方方面面都貼近企業(yè)實踐。其二,正因當前理論高度寫實,所以難以抽象出足夠的單個理論來解釋組織的全部(學習相關的)行為和績效。我感覺最有意義的幾個角度應當包括學什么、怎么學、學到什么,這些內容既可用于理解和構建組織的學習,對于個人——特別是創(chuàng)業(yè)者——的持續(xù)學習,也很有借鑒意義。
首先,學什么?比較有共識的定義是組織需要學習能提高生存概率的做法。可是怎么才算提高生存概率?早期學者通常以成功企業(yè)為例來分析,一方面由于數(shù)據(jù)不足,只能從信息相對全面的大企業(yè)入手;另一方面,人們通常認為成功案例最值得學習,成王敗寇。但是這個方法有個致命的缺陷,叫作生存者偏差(survivor bias):我們只能看到活下來并且活得好的組織,不成功的那些根本沒機會進入我們的視野,所以也無從得知它們到底錯在哪里、怎么死的。雖然主流的學習研究還是大量使用存活下來的企業(yè)為樣本,從上世紀90年代起,一直有一小撮學者執(zhí)著于研究“從失敗中學習”。一小撮,是因為數(shù)據(jù)的可得性很差,組織和管理者通常不能或者不樂于提供關于失敗的種種細節(jié)。雖然失敗為成功之母,但缺乏實證的數(shù)據(jù),具體如何從失敗中學習還停留在比較早的階段。這條路雖然難走,仍有不失初心的學者孜孜以求,在此向他們致敬。
然后,怎么學?剛才說,學習過程把外部信息篩選、整理,內化到自身的行為中,用以增強競爭力。這個過程依賴于不同的信息源:可以通過自身經驗積累學習,即做中學;也可以通過觀察模仿來學習,依靠榜樣的理論。二者各有千秋。經驗式學習(experiential learning)依賴自身的歷史和資源,積累獨特的競爭力,他人難以輕易模仿復制;模仿式學習(vicarious learning)通常會去模仿業(yè)界典型、直接對手或者鄰近企業(yè)的做法,省去了自己摸索的時間。二者的缺點也很明顯:前者可能囿于既有知識、過于自信,導致戰(zhàn)略視野狹窄;后者則會因盲信他山之石,忽視了移植到自己組織時可能發(fā)生的“水土不服”。
另一個角度,由組織學習的代表性學者、斯坦福大學的詹姆士·馬奇(James G. March)教授在《組織科學》1991年專門紀念他的貢獻的專刊中提出,學習方式可以分為兩類:或專注于某個領域內的知識,進行挖掘式學習(exploitation),成為專家;或廣泛吸收所有相關領域,進行探索式學習(exploration),成為雜家。專家和雜家的優(yōu)劣勢就比較清楚了:專則精,可在某個領域做到極致(比如日本企業(yè)在精準控制成本方面的努力),但對外圍知識了解較少,缺乏靈活性;雜則泛,廣博的知識可以保證組織的靈活性、對新知識的吸收能力,但失之泛泛,在深入方面比較困難。13年后,Rothaermel & Deeds兩位學者在《戰(zhàn)略管理學報》上用制藥業(yè)和生物科技企業(yè)的數(shù)據(jù)進行了新的分析,提出企業(yè)應當在不同的研發(fā)階段采用不同的學習方式,挖掘與探索并重,才能獲得成功的研發(fā)績效。我在導師的指點下做過一陣子的文獻統(tǒng)計工作,發(fā)現(xiàn)至少截至2010年,此文成為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領域中引用率最高的學術文獻,甩第二名幾條街。
從不同的學習方式就可以了解到組織最后學到了什么。經驗式和模仿式的學習,描述組織對于自身成長的邏輯是依賴內部還是外部信息;挖掘式和探索式的學習,通常是對于技術領域和管理方式的關注,表現(xiàn)了組織成為專家或雜家的努力。雖然表述為對立的方式,但其實具體到每個組織,在不同發(fā)展階段往往都會并重,不過側重點不同罷了。到底如何權衡側重,就要看組織的發(fā)展策略、領導者的管理哲學和成本-收益分析了。
說了這么多,也不過是幾個局部而已。就學習理論而言,在我看來為適用于個人、團隊、組織(企業(yè))等各個層面,既可解釋行為,又可作為指導。以上的視角,都幫我不斷去獲取新知識,這對我來說,就是非常好的理論結合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