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慧理
(淮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從《商市街》的語言策略看蕭紅對貧窮的抒寫
吳慧理
(淮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商市街》是民國女作家蕭紅的一部具有自傳性質的散文集,主要記錄了二蕭在哈爾濱早期生活的情境。蕭紅在其中運用隱喻、反復以及反諷等語言策略,抒寫了她對底層窮苦人們的悲憫情懷,表現(xiàn)了這位天才女作家在抵達人的生理和精神極限處的獨特生命體驗。
蕭紅;語言策略;隱喻;反復;反諷;對貧窮的抒寫
蕭紅的《商市街》[1]寫于1935~1936年初,共收散文41篇,是繼《跋涉》和《生死場》之后首部具有自傳性質的散文集,主要記錄了她于1932~1934年和蕭軍在哈爾濱早期生活的情境。在已資本主義化的商業(yè)都市哈爾濱,蕭紅倍受貧窮和饑餓的侵襲,加之被前夫汪恩甲拋棄的命運和棄子之痛使她精神上也飽受摧殘。蕭紅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已變成一個窮人,由于相同的命運,她更加同情底層廣大的窮苦大眾,以其切身感受,運用獨特的散文語言,抒寫了她對貧窮的感受和對底層窮苦人的悲憫情懷。
在《商市街》中隨處可見隱喻手法的運用。如在《棄兒》中,當寫到被圍困在水中即將喪命的小豬時,隱喻的運用使文本意蘊深遠。文中這樣寫道:
水在它的身邊,一個連環(huán)跟著一個連環(huán)的轉,豬被圍困在水的連環(huán)里,就如一頭蒼蠅或是一頭蚊蟲被纏入蜘蛛的網羅似的,越掙扎,越感覺網絲是無邊際的大。小豬橫臥在板排上,它只當遇了救,安靜的,眼睛在放希望的光。
——《棄兒》
在這段描寫中,蕭紅將被圍困在大水里的小豬與被纏入蜘蛛網的一頭蒼蠅或一頭蚊蟲聯(lián)系起來,蒼蠅或蚊蟲纏入蛛網越是掙扎就越是深陷其中,而此刻水中的小豬也是如此,越是掙扎就越有可能被卷入漩渦而喪命,而此情此景又何嘗不是對人的命運的一種隱喻,在貧窮的生活中與饑寒做著斗爭的底層窮苦大眾的命運不也正是如此嗎?“隱喻意義并非詞語意義:它是語境創(chuàng)造的意義?!盵2]這種隱喻手法的運用,使看似淺白易懂的文字蘊含了豐富的意味,這也正是蕭紅散文耐人咀嚼的關鍵所在。在這種特殊語境下,淺白的詞句也具有了非凡的意義,傳遞出蕭紅對貧窮、對人的無法把握的命運的思索與悲憫,為讀者創(chuàng)造出以無限啟迪與思考的空間。
巴赫金曾經說過:“在語言的自身中研究語言,忽視它身外的指向,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正如研究心理感受卻離開這感受所指的現(xiàn)實,離開了決定這一感受的現(xiàn)實?!盵3]我們之所以研究語言,是因為語言中含有和我們生存處境息息相關的東西,透過它能傳達出一種人生意義,蕭紅的散文語言即是如此。在《同命運的小魚》中,小魚最終逃不過一死的命運,將蕭紅的思緒引到對人的命運的悲嘆。文中這樣寫道:
這時我不知該怎么樣做,我怕看那悲慘的東西。躲到門口,我想:不吃這魚吧。然而它已經沒有肚子了,可怎樣再活?我的眼淚都跑上眼睛來,再不能看了。我轉過身去,面向著窗子。窗外的小狗正在追逐那紅毛雞,房東的使女小菊挨過打以后到墻根處去哭……
——《同命運的小魚》
作者在這里運用隱喻的手法,看似是在可憐一條小魚,而標題里的“同命運的”卻擴展了文本的含義,小魚的命運正與這世間一切受著不平等待遇而身處困境中的人們一樣,正如同使女小菊,她在挨過打以后只能到墻根處去哭。然而,這悲苦的命運卻又如同“窗外的小狗正在追逐那紅毛雞”一樣再平常不過了。傳統(tǒng)的封建等級制度把人分為三六九等,位高者欺壓位低者被看作理所當然,人們對此漠然接受,這只是日常生活圖景中再平常不過的一幕,蕭紅用隱喻的手法將人的命運同魚的命運等同起來,從表面上看,她的方式是加以淡化、弱化,而實質上所取得的效果恰是一種強化、深化。其中暗含的是對人如動物般生死,毫無尊嚴的生存處境的憤怒,于不動聲色中,透視出封建等級制度下的人性殘酷。
《商市街》獨特的語言魅力,還在于蕭紅非常規(guī)化的反復手法的運用。在《祖父死了的時候》一文中,蕭紅用一種繁復的敘述和看似平淡無奇的語句來強化其內心感受:“父親對我是沒有好面孔的,對于仆人也是沒有好面孔的,他對于祖父也是沒有好面孔的。因為仆人是窮人,祖父是老人,我是個小孩子,所以,我們這些完全沒有保障的人就落到他的手里?!盵4]64在這里,一個孩子幼小心靈所受到的傷害,正是由這繁復的敘述而得到了如烙印般的呈現(xiàn)。父親整日里板起面孔的冷漠形象給一個孩子眼中造成了對現(xiàn)實世界的奇怪印象。同時,文本的潛在敘述者又傳達了一個成年女性對于這個世界的理解和評價。講述故事的孩子是弱勢的、天真的,面對父親的強勢是只有被動接受的,然而站在孩子背后的隱身敘述者蕭紅卻是一個已經歷過人世冷暖的成年女性,她所看到的是一個令人感到荒謬而又悲涼的現(xiàn)實世界,從中揭示出封建父權制社會給人帶來不幸的本質。
在《餓》一文中,蕭紅把自己饑餓到極點時對食物的渴望描繪得動人心魄。饑餓的蕭紅幾次三番地想要去偷別人門扇上掛著的列巴圈,文中對蕭紅想要偷的矛盾內心有著繁復的敘述,在蕭紅眼中,面包和牛奶不僅香甜,而且“列巴圈”也比平日里大了些。饑餓放大了人對周圍事物的感受,卻也使饑餓者的靈魂坍塌、縮小,“過道越靜越引誘我,我的那種想頭越想越充漲我:去拿吧!正是時候,即使是偷,那就偷吧!”[4]126但我最終戰(zhàn)勝了自己,卻也更使自己的靈魂趨于軟弱、虛脫,“過了好久,我就貼在已關好的門扇上,大概我像一個沒有靈魂的、紙剪成的人貼在門扇?!盵4]116蕭紅細致地、反復地敘述著自己的饑餓感受,把她在抵達生理極限處時,精神也近于崩潰的極度慌亂狀態(tài)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來,體現(xiàn)了一個初出茅廬的女作家大膽剖露自我內心的勇氣。此后,饑餓的蕭紅獨自在房間內,又從窗口所看到的一幕窮苦女人的四處乞討引發(fā)了她對饑餓與貧窮的更深刻的感受。文中這樣寫道:
一個女人站在一家藥店門口討錢,手下牽著孩子,衣襟裹著更小的孩子。藥店沒有人出來理她,過路人也不理她,都像說她有孩子不對,窮就不該有孩子,有也應該餓死。
……
那女人一定正像我,一定早飯還沒有吃,也許昨晚的也沒有吃。她在樓下急迫的來回的呼聲傳染了我,肚子立刻響起來,腸子不住的呼叫……
——《餓》
在這段描寫中,蕭紅觀察乞討女人,用孩子般絮絮叨叨的語言反復敘說路人的態(tài)度,窮人的命運,通過這種繁復的絮絮低語,饑餓者蕭紅寫下了她對乞討女人的深切同情,而同樣在忍受饑餓的蕭紅通過這種如囈語般的文本語言也是在憐憫著與乞討女人有著相同境遇的自己,透過這種看似啰嗦的如孩童般不講邏輯的重復,把處于饑餓中有些精神紊亂的蕭紅的內心世界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也展現(xiàn)出一個抵達了生理極限的女作家在內心中卻仍不忘關懷著底層窮苦人民的人道主義精神和人性光輝。
蕭紅往往通過反諷的語言策略使敘述語與語境之間相互映照,從而曲折地傳達出更深層的內涵、意味,文本的表面敘述與潛在敘述往往構成一種悖反關系。如《春意掛上了樹梢》一文:“世界上這一些不幸的人存在著也等于不存在,倒不如趕早把他們消滅掉,免得在春天他們會唱這樣難聽的歌?!盵4]171所謂“倒不如趕早把他們消滅掉”以完全拋棄人道的口吻來給窮人定位,以完全厭惡的口吻來形容窮苦大眾,實際上是一種反諷,內中包含著敘述人對窮人深深的同情,這種惡語背后是對窮人真正的悲憫,使我們在為蕭紅的敘述語言震撼的同時也體會到了比直截了當?shù)谋硎龈鼜碗s的含義:整個哈爾濱都市社會對弱者的漠視,以及在這漠視中包含著的人性邪惡,而句子表層意思與實質內涵的悖反關系則使表達富于張力而又耐人尋味。
在《三個無聊人》中,標題即為一種諷喻,文中這樣描寫那個狹肩頭的人:
狹肩頭的人,憤憤懣懣地,整整一個早晨,他沒說無聊,這是他看了一個無手無足的乞丐的結果。也許他看到這無手無足的東西就有聊了!
——《三個無聊人》
文中那個狹肩頭的人,衣食無憂,整日無所事事,感到無聊,而能消除他這種無聊感的唯一方法便是去公園里看“沒有手腳的乞丐,”待到觀看到這一慘狀后便回到家來“憤憤懣懣地”待個早晨,暫時忘掉享樂,午飯也只吃面包,而這種因同情別人而克制自己的狀態(tài)卻并不能維持多久,竟致到最后連看到報紙上“電車軋死小孩,受經濟壓迫投黃浦自殺一類的”[4]68事情也“治不了他這個病了?!笔捈t用“三個無聊人”為標題,把無聊人對下層窮苦人的虛偽同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也諷刺批判了當時一些毫無同情心而只是打著愛國、愛人民的幌子以此裝腔作勢的偽君子。
同樣是在《三個無聊人》中,開頭運用簡筆畫式的勾勒:“一個大胖胖,戴著圓眼鏡。另一個很高,肩頭很狹。第三個彈著小四弦琴,同時讀著李后主的詞。”這里開頭描述無聊人的形象就用了“大胖胖”一詞,不難看出蕭紅的鄙夷之色與輕蔑態(tài)度,把無聊人寫得丑態(tài)畢露。而對另一個無聊人的描寫,一個“狹”字,寫出了無聊人的卑鎖與粗淺,只從外形上,作者即運用反諷,對其投入了強烈的主觀感情色彩,表達了作者對這種人的嘲笑憎惡之情。這種簡筆畫式的勾勒,運用反諷,寥寥數(shù)筆即寫出了三個無聊人猥瑣、無聊的形象,透露出敘述者對這種無聊人的鄙視、厭惡。
正如胡風對蕭紅所做的評價,她是憑借著天才在創(chuàng)作。誠然,蕭紅的散文創(chuàng)作好比一塊未經加工的璞玉,卻也因其不加雕飾的天然質樸而更顯珍貴?!渡淌薪帧肥瞧涑跗谧髌罚囆g上尚未達到成熟水平,但是其創(chuàng)作才華已經得到一定程度的展現(xiàn)。在《商市街》中,蕭紅運用隱喻、反復、反諷等修辭手法,充分展現(xiàn)了其文體創(chuàng)作的自由性,使整部散文抒情意蘊濃厚而又飽含著對廣大貧苦人民的悲憫情懷?!渡淌薪帧纷屛覀兛吹搅耸捈t與眾不同的文本語言,也讓我們體味到這位天才女作家在抵達人的生理和精神極限處的獨特生命體驗。
[1] 蕭紅.商市街[M].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5.
[2] 保羅·利科.活的隱喻[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258.
[3]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3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83.
[4] 蕭紅.蕭紅全集·散文卷[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
責任編輯:張彩云
On Xiao Hong’s Description of Poverty from the Language Strategy inCommercialStreet
WU Huili
TheCommercialStreetwritten by a woman writer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Xiao Hong is a prose in the nature of autobiography,which mainly records their early life situation in Harbin. Xiao Hong uses the language strategies of metaphor,repetition and irony,to express her compassion feelings for lower-class poor people. It shows the talented woman writer’s unique life experience when reaching her physiological and mental limits.
Xiao Hong; language strategies;metaphor; repetition; irony; the description of poverty
2017-04-26
吳慧理(1989—),女,安徽淮北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2015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I2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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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8275(2017)04-01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