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品葉
編者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眼似桃瓣,睛若秋波。
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
他是男兒身,但有著女兒一般的俊秀容貌,也有著女孩兒一般的靈秀、溫柔與細膩,對純潔活潑的女孩子們,他更是用發(fā)自內心的尊重愛慕與無上體貼。他就是《紅樓夢》中的寶玉。
他天性中喜愛女兒,抓周時,他老爹將那世上所有之物都擺了無數(shù),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huán)抓來。這讓一心想他讀書進考、光耀門楣的老爹大怒,說:“將來酒色之徒耳!”便不太喜歡他。寶玉亦怕他老子,在他面前畏畏縮縮,像老鼠對貓那般畏懼。
除去這點,他是很閑散自在的。
他有過多個名號:絳洞花主,無事忙,混世魔王,富貴閑人,怡紅公子等等。其中,“絳洞花主”甚得我心,的確,讓他來做百花之主當之無愧。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于是,這塊“怡紅院濁玉”便被曹公安放于一個清幽安靜的園子里,和一干清潔無邪的女兒們度過短暫的美好時光。
在這個煙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鐘鳴鼎食、詩禮簪纓之地,有老祖母的疼愛,有眾姐妹的呵護,更有一眾純真可愛的丫頭們將他圍繞。“……住進大觀園,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頭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樂?!?/p>
從小混跡脂粉堆里,會制胭脂膏子,知藥性識藥理,卻不識戥子,不知銀兩多少,避談經濟學問,不通世情俗務。他爹終日恨鐵不成鋼,北靜王卻贊他“語言清楚,談吐有致”。并以圣上親賜鹡鸰香念珠一串相贈。他身上有富家公子的驕縱與驕氣,內心又是柔軟善良。劉姥姥喝過半杯茶的成窯五彩小蓋鐘,妙玉嫌臟不要,寶玉說動她將茶杯送給劉姥姥,“賣了也可以度日”。
他不喜正經讀書,卻旁學雜收。大觀園題聯(lián)寫對時,侃侃而談,讓寶玉的才情博學得以一展:對各種香草之名如數(shù)家珍,對稻香村的人力穿鑿大發(fā)一通議論。他是個多才、歪才、癡才,愛好天然之美,對萬物多情,對人更重情——尤其是對女孩兒。
女兒如花,他便是忠實的愛花、護花人。
與林妹妹,是前世情重,今又重逢,互為知己,心意相通,當然也免不了吵架賭氣,一個哭,一個哄,低聲下氣,“好妹妹”幾百聲的叫,賭咒發(fā)誓,賠不是。黛玉的病,他時刻掛在心的,小說里不厭其煩的寫他問同樣的話:“妹妹這兩天可大好些了?……”“如今的夜越發(fā)長了,你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面對紫鵑的試探與擔心,他對紫鵑說:“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及至最終流落在外,也定是日日牽掛——哪怕是空勞牽掛。這番深情,黛玉惟以淚相報,即使有緣無份,也當無憾了。
對寶姐姐,是親戚間的禮貌客氣,雖然黛玉有時會吃寶釵的小醋,他要小心地解釋半天,然從不在意,因他心里原本就沒這些個想頭,更沒想過最后會娶寶釵——從來就非他所愿,即使舉案齊眉、互敬互愛,即使寶釵被眾人認為是最理想的妻子,又怎能忘記,世外仙姝寂寞林。
對同胞姐妹,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親近友愛。聽得迎春定了孫家,先搬出了園子,又陪四個丫頭去,跌足自嘆道:“從今后,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潔人了!”以情移景,那池塘秋風也冷嗖嗖的了,“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及探春遠嫁,尚可見一面,送一程,只是從此隔山隔水,再無詩社,再無歡樂,再無帶笑的那一聲:“寶哥哥,身上好?整整三天沒見了?!薄澳銙菢愣凰?、直而不拙的小籃子、香盒子、風爐兒給我?guī)﹣?。我還像上回的鞋做一雙你穿,比那雙還加工夫。如何呢?”言笑猶在耳,人卻永離分。
對園中各房的丫頭,也極敬重。香菱與丫頭們斗草時弄臟了新裙子,寶玉看見,讓她換上襲人的一件一模一樣的裙子,不讓她在薛姨媽面前難堪。第四十四回,主子胡鬧,殃及平兒,寶玉一面賠不是,一面吩咐丫頭舀洗臉水,熨換下來的衣裳,一面勸平兒擦上脂粉,重新梳妝,將盆內開的一枝并蒂秋蕙與她簪在鬢上。又想到香菱與平兒都是極上等極清俊的女孩子。一個幼年被拐賣,不知父母不記姓名,又賣給薛大傻子;一個無父母兄弟,隨鳳姐陪嫁過來,侍候賈璉鳳姐,亦是薄命,自己能有機會為她們聊盡寸心,也是平生樂事了。
和自己屋里的丫頭們,很少擺主子的架子,亦不愿多加管束,由著她們玩鬧——也和她們一起玩鬧。奶母李媽媽說他“丈八的燈臺——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家的?!闭f的極是!
他和丫頭間的情意,明是主仆,也和姊妹差不了多少,有好吃的給她們留著,給她們遞茶倒水,替麝月篦頭,為晴雯焐手,私自到襲人家里去看她,將扇子與晴雯隨意撕扯只為博其開心一笑。
他發(fā)過火,嘔過氣,流過淚,但到底是愛護著這一群丫頭的,有的關心甚至用得不是地方。第七十三回,趙姨娘的丫頭小鵲報信,老爺明兒可能要考問自己,連夜挑燈溫書,在旁侍候的小丫頭們困得不行,寶玉憐惜,叫她們都去睡;麝月斟茶,寶玉見她穿得少,又說:“夜靜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p>
丫頭們對他也是一心一意,襲人眼里心里都有二爺,忠心不二;晴雯是“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怡紅院)”,撐著病身子連夜用界線手法織補雀金裘褂子助他渡過難關;寶玉生日,已很熱鬧,晚間,眾丫頭湊錢又單為他過了一次,女孩子們飲酒,占花名,清唱曲兒,這別開生面的生日晚宴,晚宴上如花似玉的人兒、青春綻放的歡樂,到寶玉懸崖撒手、遁入空門、回頭看白茫茫一片時,可,還會憶起么?可,還有眼淚么……
……回頭那一刻,憶起從前,淚流滿面:
那時,滿園花開,滿園笑聲,觸目姹紫嫣紅,鵝黃嫩綠,多么的繁華似錦!
那一天,我?guī)Я恕稌嬗洝罚谇叻紭蜻吿一涞紫碌氖?,一陣風過,桃花吹得滿身滿書滿地皆是,不敢站起,怕花兒落地腳步踐踏了,便兜了花瓣,一片片抖在池內。
那一天,我用并蒂蓮與香菱的夫妻蕙斗草,后將折下的這兩枝花兒用樹枝摳了一個坑,先抓些落花來鋪墊了,將這菱、蕙安放好,又將些落花來掩了,撮土掩埋平服。香菱笑我也不在意。
我天生是易傷感的,我對花花草草的愛憐顧惜之情,和林妹妹如出一轍。落花委地,生命逝去,怎又可放任其任人踐踏?“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顰兒葬花人已笑癡,我來葬花世人定是不認同——不止是這些,我很多地方世人都不明白。但他們不知,我是對世間純潔事物的珍重與憐惜,為她們選擇一個理想的潔凈歸宿。
理想與現(xiàn)實總是大相徑庭。大觀園里,無時不起風霜,無時不有花落,雨橫風狂之時,也是我心中的理想破滅之時,以我一己之力,縱有心,又有何能力護得了所有花兒?更無力去阻攔那些可惡的風刀霜劍,眼睜睜地看著司棋、四兒被攆,晴雯含恨夭亡,芳官、藕官、蕊官出家……那么多美好的生命,瞬間摧折?!耙怀罕M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花落了,我還能讓花兒干干凈凈地走,但當女兒們在花兒一般的年紀遭受困厄甚至絕境之際需要幫助的時候,曾經是那么地愛她們小心地呵護她們的我,反而起不到絲毫的作用,改變不了她們的命運,任其如煙一般隨風飄散,無可尋覓,怎不叫我肝腸寸斷、大悲大慟?女兒們給了我自由美麗的清凈世界,而我,給予了她們什么呢?晴雯,去天上司管芙蓉花了,其他女孩兒們呢,去了何方?
天底下有多少女孩兒,聰穎靈巧,純樸可愛,今曹公疼惜、上蒼垂愛,許我伴在她們身邊。數(shù)載光陰,情和意順,一片癡心,只說一處守著,怎奈難逃離散的悲苦結局,終究一個個地去了。說什么鮮花著錦,說什么烈火烹油,繁華鼎盛,瞬間便是落寞凄涼,人間萬事,到頭來都如一夢,夢醒之后,花謝春殘,眾鳥投林,天地間干干凈凈。
眼前晃過云煙縹緲的幻境,想起警幻仙姑,那“千紅一窟”“萬艷同杯”,充滿機鋒的判詞、曲子,當時聽不甚明白,如今才深悟所有一切都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樣美好,聚散離合、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又想到那個喚作“二丫頭”的村姑。我實不曾料到,重門深宅的巧姐兒,日后也如二丫頭一般?;蛘撸@才是最安穩(wěn)最實在最平靜的生活。
正如當日判詞所言,家亡莫論親,巧得遇恩人。而我,名為寶玉,只是無用頑石罷了。于我,曹公早有兩闕《西江月》為證: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哪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yè),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袴與膏梁,莫效此兒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