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絳 魄 圖/龍軒靜
禮部侍郎家的四小姐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會被選為嬪妃,住進(jìn)萬千繁華的紫禁城。
那年,慈禧太后為光緒皇帝—愛新覺羅·載湉舉行了聲勢浩大的選后大典,但誰不知這位后宮之主只屬意自家侄女,那些滿懷期待的鶯鶯燕燕,都是為這場盛宴布置的背景。
她聽聞載湉最初中意的是江西巡撫家的女兒,但迫于太后的威嚴(yán),只得草草選定了枕邊人,而她與妹妹入選,只是慈禧安置的一步棋。
入宮那日,她坐在轎子里,族人為她們中選而歡喜。與她一同入選的五妹妹哭得梨花帶雨,與阿瑪依依不舍地告別。她靜默地看了很久,終究什么也沒說。
五妹妹年紀(jì)尚小,一派天真,但她心里清楚,自己將要托付終身的是一個(gè)傀儡皇帝,世人眼中的潑天富貴將會吞噬她畢生的憧憬與未來。
軟轎一路抬進(jìn)宮城,從那之后,世間少了一位文靜端莊的閨閣小姐,多了一位寂寞憔悴的瑾嬪娘娘。
君恩淡薄本在意料之中,她深知自己容貌平平,又不比皇后門庭顯赫,載湉又不常進(jìn)后宮,所以大多時(shí)候,她只能在家宴上遙望他清瘦的身影。她曾悄悄觀察那個(gè)失意的少年,他眉清目秀,眼神溫和,正是君子如玉的年紀(jì),一舉一動(dòng)卻盡顯疲憊蒼涼。
她想,他跟自己應(yīng)是同類,心中明明有無限天地,卻不得不隨波逐流,受旁人擺布。突然有些心疼他,盡管知道自己并無資格,但載湉眼中的茫然和孤苦深深灼痛了她的心。
不久,五妹妹珍嬪受到載湉的寵愛。她有些失落,但又為他們高興,五妹妹清麗明媚,伴在他身邊,也能如陽光一樣照亮他的心吧。
后來她與五妹妹一起晉升為妃,慈禧太后不滿于五妹妹的活潑張揚(yáng),處處打壓。即便她沉靜避世,處處小心,卻難免受到牽連。五妹妹受了委屈,自有載湉輕聲軟語地哄著,她卻什么也沒有。
不是不怨。正當(dāng)妙齡的小女子,誰不期盼伉儷情深?可她如何能與一同長大的妹妹爭寵呢?不如祝愿他們平安喜樂,恩愛白頭。那些酸澀的情緒成了唇角的煙塵,輕輕一拂便了無蹤跡。
她不是惡毒的女子,閨閣教養(yǎng)給予她貞靜的性格,也給予她細(xì)膩的情思。永和宮寬敞明亮,她便在海棠盛開時(shí)專注于筆底煙霞,花大把時(shí)間于丹青。
她的才華無人欣賞,只是日升月落間打發(fā)光陰的消遣。她喜愛書畫,才情俱佳,永和宮的花瓶盆景相映成趣,墻上的書畫亦是清新淡雅,遠(yuǎn)勝尋常宮嬪的堆金砌玉。她安靜沉默、不爭不搶,看著他與旁人歡笑,可忽然有一天,他循著暗香發(fā)現(xiàn)了她的美好。
那段時(shí)間,載湉得了奇巧的珍玩總會叫上她一同品評。那時(shí)正是海棠花期,滿目望去都是小巧精致的花朵,開得熱鬧歡喜,如同她的心。這樣的日子真好,她想,仿佛自己苦學(xué)十幾年琴棋書畫,都是為了能與他在此消磨浮生。
她無力幫他擺脫被操縱的命運(yùn),也不是讓他愛到死去活來的紅粉知己,但在他需要時(shí),她都會在他身邊。
可是后來,載湉常把自己關(guān)在御書房,不再有閑情逸致品賞古玩,于是她的永和宮迅速沉寂下去,她仿佛只是玉器上薄薄的浮塵。
她的愛隱忍而溫柔,如她的人一般。她的性子端莊沉穩(wěn),讓她在勾心斗角的深宮保全自身,卻也離他越來越遠(yuǎn)。就這樣,命運(yùn)將她埋沒在金瓦紅墻之中,一藏就是幾十年的光陰。
得知載湉的死訊時(shí),她還在天下動(dòng)蕩的局勢中回不過神來。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載湉了,只知道他被太后囚禁,處境危險(xiǎn)。她心急如焚,卻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
在那之前,五妹妹也慘死在井中,宮人對此諱莫如深。而今載湉駕崩,這個(gè)皇宮于她而言,只是一座空城了。
慘白的月光傾瀉而下,仿佛含笑飲盡的毒酒。她怔怔地望著蒼穹,卻流不出淚水。她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失去了,只能守著他曾經(jīng)住過的宮殿,將有關(guān)他的記憶拿出來,一遍又一遍地回想。
溥儀即位之后尊她為太妃,她終于有足夠時(shí)間做想做的事情。自五妹妹和載湉相繼離世,她郁郁寡歡,以致疾病纏身。別的太妃都遷宮別居,她卻選擇留在永和宮,守著開了又謝的海棠。說來真是悲涼啊,大清早已風(fēng)雨飄搖,這些花木依然生機(jī)勃勃。那時(shí),載湉在這葳蕤花木間看她作畫,他眼底的溫情都是她筆下?lián)]灑的山水和煙霞,一晃眼,那個(gè)少年就不在了。
這時(shí),她想起年少時(shí)讀的易安詞,“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語淚先流”,原來物是人非是這樣悲涼的場景。他賜給她的永和宮故景依舊,可她再也見不到這個(gè)人了。
世人都道光緒皇帝深愛著珍妃,亦記得珍妃的傲骨,嘆息這位美人含恨葬在了深宮幽井中。而她呢?只是五妹妹光芒下的一抹影子吧。隆裕皇后死后,她是后宮中地位最高的女子,沒有人在意她細(xì)膩隱秘的情思。他們低眉垂首地尊敬她,如同尊敬廟中高高在上的神像。
有時(shí)她自己也覺得可笑,這一生沒有帝王恩寵,也無意踏入政治斗爭,一個(gè)在權(quán)力漩渦中毫無自保之力的女子,偏偏成了活得最久的那一個(gè)??擅\(yùn)哪有道理可講,就如同她從來沒有得到過他的愛,卻要懷念他一生。
轉(zhuǎn)眼間,又是一年海棠花開,她躺在長廊下看著花瓣渲染云霞。宮人笑言,太妃獨(dú)愛的海棠,不知為誰開作解語花。
她搖搖頭,抿著唇不說話。那些深藏于心的相思無人知曉,此后也將一并藏于樹下。她只是透過昔年光景,尋找那個(gè)永遠(yuǎn)留于記憶的身影,不知下一世能否有幸結(jié)緣,看他穿過這片瑰麗的風(fēng)景,笑著遞給她一枝盛開的海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