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甚甫
我的老家,因其偏遠(yuǎn),總被世人忽略,生活方式也異于別處,凡識字的男人都有個雅好,就是唱書,尤其逢年過節(jié),屋里一塘旺火,屋外一爿冷月,風(fēng)聲在耳,人影在壁,男人坐于燈下,慢慢翻開唱本。氣氛隨之肅靜,一個悲情的故事在蒼涼的聲腔里漸漸凸現(xiàn)。
這夜晚極不尋常,似乎所有的庸碌與繁忙,都只為走進(jìn)這個寧靜而神秘的時刻,聽一段好書。這書一律為韻文,多為七字句,瑯瑯上口,平樸易懂。我能記取的只有兩部書名,《清官圖》《二度梅》,其余皆無記憶。但引起我無限聯(lián)想的,卻是一部早已忘名的唱本,唯因書里涉及一個數(shù)百里以外的地名:閬中。
對閬中的想象開始在平仄交錯的聲韻里,所有的對應(yīng),除開樸素簡潔的音律,還有家鄉(xiāng)的山水風(fēng)物。也許,在兒童眼里,所有的遠(yuǎn)方,只是山山水水的簡單重復(fù),故而,閬中并未成為向往。
大約三十年后,我終于有機會涉足閬中。
記得那是個清愁般的秋日,我從成都出發(fā),在迷惘的秋色里漸漸接近閬中。當(dāng)汽車駛上跨江大橋,一派清絕的江山撲面而來時,一生中最不能自拔的遭遇開始了。這就是那個曾在唱本里出現(xiàn),又被時間忽略的閬中么?
我不知道。我在閬中停留了三天,竟完全忘記此行的目的。
我至今無法相信,在與故鄉(xiāng)相距數(shù)百里的地方,會有閬中這樣的奇跡。同樣是山,到了閬中竟如此溫麗;同樣是水,到了閬中竟如此清豐。
我漸漸明白,閬中是山與水的經(jīng)典,是神靈對人間最深情的饋贈,一切關(guān)于完美的理解,都被閬中徹底定義,并成為最后的絕唱。
于是,在我眼里,所有的時間都停留在閬中,停留于每一片瓦和每一縷江聲,停留在風(fēng)與月的明快里,停留在花與雪的含混中;所有的幽深和所有的舒徐都定格在這里,定格在每一段小巷和每一道門樓,定格在每一場醉和每一聲吟唱。來到閬中,其實是走進(jìn)最溫和的撫慰,是走進(jìn)人與江山的況味。
自此,我開始留意有關(guān)閬中的注解,進(jìn)而漸漸明白,對閬中的書寫是極其艱難的,它本身的經(jīng)典性消解了所有的可能。行吟閬中的杜甫,賦詩六十余首,竟無佳句;曾為過客的陸游,雖弄盡才情,卻多為拙筆;曾兩賦赤壁的蘇軾,雖兩番過此,卻僅敢留題,不敢留句。足見第一江山可使人忘乎性情,卻不肯為詩文增色。閬中是天地合作的大文章,縱使才貫古今者,也不免捉襟見肘。
與其舞文弄墨,不如將自己徹底托付,托付在水光山色中,托付在綿延不盡的光陰里,從此忘盡歸路,不計歸期。
但我一直對閬的釋義深懷置疑,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這個字最本真的含義是門里有良人。試想,當(dāng)你從閬中走過,門里良人與你相視一笑,那該是怎樣的情景,你所有的想象與靈感將被激發(fā),由此,你不僅可以給出一個最為含蓄的定義,還將牽動所有的幽思與懷想。也許,相比山水,一個綽約多姿的良人更能使你忘乎所以。
那么,閬中一定是個良人如玉的地方。有了這個靈感,當(dāng)我再來閬中時,每個閬中人都是行走的風(fēng)景,無論連天芳草,還是咫尺風(fēng)情,都是這方山水間最靈動的補白。門里佳人門外道,不覺間,此生不了的情意已在心中輕輕舒展,如那條千古不盡的嘉陵江。
于是,我對閬中的思慕與追憶越發(fā)豐盈起來,總以為那個抽象而具體的良人在春江花月里等我。然而錦字無由,魚雁難托,我只能不斷尋找借口,越過所有的距離,與閬中頻頻幽會。
也許,古往今來,最懂得閬中的莫過張飛、李淳風(fēng)和袁天綱,他們是這方山水最后的知音,與其寄之以情,不如托之以魂,最終,他們都以最極端的方式把自己放逐在閬中。青山無言,碧水悠悠,他們無不因閬中成為佳話,人間天上,代代相傳。
當(dāng)然,閬中有著不可更改的氣格和品質(zhì),不拒絕任何膜拜,也不拒絕時間的洗禮,更不在乎是否被人記取或者遺忘。在占盡風(fēng)華的殊勝里,閬中早已成為永恒。
至此,我與閬中已經(jīng)互為宿命。
關(guān)于邛崍
多年以前,村里一個女人突然失蹤,眾人驚愕之下,其說不免紛紜,多涉及私奔、拐騙之類。
大約半年后,當(dāng)村人們將這個女人差不多徹底遺忘時,她又突然回來了,似乎帶著某種陌生的氣色,看上去也有些朦朧。一個確鑿的說法迅速傳開,女人隨一個來此拉木材的貨車司機走了,到了一個叫邛崍的地方,兩人住在山里,過起小日子來。不想有一天,貨車司機一去不回,女人被遺棄在一座孤零零的茅屋里,萬般尋找無果,只好回來。
這故事似乎有點不堪,也不值得記取,但我卻記住了一個叫邛崍的地方,以為既有山,應(yīng)多草木,雖春日暄和,卻不免秋季搖落;能藏匿男人和女人的日子,或許也有些荒漠。
直至有種名為文君大曲的酒,與我于某日黃昏猝然相遇,才知道邛崍是個出好酒的地方。那個去而復(fù)回的女人,未必帶著再難醒轉(zhuǎn)的余醉?
當(dāng)我無可避免地遇上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韻事,又知道邛崍與成都近鄰,幾乎走馬可到。因此地多礦,精于冶鐵的邯鄲卓氏移來斯地,鑿山采掘,開爐鍛煉,成為一方巨富。文君、相如鳳凰互求,琴思悠忽之間,相如卻家徒四壁,只好售車馬為本錢,與文君當(dāng)壚賣酒。一個賦盡風(fēng)華的失意才子,一個喪夫寡居的少婦,那落魄中的深情,確乎令人遐思綿延。
故而,惜墨如金的司馬遷,將這段同樣涉及私奔,甚而亦有拐騙之嫌的情事,寫得聲息俱詳,幾乎不顧史家應(yīng)有的莊重與矜持。當(dāng)然,那時這地方不叫邛崍,叫臨邛。因與邛族混居,秦人掠巴蜀而置郡縣,遂以此為名。
大約二十年后,命運將我拋來成都,又知道邛崍是中國白酒基地,并且位處成都以南。南,總是讓人想及白云與丹霞,縹緲而悠遠(yuǎn)。于是登樓遙望之際,總欲透過浮云,看清那個曾令我猜想,又關(guān)乎文君、相如種種況味的地方。偶或逢上天氣晴好,依稀可見幾座淡山,遠(yuǎn)遠(yuǎn)橫陳于天邊,頗為切實,又極其虛幻。
那就是邛崍么?
去一次邛崍,竟然成為夢想。多年來,我在成都起起落落,年華已被暗暗淘空,棲息或奔走間,不覺已霜發(fā)漸生,我卻并未去過邛崍。
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已將邛崍遺忘,猶如一場暗戀,雖未曾表白,卻可能終身不忘。每過琴臺故徑,總會放慢腳步,或者干脆停下來,去遙想那個夢魂依依,又未曾涉足的地方。這幾乎類如意淫,又恰似蘊在骨子里的傷感,雖不具體,卻無從消解。但凡遇見與邛崍相關(guān)的物事,比如酒,比如黑茶,比如瓷胎竹編等等,便有被觸動的隱痛,仿佛欠人一筆債務(wù),若不償還,此生難安。
當(dāng)客居成都的日子生出層層繭花,不免有暫時逃離的沖動,去峨眉攬翠,似乎太遠(yuǎn),去青城探幽,又似乎太近;那就去邛崍吧,是該一慰多年的渴想了。于是駕車南行,且將成都暫時冷落,出溫江,過崇州,漸近大邑時,可見云山浮動,林峰隱現(xiàn),似有身近化外之感。
邛崍已是不遠(yuǎn)。成都平原正悄然退后,所有的囂嚷也漸次隱沒,天也慢慢近了,似伸手可及;四周愈見清靜,如一池好酒,所有的熱情都徹底內(nèi)化,于清清亮亮里保持無言,只待一場酣醉。
完全符合想象,邛崍本該如此——山勢低微,略見起伏;水流無聲,顧自蜿蜒;房舍錯落,日影互攬;田陌蔥郁,清香暗涌……我?guī)缀跤行└屑?,邛崍果然不?fù)我一懷思慕。
又恰是秋天,風(fēng)里似乎有物可取,絲絲縷縷,點點滴滴,密實而黏稠,我竟抓了一把,似覺有些棘手,原來是幽魂般的清桂與肉欲般的生氣。這令我惶惑不已,直至進(jìn)了城里一家茶鋪,仍有點不知所措。
據(jù)說邛崍的黑茶能使人安心,那就來它一壺。本想在茶的滋味里好好看看街景,卻先被茶迷惑,似覺千山萬水俱在其中,又頓失所在,一切皆被這暗紅的湯色迷蒙,萬千世界竟難以尋見。我不禁暗自驚詫,居然被茶打倒,仿佛聽見腳伕與馬邦的汗水,滴落在遠(yuǎn)去的時間里。
我便靜下心來,聽邛崍人品茶說話。邛崍人的聲腔有點綿軟,有點歌吟的意思。莫非聲音若高,會對不住這方好山好水?我不知道。
但我卻從這些婉轉(zhuǎn)的言辭里,得知邛崍不僅是黑茶的故鄉(xiāng),也是茶馬古道的起點。難怪這茶如此有力,令人一觸即潰。
從茶的韻致里掙扎出來,已近黃昏,邛崍城安靜得如同那個飽含情絲的少婦,不失高貴,又略顯憂郁?;蛟S,司馬相如正是在兩千多年前的某個秋日黃昏,作別文君,再往長安。盼君心切的伊,何該仍回邛崍,守住往日的濃情蜜意,與山色互憐,與花月對飲。
我似乎聽見一聲嘆息,跌進(jìn)猶自溫?zé)岬牟铚?。既黑茶滋味不改,伊?yīng)仍在原地;雖卓王孫的宴席已散,司馬的琴聲也紛紛飄墜,然伊顏色如故,深情依舊。那就允許我以茶傳情,許諾勿需寄托的不離不棄吧。
想及此,我不禁有入贅邛崍的沖動。然而我仍需回去,仍需回到那座相如與伊買田置業(yè)的城,待俗事了斷,我一定復(fù)回,亦不惜當(dāng)壚賣酒,甚而不惜沿街乞討。
那么,如伊一樣的邛崍,你會等我嗎?
小城儀隴
從成都往東,到了金堂,地勢開始起伏,爾后一路漸高,一路波濤,進(jìn)入儀隴即開始洶涌。由此向前,就是綿延千里的大巴山,仿佛波濤推出的一重巨浪,凝固成不可更改的永恒。
因地理關(guān)系,總覺得儀隴有點興風(fēng)作浪的嫌疑。
不知何年何人,看中這么個地方, 把一座城建在一道山梁上。這絕對是一次不可理喻的冒險,不知需要多大的勇氣。無論從任何角度看,這城都有一副孤寂相。可以這么說,從建城那天起,儀隴已經(jīng)注定將被后人遺棄。
無論筑城興市,還是造屋卜居,依山傍水都是最樸素的理想,但儀隴卻偏不這么干,它極其固執(zhí)地遠(yuǎn)離河流,堅守千年不悔的干渴。
外鄉(xiāng)人永遠(yuǎn)看不懂,嘉陵江就在境內(nèi),離此不過數(shù)十里,流經(jīng)處地勢低平,山水秀美,儀隴城為何選擇這么個地方?
未必儀隴人怕水,或者經(jīng)不起水的洗濯?
儀隴是座小城,干旱是最持久的主題。為了將這主題演繹到永遠(yuǎn),小城人一直保留吃稀飯的習(xí)俗,幾乎三餐都是粥。外鄉(xiāng)人不免誤解,以為這習(xí)慣是節(jié)約糧食。其實,儀隴土質(zhì)優(yōu)良,頗宜耕種,糧價也十分低廉。小城人吃稀飯,僅僅為了節(jié)水,他們舍不得像不缺水的人那樣,將米煮熟,再把水濾掉。他們無法接受,更不能容忍這樣的奢侈。
故而,由稀飯養(yǎng)育出的小城人,滋潤而不柔弱,一如這座矗于山梁上的城,散漫中又暗藏著永不悔改的倔強。因為遠(yuǎn)離水源,他們似乎永遠(yuǎn)不懂得軟弱,總有一種硬度梗在骨子里,似乎任何力量都無法將之摧毀?;蛟S,這也是孤傲的小城對小城人的期待。
據(jù)說城里有無數(shù)口水井,小城人無不吃井水長大。但城里人越來越多,井水卻越來越緊缺。不知不覺中,干渴以極其殘忍的方式擺在小城人面前。但他們?nèi)圆换谖?,仍不承認(rèn)于此筑城是個美麗的錯誤。
無奈之下,他們以曲折的方式將外鄉(xiāng)水引入小城。于是他們也有了自來水,一擰開龍頭,陌生的水便流出來,融入他們的生活。然而,他們忽略或者低估了某種可能,這個不露聲色的入侵者,將會慢慢稀釋他們的性情和固執(zhí)。
從某種意義上說,小城并不因為缺水而乏味,恰恰相反,正是因為少水才別具個性。小城最美的時節(jié)不是春天,也不是秋天。春天的小城,沒有芳草浸潤的那種清麗,春色在田陌間幾經(jīng)猶豫,羞羞答答走進(jìn)城去,草草點染些綠色,又惶惶離去,像個膽怯的少婦,總是放不開。秋天的小城格外寂寥,幾乎滿城蕭疏, 秋風(fēng)在窄小的街巷里任意流淌,處處嗚咽不絕,似有不盡的幽怨。
一到冬天,小城總能煥發(fā)出奇異的美,勿需白雪映戶的意蘊,也難得梅香薰人的清雅,卻有棉花糖般的纏綿,令人在咀嚼不盡的滋味里,享有絲綢般的甜蜜與溫情。
這時節(jié),幾乎每個早晨都有霧,所有的日子全部迷失,無論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都消弭在一場場痛快淋漓的大霧里,再也不必為意義煩躁。那些參差的房舍一起活過來,似乎有出走的沖動。霧中的人也格外亢奮,所有的問答都是宣言。也許,大霧是對小城和小城人的補償,一切沖動與焦慮,都將被霧徹底安撫。
小城興奮不已,從霧里傳出的叫賣聲,如同一片片泡過的木耳,厚實而豐滿。每家鋪子都是仙境,每個人都來自天外,一切都不同凡響,并徹底遠(yuǎn)離現(xiàn)實。但有個聲音總會將你拉回來:來碗雞湯面!
雞湯面是譽滿天下的名吃,也是小城的名片。在雞湯面的香氣里,一片吱呀聲由四面響起,你能聽見這吱呀不絕的聲音,卻看不見人,人在霧氣縹緲間。這是霧制造的懸念。這聲音從絕早響起,穿過濃霧中的田陌,走過濕漉漉的黃泥路,走進(jìn)化境般的小城。直至太陽高升,霧氣忽散,像揭開幕布一樣,滿街滿巷突然紅起來,像一場遍地流走的火。
這是橘子的顏色,大街小巷已經(jīng)潑滿了橘紅。
那片霧中響起的吱呀聲,竟是有人擔(dān)橘子進(jìn)城。
一場大霧完成了寫意,然后隨風(fēng)而散,留下滿城的橘子,所到處,無不是橘子與人的歡樂。小城人偏愛橘子,幾乎到了難以理解的地步,你一定會擔(dān)心,這么多橘子,小城人如何買得下。然而第二天,同樣多,或者更多的橘子一樣賣得精光。買與賣都一樣固執(zhí),一樣不容分說。在小城,整個冬天都是賣橘子和買橘子的重復(fù),幾乎有種宿命般的悲壯。
小城人愛橘子,與甘甜無關(guān),與水無關(guān),也許只為一場場濃重的橘紅,只為這橘紅里難以預(yù)見的興奮與并不切實的相遇。他們把橘子叫做柑兒,如同稱呼最可人的女子,聲音里總帶著憐惜與痛。因而你會懷疑,他們?nèi)绾蜗碌昧耸?,怎舍得把一枚柑兒剝開,再放進(jìn)嘴里咀嚼?
當(dāng)然,橘子與霧掩蓋不了日漸缺水的難堪,自外鄉(xiāng)引來的水,也不能消解人口增長的尷尬。終于有一天,一個令小城人極其震驚的消息確鑿無誤地傳開:縣城將搬離,搬到一個叫新鎮(zhèn)的地方,那里地勢低平,嘉陵江環(huán)繞而過。
不知小城人將怎樣選擇。我忽然擔(dān)心起來,擔(dān)心他們拋卻幾千年的堅守,拋卻所有的孤傲和所有的不悔,拋卻那一場場濃霧和爛漫的橘紅。
還好,絕大部分小城人選擇堅守,他們決定以霧的深厚和橘子的熱忱,對抗那些輕于去就的淺薄與違背。
這才是儀隴人固有的性情。
總算有一座老城,留住了屬于自己的經(jīng)典,我為此深覺釋然,也對儀隴人充滿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