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缶工
外公的老時光
細細想來,外公和我之間,三十幾年時光里,能回憶起來的片段竟只有些許,甚而記不起完整的故事和情節(jié)。如今,他悄悄去了,恍惚間我還沒回過神,似乎到明晨,他依然會醒來,笑嘻嘻喊我的乳名。
外公給我人生的第一個印象,是他那特殊的洗臉方式。該是兩三歲的光景,母親帶我回娘家。飯前他用搪瓷臉盆打來清水,給我洗手和臉。他微笑看著我,說,把眼睛閉上,頭低下,然后雙手掬水打濕我的小臉頰。我害怕被水嗆,頭不斷扭著,他一只手托著我的后腦勺,一邊用家鄉(xiāng)話說,哎噠誰! 一邊用毛巾輕輕擦拭我的臉,分外細致輕柔。
長大到七八歲,外公不再給我洗臉了。他依然笑嘻嘻的,天生好脾氣,從不對旁人發(fā)火。母親說,外公是低頭做人,他過去成分不好,被斗爭過,習慣隱忍,但心里有數(shù),脊梁骨是直的。那時我不懂,總要問個究竟。母親語焉不詳,外公笑而不言,直到許多年后,一些事我才弄明白。
外公六歲過繼到相隔十多里地的同姓本家,原是父母看中對方家中殷實,能有個好吃穿。因是繼子,從小入學堂,讀老書,自是謙虛謹慎,事事小心。富家子弟未做幾天,代父受過,屢遭批斗,只能忍氣吞聲。終于走過那段歲月,又因家中只有獨子,總是放讓與人,不計長短。再后來回歸本籍,受惠于兄弟侄輩,更是與人為善,與世無爭。究其一生,外公一個忍字當頭,但他從不卑躬屈膝,脊梁骨是撐起的,臉上總帶著笑。他說,人不曉得天曉得,讓人不是怕人,怕人不是呆人,莫討人嫌,吃虧是福。
小時候去外婆家,不論早晚,外公總要設法去弄點葷腥。山村偏僻,常買不到肉,就到河里去打魚。一副用了幾十年的老罾,他沒早沒晚地背到河邊,總能為他的外孫罾到一碗魚蝦。我最喜歡陪著他去出早罾,到攔河壩下,水流平淌之處,天色發(fā)青,朝霞尚未出來,一河水波瀾不驚。一兩寸長的游魚兒,篾絲嫩,黃懶骨,外公把罾一扯上來,里面總有活物蹦跳不已。他一手把罾收攏,一手抓住那些活物,回頭對我說,周缸,接著!我趕緊將手中篾簍迎上,看那空間漸次被裝滿。等水面映著的天色變白,外公便喚我回家,將滿載的篾簍交予外婆,水煮,油炸,分外鮮香。
要么晚上去鬧魚。河邊濕地有獨立水域,白天用米糠等物打窩子誘魚過來,待晚上拂曉前將與河水相連的口子封住,澆上煮沸的茶枯餅,里面的魚被藥暈浮出水面,人們便隨手可拾??傄谙奶烊胍购?,我提著桶子和外公外婆來到河邊的草堤上,螢火蟲在身前身后飛舞,興許后面還有一只狗搖頭晃腦跟著。露天用篾墊開好臨時鋪蓋,我靜靜躺在上面,看滿天星斗,遐想連篇。旁邊外公和我念叨他小時候讀過的老書,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我聽不懂,起身看天上的銀河倒映水面,滿河晃蕩,撲棱棱,有不知名的鳥從蘆葦叢中驚起,竹席邊蟲鳴不已。而我從未等到下去撿魚的時分,總是早早睡著,到醒來時,人已在家中床上,廚房里飄來陣陣魚香。
也有出意外的時候。一次,外公好不容易用上好的飯食把窩子打好,等晚上過去時發(fā)現(xiàn)河堤上已有人值守,說他早就下過料了。外公也不理論,只是說,可惜我外孫來了明天沒魚吃。那人也良心未泯,言,這樣,明天撿了魚我送條最大的來。第二天,果真見到廚房中一條尺長的紅鯉魚在水缸里養(yǎng)著。
還記得有一回,母親帶我去外婆家送信,在路上碰到田中勞作的外公。家中當天只他一人,母親要立即回轉(zhuǎn),他硬是牽著我的手回家,去找吃食。尋了半天,只覓到一罐蜂蜜,他給我泡了一碗,笑瞇瞇看我喝下。也就在那天,外公和母親說起,鄰居將自家竹筍趁夜色全部踢倒,只為爭那塊地。連我小小年紀都憤恨不已,他卻道,算了,反正筍子隔年還能長出來。
到我十來歲時,外公會和我說起他過去的瑣事,和地方上的逸聞。例如,淳口爐煙洞,他有一好友,身高不及水稻,卻能在田里殺禾,且兒孫滿堂;某年某月,同族的春四先生在狗腦殼嶺上半晚被山鬼接去診病,事后請其赴宴,第二天醒來睡在墳溝里,藥箱掛在墓碑上,嘔出之物皆為螳螂、蜻蜓、蝗蟲等;七幾年他去看我母親,當天屋場有人在外地被殺害,尸首弄回放在堂屋中,他晚上一個人前去揭開蓋布,說那人長相丑惡;他祖上本住鰲江,于壬午年因生計出走北盛倉山家宋,是年大雪。想想,他既然如此博聞強記,膽大,為何又如此處處小心,隱忍?
到最近兩年,外公八十有余,因頭顱中有病灶,記憶力一時消退,性情大變,像個孩童,顯出天真爛漫來。問他想要吃什么東西,也不像過去那樣再三推辭,來者不拒。臉上竟生出嬰兒肥,偶爾也發(fā)點小脾氣,有時讓人恍惚他還是不是那個克己讓人的老人家?
現(xiàn)在,外公走了,沒人說半句壞話,評價總是忠厚老實,舍得吃虧,不討人嫌。這就是外公想要的嗎?無從得知,他那樣隱忍,到底想要人曉得還是想要天曉得。就像此刻,憶起許多過往,心情格外平靜,我不知是在懷念外公,還是在懷念那段老時光。
天再冷,也就這樣
昨日與祖父聊天,說起往事,他忽然道,還記得你姥毑否?要活到今天,她該一百多歲了。姥毑姓李,永安鎮(zhèn)高中村人,本名中有個貞字,屋場人都叫她貞婆婆。姥毑是老家那邊對曾祖母的稱謂,我總記得,她滿面笑意應答我們這些后輩的樣子。
那時感覺,姥毑是一個好靜的人,不喜喧嘩,性格極好,總是和顏悅色,說話小聲。我懂事起,她就要拄著拐杖行走,穿或黑或白的斜布紐扣舊式衣裳,下面是黑色的長褲和布鞋。出太陽的日子,總是坐在祖屋的紅石大門口,用手絹圍扎住白發(fā),椅子邊放一只半大的木桶??簇竺米釉谧嫖堇锎┻M梭出玩耍,間或喚道,周缸!小麗!強子!聲音脆生生的,也不管我們搭理不搭理她。
姥毑到老都面目精致,看得出年輕時模樣姣好,這從祖母嘴里也得到過印證。姥毑嫁過來時,才十四歲,從永安高中,經(jīng)豐裕,在宋家渡過撈刀河,坐花轎熱熱鬧鬧進的產(chǎn)陂周屋場。曾祖父當年也高大英武,一對新人走在一起讓屋場人艷羨了許久。她侍奉公婆,料理家務,生兒育女,一切順當。只是不能下田,因她從小裹腳,三寸金蓮不適合農(nóng)作。然好景不長,曾祖父在三十九歲時就突得腦熱病離世,從此她守了近半世紀的寡。說起曾祖父,姥毑總是眼漾光彩,講他怎樣挺拔出眾,怎樣能文能武,怎樣帶領屋場人躲避日寇,怎樣逃脫軍閥抓壯丁。念叨到曾祖父的亡故,說是發(fā)病后她派我祖父去找專治腦熱病的郎中,到其家里言其在某處出診,追至某處又已至某處,輾轉(zhuǎn)幾地,終不得救。命啊,命,不逢救啊,不逢救,說至欷歔處姥毑兩眼泛紅。想是幾十年過去,當時那揪心場景仍歷歷在目。
姥毑很聰慧。老家走日本那會,某次遇到鬼子進屋場,十來個姑娘媳婦被圍在一處破屋里。幾個樣貌較好的用鍋煙灰涂在臉上,卻反過來引起鬼子注意被奸淫。姥毑卻沒有,她將已過哺乳期的細祖父抱在懷里,做喂奶狀,得以保全。大躍進時期,因曾祖父是地主成分,本家一個兄弟當農(nóng)業(yè)社社長,為圖表現(xiàn),將姥毑糧倉里所有糧食充公。她不怒不怨,默默承受。好在平時人心好,東家一升斗,西家一撮箕,紛紛給孤兒寡母送來口糧。
祖母告訴我,年輕時姥毑出奇地好干凈,更愛打扮,屋場話說是又愛索利又愛好。她??匆姡褮踩∩虾玫陌酌蘧€對折,一頭系在木窗棱上,一頭牽在手里,兩根線疊在一起去反復夾掉臉上的汗毛,使之光趟。沒有打臉的粉餅,就捻精細的米糠頭,勻勻抹在臉上,完了再用棉布擦拭,顯出白嫩來。我想象得出那個情境,嬌小的人兒,青衣烏發(fā),眼波流轉(zhuǎn),對鏡自憐,室內(nèi)窗明幾凈,屋外陽光明媚。
姥毑生養(yǎng)下來的子女,成人的只三個兒子。到六十歲時她吃輪工,每個兒子家輪流住。也沒什么物什,就一個老黑木箱子,一根拐棍,一只半大水桶,搬過來運過去。她最喜和細祖父住一起,因細祖父一直未成家,她要幫著做飯,漿洗衣裳。她的木箱里除了換洗衣物,就是別人家送的罐頭補品之類,時不時總叫上家里的伢妹子,一起分食,她在一邊看著樂呵呵的。那只屋場里獨一無二的半大木水桶,我?guī)状瓮祦砣ニ诶镒紧~,害她打水時遍尋不見。大人知道了讓我還去,當面責罰我,她總要討保,說不礙事。
老人家要命地怕死。家里早就為她準備了千年木,又叫壽器,就是棺材,里面放著等到大殮時用的報信菩薩等物件。小時不懂事,某次幾人將那些紙人、紙轎等拿出來一把火燒了,姥毑以為兆頭不好,發(fā)愁了幾日,卻最終沒事。村里有老鴉叫,她也忌諱,家里大大小小的人都會寬慰她說是叫別處,往鄰近屋場飛走了。伢妹子在家里學屋場做喪事的道士禮生敲水桶臉盆當敲鑼打鼓,她很是生氣,卻不發(fā)作,只遠遠走開,搖頭。
我還記得她七十歲生日時,在祖屋給她做大壽。那時陣仗,大門口兩邊排一排洗面架,放著嶄新的搪瓷臉盆和毛巾,供來客洗手和臉。將木門取下橫放擱在板凳上,上面擺滿一碗碗茶水,里面都放著茴香。祖屋那么多間房,間間擺著八仙桌,到處是來祝壽的人。姥毑自是高興,因許多嫁出去多年都已年老的自家女人家,都趁著這個機會回來探親。一乘乘轎子出入,扶進來的老人也都白發(fā)青衣。和姥毑兩手相攙,哽咽半天說不出話來。禮物五花八門,她的娘家還送來了生日蛋糕,在那個時日可是稀罕物,不過奇怪,當時五歲的我竟然沒有品嘗到,只拿到個空盒子寶貝了許久。
仔細想想,姥毑給我的記憶也就這些了。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那年冬日,我從長沙求學回來,和她坐在火爐邊一起烤火。她握住我的手臂說,周缸,你怎么只穿這么點?去加件衣裳,別受寒了。我答,穿得夠了,天還要下雪,會更冷,把衣服都加上,到時候怎么辦?姥毑撫著我的手背,說,還是加上,幾十年了她曉得,天再冷,也就這樣。
細叔的產(chǎn)陂周
前幾日見細叔,他正在菜園鋤草,臉上汗水直淌,頭發(fā)打濕分成幾綹覆在前額,白衣藍褲,十分精神。我問,怎做出如此有年代感的裝扮?他笑言,這身行頭在老衣柜里放好多年,趕上今天出工,想起的確良質(zhì)地的衣褲穿來舒適,一時興起翻出來,未曾想還被幾個人打趣,說,人變后生了。
細叔長我九歲,面目清秀,性情溫和,做事沉穩(wěn)。上面兩個姐姐一個哥哥,他居幼,平常不做聲,遇事一發(fā)言,幾兄妹都聽其意見。在產(chǎn)陂周,細叔是屋場那輩年輕人的頭領,能一呼百應。他入學遲,八歲發(fā)蒙,六七歲還纏在細娭毑膝下,眾人都說細叔會懂事晚。未曾想,上初中時他就知寒暖,體貼人,遇事有主見。家里子女多,負擔重,他讀書成績上佳,卻放棄念高中的機會,到基建隊做小工賺錢養(yǎng)家。
他上學時的裝扮我總記得,白衣藍褲,解放鞋,軍綠色書包洗得掉色,里面滿滿當當都是課本,單肩挎著。他家住祖屋東邊偏廈,我家在后面西廂房。他和我說起許多產(chǎn)陂周的事與人,諸如,過去炒一升黃豆屋場每人能分一抓,開春下園排的小竹筍長得特粗壯,某家老人半夜必定起來抽水煙筒,大樟樹有蛇是被樹洞里的黃鼠狼引來,才出生的老鼠渾身粉紅沒一根細毛云云。他讀初中時我剛?cè)胄?,有次放學回家,見我在棗紅色骨牌凳上寫作業(yè),問,周缸,你看過《射雕英雄傳》么?然后教我招式,五指伸直抓向胳膊,道,這是九陰白骨爪,出自《九陰真經(jīng)》,梅超風的絕招。
我就此記住了《射雕英雄傳》,纏著細叔帶我去看一回。那時產(chǎn)陂周還沒一臺電視機,鄰近屋場宋家大屋才有,隔半里地。某個周六,細叔終于答應帶我了,同行還有他二姐明姑,族內(nèi)的喜姑。我歡喜得緊,一路沿去宋家大屋的村道疾馳,追路邊草地上的螢火蟲??斓降仡^,卻聽宋家大屋的人說,背時,今天停電。四人不甘,在路上站著等電來。那時我還未看過電視,細叔逗我,說,快看,那里在放!手指半里外靠近北盛倉的一戶人家,那家人窗戶用裝氮肥的薄膜袋釘著,燈盞掛在近旁,透出昏黃的光。我見那四方光屏,著實奇特,信以為真,問,那怎不見九陰白骨爪呢?細叔幾個大笑。那晚電視終究沒看成,等回轉(zhuǎn)到產(chǎn)陂周屋后的水圳時,來電了,細叔言,再去也無用,《射雕英雄傳》該放完了。這事過去三十多年,我記得清晰,當晚空氣中有幾個人身上都打著的痱子粉味。
細叔那會稱得上品學兼優(yōu),我見他每日放學回家就把作業(yè)做完,晚上還要對著煤油燈在擁擠的睡房里復習。老大的舊書桌,各科書籍擺放整齊,他看書喜歡念出聲。過去串門,小孩只許靜坐一旁。我四處打量,看細叔的影子投映在貼滿報紙的墻上,燈光閃爍,那影子也在晃動。照例,他暑期待天色昏暗后沖涼,就拿一個鐵桶,在門前臺階的紅石上,穿四角短褲赤膊露天洗。那時流行用青春牌洗發(fā)乳,像牙膏,擠出來淡紅色,涂在打濕的發(fā)梢,手一揉搓,滿頭泡沫,清香怡人。香皂是硫磺質(zhì)地,耐洗,經(jīng)用。當年半大伢子洗澡都在外頭,最后步驟一致,把桶拎起,將剩水從頭到腳倒下,就此收工。須注意,此動作要蹲著做,若站立水流會將短褲沖下,遭人哄笑。
洗澡后細叔總穿著齊整,天熱是藍短褲白背心,稍涼則白衣藍褲,衣服扎在褲子里。頭發(fā)自然往前梳,眼神明亮。他倚著紅石屋柱哼學校教的歌,老唱《我的中國心》?!昂由街辉谖覊艨M,祖國已多年未親近……”那時屋場人習慣晚餐將飯菜端出來吃,細叔偶爾也會,碗里一邊菜一邊飯,細口慢咽。出門做客,吃食再好,他也決不爭搶,不緊不慢吃著。母親說,要向細叔學,斯文。細叔臉紅了,說他怕別人評價那句話,像幾十代沒吃過的樣子。那會十多歲的伢子,就是幾十代沒吃過的勁頭,誰會客氣?我見過屋場細叔的同伴,手超大,端飯菜出來吃,能左手大拇指勾住菜碗,下面四指端飯碗,右手拿筷子狼吞虎咽。
細叔決定不再上學時,他娘足流了一個月淚。逢人就說,細湘這伢妹,不是不會讀,就不信講,硬要回家做事。細叔個頭不高大,擔擔子,打土車子,扯秧,插田,打輪子,扮禾,曬谷,卻都是好手。我見他挑稻草,扁擔兩頭扎扎實實捆扎起來差不多挨地,人走中間,只看到兩個草垛在移動。擔回家,將稻草打成捆,還要往二層樓上轉(zhuǎn)移。老房子樓層不高,一人爬上去在垛口等,另一人在下往上拋稻草,再碼放齊。那時小孩玩抓特務的游戲,放稻草的土磚樓上易守難攻,不過暑期酷熱難耐。
輟學后剛好家里建房子,細叔成了最好的幫工。對他錘鋼筋印象最深,那時沒拉伸工具,使大虎鉗將成捆的鋼絲按長短剪開,再一根根用鐵錘從彎曲狀錘直。咚咚咚錘個不停,一手翻轉(zhuǎn)鋼筋,一手有節(jié)奏敲打,枯燥又費力氣。細叔家的兩層樓四大間新房,房梁和樓板所用鋼筋,大多為他一人所錘出。我放學后常去陪他,端茶,送毛巾,打下手。到新屋落成,細叔整個人又黑又瘦,背心脫下來,身上印子黑白分明。做事時他總將一條毛巾搭在脖子上,有汗就擦一把,大口喝包壺里的冷茶,脖子上喉結(jié)噏動得異常鮮明。
屋建完,細叔勤快的名聲傳開了,屋場基建包工頭都愿叫他做小工。小工是些和水泥、擔灰桶子、搬磚的累差事,他總做得不落人后,分外利索。那時有一班細叔這樣的同齡人,每天同進退,一起出工收工,剛開始是走路,后來改騎單車。入夜,一個打出響哨,眾人就集合去街頭市面游玩,或到臨近屋場看露天電影。細叔是這班人的主心骨,遇事冷靜,不欺負人,也決不含糊。偶爾碰到打架的場面,外面人怎是這班小工的對手?出現(xiàn)紛爭無非是誰占了別人的位置,某個妹子被挑逗了之類,細叔這群“手下黑”,下手快,跑得更快,從未吃過虧。當然,不會傷人筋骨,事后也沒人尋仇,當日事當天了。聽聞有次打架,因?qū)Ψ讲恢贯槍€人,直接罵整個產(chǎn)陂周屋場,眾人氣不過,直接上手段。時日一長他們名聲在外,十里八村的姑娘大姐甚而有說法,言,場場都是產(chǎn)陂周的青年哥哥占上風,看何時他們挨次打?話語間,其實是艷羨。
遇雨天,細叔他們玩樂方式甚奇特,屬產(chǎn)陂周獨創(chuàng)。六個人,十副撲克牌合一起,打“K十五”。摸牌比打牌時間長,看誰抓的“炸彈”位數(shù)高,忍勁好,輸家拿拖鞋鉆桌子。半天打不了幾盤,因牌多人雜易出錯,對家總爭得面紅耳赤,同邊也常相互斥責,一桌人加圍觀者,煮粥般熱鬧。屋場有笑話,某某拿的三十八炸被別人三十九炸炸掉,從此整個人萎靡不振,說是被炸暈了。逢年過節(jié),細叔他們愛結(jié)伴到北盛倉去看電影或錄像,輪流請客,不亦樂乎。當年,正是《少林寺》《南北少林》等武俠片火爆之時。我們這些小字輩都盼著快長大,好加入他們的隊伍,做事玩耍,實在帶勁。
為生計,細叔做了多年小工,但大工活計他都會,砌墻,上梁,放板,裝門,安窗,樣樣在手。后來屋場有人挑頭組建西樂隊,清一色的英俊小伙,他又加入其中。每回出去跑場,旁人總贊,產(chǎn)陂周后班子不錯,一扎齊!再后來這班人紛紛改行做小生意,一部單車,一個竹籃,一桿盤秤,方圓百公里,走四方。收廢品,收鴨毛,收黃老鼠皮;販雞爪子梨,販鴨子,販棉花;賣板栗,賣魚,賣銅鐵,細叔從未拿輸家。后來改騎摩托,他跑生意的地界更寬了。一幫人個頂個,大家同樣小本經(jīng)營,細叔說,產(chǎn)陂周人,勤快穩(wěn)當,發(fā)不了財,也吃不了虧。
在細叔下意識里,產(chǎn)陂周是個大家庭,屋場人平時松散,各過日子,有難處互相分擔,遇大事彼此幫襯,這樣才久遠,平和。因而,屋場有紅白喜事,人家躲之不及,他會主動上門幫工,做事絕對出工出力,實心實意。他是那種光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別人都退縮的境況下,他常挺身表態(tài),多數(shù)時候他一做聲,人家也服氣。聽聞一回屋場有青年人在外鄉(xiāng)失足,被抓后打算扭送派出所,他得知后當即前去,自掏腰包賠付損失,將人贖回。他出發(fā)點簡單,一來別為小事耽誤一個人的前程,二是莫敗壞了屋場的名聲。還有,在縣城做小工時他常去附近的師范學校游玩,產(chǎn)陂周有同齡人在此讀書,見他避而遠之,在校受欺負后又找上門來。細叔不以為意,還是替其出頭,只為同一個屋場的情分。
細叔戀愛也有自個的想法。那年熱天,他隨基建隊去外務工回來雙搶,傍晚有初中女同學來探望他。我和好些人在堂屋里看電視,他從二樓提著桶子下梯來,藍短褲白背心,濕發(fā)覆前額,一臉英氣。笑著說,某,你來了,今天有《聚散兩依依》。剛好,電視里放出主題曲,纏綿悱惻。也曾問,流水的消息;也曾問,白云的去處……后來,聽聞那女孩去外地上中專,細叔自動放棄了。多年后,細叔迎娶細嬸,眾人都說他藏得深,因其多次帶同伴去細嬸家相親,自己的事從未提起。細嬸說細叔好霸道,兩人似是而非處了一段,某日,他風風火火跑到她家,道,明天査人家,來也得來,不來也得來。就這樣半推半就,細嬸嫁到了產(chǎn)陂周,細叔志得意滿。
思忖起來,細叔與我出身一樣,對屋場的認知卻不盡相同。他人生幾十年不曾長期離開屋場,對產(chǎn)陂周從骨子里有一種依賴。若當初未離家求學,想必我會和他那樣,做一個平常產(chǎn)陂周人,生于斯長于斯,用汗水和鮮血來維護屋場。因長期操勞,細叔早幾年染上重疾,所幸控制下來,生活無恙。我想,以細叔的為人,該能不為病所累,善良、正直、努力的人,運氣不至太壞。
車站,遠方的起點
公路離屋場不到一里地,那時是泥沙道,兩邊疏疏離離栽著桐子樹,汽車一過,塵土飛揚。上公路,往鎮(zhèn)里方向走半氣,就到車站了。位于老區(qū)公所對面,一長溜紅磚房,售票處、候車室和行李房都在里面。后面搭個大木瓦棚,過往汽車于此上下客。進站口有棵異常高大的法國梧桐,單人合抱不了,枝葉蔥蘢,高過鎮(zhèn)上所有房屋。紅磚圍墻刷有白石灰標語,候車室進門通道上方,描著一顆紅五角星和“北盛車站”四個大字。從小聽說,車站南向到下頭,下省城;北向去上頭,上縣城,外婆和姑媽家也在那邊。
車站,九流三教魚龍混雜,當年是所謂打流者的集散地。那時屋場有諸多傳言,扒手,水老倌,人販子,紛紛在此間出沒。大人交代,伢妹子不可前往,言下之意過去有危險,能學壞,會走失。大家反而愈發(fā)趨之若鶩,去過的小伙伴說起見聞,似在描繪闖蕩江湖。我家里管教甚嚴,一直沒機會,很艷羨。那會走親戚,父親用單車能將一家四口都帶上。每每從車站門口經(jīng)過,看人們大包小包出進,熙攘熱鬧,總想,何時能到車站轉(zhuǎn)轉(zhuǎn),搭一回車?可父親總得閑,不管是到外婆家還是姑媽家,都耐煩地接送。我尋思,那破單車幾時丟了才好。
終于,八四年的樣子,有回父親去東鄉(xiāng)搞副業(yè),適逢母親帶我和弟弟上外婆家,十多里路,只得去車站搭車。我自是雀躍,天沒亮就催著出門。母親說,還沒,頭班車早著!等許久,她終于肯起身了,肩背挎包,右手抱弟弟,左手牽著我。母親帶我們從田埂上插近路,須途經(jīng)隔屋場半里遠的一處坡地,雜木橫生,樹蔭蔽日,鳥飛去盤來。要過水圳了,母親選在用來擋水的芽頭處,那里不寬,稍用力就可跨過。她先過去將弟弟放下,正要回頭,我早迫不及待一跳而過,卻摔在地上,膝蓋滲出血來。母親忙扶起我,拍去灰塵,嘴里罵道,呸啾,雷火燒你的!腳往地上頓兩下,再扯路邊幾株野草嚼爛,敷于傷處。
好不容易到車站。母親讓我?guī)У艿茉陂T口等,囑咐別走遠,自己進去排隊買票。我抑不住心跳,拉著弟弟滿手心汗,四處張望。站外滿是做生意的,人流熙攘。一個頭發(fā)稀疏、個子矮小、臉上沒肉、扒拉著眼睛的駝背老頭,在入口右側(cè)擺了個圖書攤子。圖書掛在橫牽著的細麻繩上,大多舊得泛黃,上下掛滿七八排。有人問,怎么看?老頭答,五角錢押金,兩分錢看一本。不時,有人過來還書,他拿一個“光輝”牌洗衣粉的塑料袋,從里面找零錢。黃色的一分,藍色的兩分,綠色的五分,還有淺紅的毛票,都疊得齊整,半只角也不折起。銀毫子則用罐頭瓶子裝著,放在小木箱里。我暗想,未必這老頭就收不到塊票?做他家伢妹子可好,有的是圖書看。見我出神,老頭眨巴著眼睛問,細伢子,看書不?我忙扯著弟弟走開。
對面是兩個水果攤子,用三輪車拖著,上面都撐把大傘,賣的無非蘋果,大麻梨,香蕉等幾樣,用紙板標價格,蜂蟲飛來嗅去,攤主不停拿蒲扇趕。我發(fā)現(xiàn),攤主臉上腮邊有塊銅錢大的黑痣,像是麻梨上爛了黑色的印跡。見那人好生可畏,自己口袋里沒一個子,不敢久待。再過去,有個戴新草帽穿白襯衣的人在賣涼粉,一副擔子,口里喊,才出的涼粉,又甜又涼,一角錢一碗,不甜不要錢,甜了要現(xiàn)錢!過去往他桶內(nèi)看,白毛巾遮住一半,里面涼粉晶瑩剔透,直晃悠,竹勺子掛在桶邊??諝庵杏幸还汕逄饸庀?,我和弟弟直吞口水。再往邊上,是賣甘蔗的,削得滿地紫皮,刀拿在手上,明晃晃,幾十根甘蔗立著靠在一起,近處滿是嚼過的甘蔗渣。
回頭看母親還在排隊買票,見前面眾人圍成一堆,我們忙擠過去。原來是個打氣槍的攤子,氣球紅紅綠綠扎滿一門板,隔幾米遠畫條線,氣槍架起。一個穿花格襯衫,喇叭褲,衣服扎褲子里,燙長頭發(fā)的青年哥哥正瞄準,彎腰弓背,瞇眼皺眉,打了許多槍,只中三個。那青年不樂意了,叫過老板,把氣槍一扔,說準星有問題,沒錢給。邊上人起哄,好說歹說,老板也無法,直搖頭,看那打眼的人走遠,狠啐一口,要不得的下家,水老倌!從此,水老倌的形象就在我心里定了型。莫名想起人群里會否有扒手?下意識捂住口袋,然后失笑,里面什么都沒有。
我怕耽擱太久,害母親尋找,拉弟弟回站門口,仔細端詳起候車室。墻壁從腰線下漆成墨綠色,白紙板吊頂,中間用來固定的木條刷成粉藍。十來盞吊扇從上探下,扇面淺綠,有的飛速轉(zhuǎn)著,有的似只被風帶動,間或旋兩下。我是初次看到吊扇,當時屋場里只有臺扇。忖道,若頂上那扇子正轉(zhuǎn)著突然掉落,下面人的腦袋會否像切西瓜樣削去?凳子用長木方釘成,一色棕褐,上面坐滿人,神態(tài)各異,空氣里有一股餿味。我頭回見如此多生人,兀自心驚。幾位口音打耳的外地客旁若無人高聲談笑,細說哪里聽到的傳聞。一名小伙子黑色旅行包抱在膝上,眉頭深鎖,不知正為何事發(fā)愁。旁邊穿白背心的漢子大大咧咧,坐著把一只腳搭凳子上,仰頭吐煙圈。兩個背蛇皮袋的人滿臉汗水,擺出棋局捉對廝殺,全然不顧周邊嘈雜。還有皮膚白凈的黑裙女子表情淡漠,輕搖折扇,該是城里人。我緊拉弟弟的手,生怕這時會有人販子過來將我們拐走。轉(zhuǎn)念又想,被拐走才好,換個地方,該不會像產(chǎn)陂周屋場那樣乏味吧?
此時,弟弟忽然扯我的手,說,池摸子在那邊!摸子,就是瞎子,或因瞎子要摸著走路遂這樣叫吧。我看過去,果然,同屋場的池摸子手拿一大疊紙簽,坐在自帶皮矮凳上,兩根用來辨路的長木棍靠墻放著,白眼珠往上翻,口里喊,抽機會呀!露出一口黃牙。沒人理會,我?guī)У艿苓^去,說,池摸子,曉得我是誰人不?他額頭泛亮,笑道,一聽就曉得,你是周缸啦,良蔑匠的崽,到車站搞么子,莫走丟了。過去,老覺得池摸子眼球像死魚眼,嚇人,不敢靠近,在這卻如見親眷,有句沒句搭起話來。我做樣子從他手中紙簽中抽一張,念出簽號,池摸子吃吃笑,說,好簽!抽的姻緣簽,走桃花運,將來能討個好婆娘。
這關頭,有工作人員喊,朝上頭的車進站了,到社港、龍伏、沙市、烏龍的準備!母親匆匆過來,領著我們夾在人群里,依次通過一個木柵欄,剪票,上車。我不斷回頭,心想,今天遇到的好些人,下次怕再見不到了吧?車上擠得密不透風,我踮腳站著,從車窗往外瞧。車站候車室和停車大瓦棚間的地上生出一根葡萄藤,遒勁粗壯,空中到處懸著葉子,壁上也爬滿。太陽照下來,綠影搖曳一地。我尋思,這車站也不稀奇,心里卻有種東西楔入,充盈在胸口。
嘀!汽車啟動。車站,遠方和異鄉(xiāng)的起點,從此,我少年時期的人生過往,大多從此出發(fā)和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