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萍

這幾年姑娘們口中流行一個詞：“渣男”。

從元稹到胡蘭成，從汪峰到高曉松，概莫能免。其實我覺得，《紅樓夢》大概才是厭棄須眉濁物、鄙薄混賬男子的鼻祖呢，賈府就是渣男最大集散地。所以寶玉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又說“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我沒考證，但無端覺得，這簡直就是“渣男”一詞的出處。

的確，《紅樓夢》里寫到的那些男子，除了賈政，行文上不得不格外尊敬以外，其他大都糊涂混賬得可以。第一個薛蟠，毆傷人命，強搶民女，作踐脂粉，貪淫好樂，七宗罪基本上是占全的。賈敬，一味好道，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纏。賈珍，沒了管束之后，一味高樂不了，爬灰聚賭，無所不為，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賈赦，為老不尊。賈璉，見一個愛一個。賈環(huán)，人物委瑣，舉止荒疏。其他資源有限的爺們兒，如賈瑞、賈芹，也都德行有虧。

但如果寫成壞人就是壞人、好人就是好人，那就成了水滸了。紅樓悲憫，筆端往往不經(jīng)意就會流露出對人物的全方位觀照，以及同情之理解。比如薛蟠，在媽媽妹妹親朋好友眼里，未必不是好兒子、好哥哥、好丈夫、好朋友。有幾處細節(jié)還尤其感人，比如第三十五回對寶釵賠不是一段，“連忙跑了過來，對著寶釵，左一個揖，右一個揖”，又“叫香菱來倒茶給妹妹吃”，又說：“妹妹的項圈我瞧瞧，只怕該炸一炸去了?！庇终f：“妹妹如今也該添補些衣裳了，要什么顏色花樣，告訴我?！鄙踔劣趧忧槁錅I，說：“媽為我生氣還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gòu)尪嗵勖妹?，反叫娘生氣妹妹煩惱，真連個畜生也不如了?！备袆拥醚σ虌?、寶釵都哭了。我見猶憐。

再比如賈環(huán)，七十回以后轉(zhuǎn)變風格，連著寫了幾首詩，頗得好評。尤其是中秋“新詞得佳讖”，賈政說他“自為曹唐再世”。曹唐以游仙詩著稱。且不論寫得如何，能讀曹唐詩，環(huán)哥兒已經(jīng)不俗?？上Ш笏氖夭蝗恢降兹绾?。至少應(yīng)該不在巧姐的“狠舅奸兄”之列，因為他是叔叔。

還有賈瑞，以單相思的可笑姿勢，被定格在紅樓里。但送風月寶鑒的道士，為他說了一句翻盤的話：“單與那些聰明俊杰、風雅王孫等看照?！薄奥斆骺〗堋L雅王孫”八個字，忽然讓人想起他的出身教養(yǎng)全貌。他的不堪，不過是源于愛錯一個人。情場涼薄，成王敗寇。其他如賈珍，也有傾倒可卿的地方。賈璉，也能得到尤二姐的真心……換一個視角，看到的是不同的羽毛花色。他們在當時，那么做，只不過是處在人生那個位置，恰好遇到。

即便寶玉自己的理論，清凈女兒和須眉濁物判然分開，也是不完善的。甚至很難自圓其說，只好又把女人分成嫁人和不嫁人兩種，發(fā)明了“死珠子”“魚眼睛”的補丁理論。甚至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婆子們聽著好笑，要“請問請問”他的話，書中被打斷，沒有寫出來，我總覺得這是作者故意回避了，因為他回答不了。

其實這世上哪有渣男，有的只是你對人性的不了解，不接納。人性的幽暗恍惚，閃爍不定，人性中的大黑暗，從來超乎我們的想象。

什么時候，對這些，能夠悲大于怒，大概也就是接近解脫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