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揚
在這兒,衰敗,某種程度卻又生機勃勃的現(xiàn)實和沉寂的過去肩并肩地站在一起。
印度的旅行總會油然聯(lián)系到E.M.福斯特的小說《印度之行》。那個從日薄西山的英帝國領(lǐng)地上歸來的人物感慨的,是“威尼斯的建筑就像克利特島的山脈和埃及的田野,屹立在適宜的位置上”,可是,一旦到了貧窮的印度,卻是“每一件東西都放錯了地方……”而當(dāng)?shù)氐娜藗円苍缫淹浟恕澳切┧聫R的莊嚴和起伏的山脈的美麗”。
不管這種貶抑是不是故事心理場景的亟須,印度的城市確實給人矛盾的印象,它是“莊嚴的寺廟”“美麗起伏的山脈”和“每件都放錯了地方的東西”不可思議的合體。明明是如此悠久燦爛的文明,現(xiàn)實中卻是混亂不堪的,距離“合理(城市)形態(tài)中的精神”相去甚遠。從新德里機場租車前往阿格拉,也就是泰姬陵所在的小城的沿途上,我已充分領(lǐng)教了這種混亂給人帶來的焦慮:好端端的,而且是如此至善的朝圣之路,忽然就“施工中”了,車在大道上走著走著,忽然就“拋錨”了,每到這時候,漫不經(jīng)心的司機兼導(dǎo)游,就會自動停下來抽煙,并且向我們“順便”推薦一路的景點。
齋普爾左近的“水宮”(Jal Mahal),一座建造于曼沙迦(Man Sagar)湖中的離宮,就是在這種際遇里,在一路塵土飛揚中撲入我的眼簾的。從極初級的印度建筑書籍中,我曾經(jīng)看到過這座戲劇性的建筑,像寶萊塢電影《帝國雙璧》場景般夸張地所在,但是它并不是我們計劃拜訪的“景點”。此地更有名的,也是旅行名單上的,是位于路旁山丘上的世界遺產(chǎn)地阿莫堡(Amer Fort)。16世紀末葉,阿莫地方的土邦主曼辛格(Man Singh)在前代建筑的遺跡上修建了這座紅砂巖和大理石的宮殿,在汽車里就可以遙遙望見它的身影。但是司機從那一路馳驅(qū)而過,絲毫沒有停留的意思——據(jù)他說,不遠處有個“非常好”的旅館適合我們留宿,至于阿莫堡已經(jīng)關(guān)門明天再說。于是,眼睜睜地,我們看著山巒上城堡的剪影被甩在了身后,疑惑和憤懣兩種情緒在心中翻滾、交織。不久,我看到路左邊神話般地出現(xiàn)了一座水中的宮殿,暮色里像是湖心的燈籠,在司機再次將它忽略前,冒著翻車的危險,我向他表達了停車的強烈意愿。
“請在這里停車!今晚我們就在這附近住了!”
司機想要爭辯說這附近沒有旅館,可是,就在停車處神奇地出現(xiàn)了“HOTEL”的大字,他聳聳肩,無可奈何地熄了火,幫我們卸下了行李。起初我們誤以為這個有著英文“旅館”標(biāo)志的拉吉斯坦(Rajasthan)風(fēng)格建筑也是“水宮”的一部分,后來才發(fā)現(xiàn),它不過是當(dāng)?shù)厝俗晕摇吧秸钡漠a(chǎn)物,而且竣工沒有幾天,還散發(fā)著各種香型甲醛的氣味。甫一踏進印度式“農(nóng)家樂”風(fēng)味的大堂,全旅館的客戶經(jīng)理都呼啦啦地圍了上來,向我推銷著至尊、帝王、蘇丹等各種房型的特色和價位——說實在的,這個旅館的優(yōu)缺點都太明顯了,使人難以決斷,它離湖中那個吸引我的通明的島嶼如此之近,打開窗戶就好像是在面前。最后我決定,當(dāng)晚就住在這個以當(dāng)?shù)匦星槎圆⒉皇直阋说穆灭^,而且請他們幫我升級成可以眺望“水宮”的房間。
就在這時候,司機的聲音在我身后冷冷地響起:“也就只能看看而已的,這個景點現(xiàn)在還不開放?!?/p>
他也許是對的,因為這個旅館的冷清和它靠近“水宮”的位置極不相稱,甚少旅游者在這里停留。可是,也許這反而是一個正確的選擇。晚餐后,我們沿著11月霜冷的夜路,走到湖畔的正面打量著它,又走回“農(nóng)家樂”式豪奢裝潢的“蘇丹”房間,從熱烘烘的室內(nèi)打開窗戶,在同樣清冷的空氣中,凝視不遠處湖中通明的建筑,不遠也不近,一瞬間,有一種“將將好”的感覺。
我想起了三島由紀夫的句子:“你說人世間最美的東西是金閣,這是真實的?!?/p>
猶似三島筆下的如夜空明月的金閣,夢幻的“水宮”也是以“涌現(xiàn)在其四周的暗黑為背景”。在黑暗中,同樣美麗的充滿孔竅的體積,“穩(wěn)固而寂靜地坐落在那里”,映襯著最上面的印度傘亭(Chhatris),光明四溢。
它是那般真切,以至于不用望遠鏡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它又顯得那般神秘和遙遠。乍看起來,圍堰而成的人工湖里占據(jù)了中心地位的這座建筑,有點像是中國園林主題中的海上仙山,比如圓明園福海里的“蓬島瑤臺”,可五層樓的大半截是完全淹沒在水中的,使人莫測高深,曼沙迦湖的岸邊,并沒有山陰道上目不暇接的景致,只孤零零徘徊著我們這些外鄉(xiāng)人,好奇,又有些恍惚……就在這時,片刻澄明的哲學(xué)境界被打斷了,山寨版的蘇丹行宮仿佛是要自證它的身價,愣愣的服務(wù)生敲門,把我們引到旅館的小花園,叫出個瘦弱的小男孩,為我們在寒氣襲人的草坪上安排了一場古怪的皮影戲,似乎要為索要小費找個理由??偸抢湫Φ乃緳C這時也出現(xiàn)了,在旁邊看著熱鬧,他的影子一并投落在咿咿呀呀的戲場上——這里,一共只有三個觀眾。
在外人的眼中,整個拉吉斯坦似乎也是如此,它的奢華細節(jié)只要過眼就難以忘懷,但同時又顯得有些生澀。在這兒,衰敗,某種程度卻又生機勃勃的現(xiàn)實和沉寂的過去肩并肩地站在一起,燦爛的“古代”和鬼魅的靠“古代”發(fā)財?shù)男∩馊饲靶馁N著后背,讓不知情的人莫名其妙。莫臥兒王朝的創(chuàng)始人巴布爾,號稱有蒙古“黃金家族”的血統(tǒng),在他征服了北印度之后,覺得他的新國土乏味枯燥,說出“此地?zé)o甚可觀”的名言——或許,他是拿中亞的故鄉(xiāng)來比較,在撒馬爾罕,在喀布爾,那里的園林更像是天堂的樣子,它們的植栽更多變化,它們的建筑有花色更繁多的圖案,更重要的,是細密的空間結(jié)構(gòu)和拉吉斯坦本地的不同。后者就像它的地形一樣看起來更加平闊,但是一覽無余,甚少變化。
遺憾,我沒有去過中亞。但無論安達盧西亞穆德賈(Mudéjar)風(fēng)格的摩爾人花園,還是伊斯法罕,似乎都比我游歷過的莫臥兒皇帝的陵園更戲劇性,更繁復(fù)。阿拉伯的數(shù)學(xué)家演繹出的幾何圖案已經(jīng)統(tǒng)治了伊斯蘭的建筑一千年,當(dāng)它們在17世紀的印度土邦主這里收尾時,紅色的砂巖試圖雕鑿出雪花石膏所堆砌出的,粗制的彩釉面磚想要重復(fù)地中海邊的馬賽克所拼貼出的——抽象的魔力還在,只是氛圍不一般了。
沒有棕櫚樹和藍海,但是有另一種更戲劇性的反差。
第二天接著上路了,經(jīng)歷了頭天小小的“斗爭”之后,我們的司機收斂了許多,但是,在接下來的第三天,他似乎又故態(tài)復(fù)萌了。車在平林漠漠的風(fēng)景中走了很久,就在暮色降臨的時候,司機堅持要在法塔赫布爾西格里城(Fatehpur Sikri),一個并不在我們目的地單子上的“景點”再次停留,雖然起頭小城破敗的景象使人疑慮,但司機說一切都已為我們安排妥當(dāng)。我們犟不過他,只好依從了。
后來證明,此地其實是值得一去的。因為它和阿格拉的歷史息息相關(guān),也是阿格拉的世界遺產(chǎn)地之一。莫臥兒王朝求子心切的阿克巴大帝(Abu'l-Fath Jalal ud-din Muhammad Akbar,1556~1605)聽從了蘇菲教賢薩利姆(Saikh Salim Chishti)的預(yù)言,一度把首都從阿格拉遷到這里。不過,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導(dǎo)游”,司機在此顯然是“線人”,把接下來的勝游變得有幾分滑稽。他說著帶有美國腔的印度式英語,時不時還向我們秀一下他在Facebook上的頁面,或是用夸張的肢體語言描述著天知道是否是他臨時編出來的故事,一會兒塞入一個段子,一會兒“插播”一則廣告,一切,好像都充滿了未知的陷阱。
面對一座恢宏的大門——勝利之門(Buland Darwaza),阿克巴的“凱旋門”,一番激烈的討價還價,最后終于得以跨進門內(nèi)。我們需要先脫鞋——門內(nèi),是一個與環(huán)繞著這座城堡的開敞風(fēng)景不同的“內(nèi)部”世界,沒有劇烈的地形起伏或是精致分劃的小花園,只有一片闊大的庭院,中心是一片小小的水池,赤足的人們在白色大理石的地面上行走、禮拜。
已經(jīng)到了傍晚收場的時候,在這座有名的清真寺(Jama Masjid)里看熱鬧的人依然不少,大多數(shù)訪客都是印度人,他們顯然是無須和我們繳納一樣的“入場費”的,但是一切依然有濃郁的“旅游”氣息——“很久很久以前……”仿佛為了說明他的服務(wù)物有所值,“導(dǎo)游”開始為我們講述這座建筑的締造者阿克巴大帝的故事。對事先做過功課的我而言,這并不是一段完全陌生的歷史,但我此刻的注意力還是被別的東西吸引了。雖然討厭身后像口香糖一樣黏糊糊的導(dǎo)游,我其實喜歡他帶我們來到這種日?;膱鼍埃河《热嗽谟《鹊目臻g里,以他們慣常的方式笑著,交談著,體驗著,或坐或臥,我這個外人并不太引人注目。脫了鞋之后,腳心微微感到腳下的涼意,身體和地面拉近的關(guān)系,使人覺得自己和整個庭院連成了一體,也和身邊的人們連成了一體。類似于隨處可坐的日本建筑給人的感受,開敞的石庭,卻又比低矮幽晦的榻榻米室內(nèi)更富威懾的磁力——某種意義上,它也是向心的“合院”,但它沒有蘇州園林那般曲折的意趣,或是阿爾罕布拉的“獅庭”的精美花飾,只有簡單、直率的容積,把這空間里的所有聲音、表情、氣息,一霎兒收攏。
無甚“設(shè)計”的空曠庭院中,最引人注目的,就剩下了一座房子,準(zhǔn)確地說,是蘇菲教賢薩利姆的“陵墓”——諸如此類非實用尺度的“房子”,同時也都是某種意義的“道身”,與此有關(guān)的其他長眠人的名字,密密麻麻地刻在附近的地上。導(dǎo)游勸我買花“奉獻”,我方省悟,雖然建筑格式大同小異,這樣庭院的功能和泰姬陵、胡馬雍陵等等并沒有什么分別,它還是圍繞著逝者所營造的神圣空間,和“景點”“旅游”的推銷相去甚遠。作為外行人,我無從判斷這種葬儀的含義,但一旦有了這點認識,也就本能地謝絕了“導(dǎo)游”的推銷。除了在國內(nèi)就養(yǎng)成的,對一切“請香火”的不感冒,那絕美白色大理石房檐下空蕩蕩的“內(nèi)部”,不禁讓我心生畏懼,它就這樣沉默地措身在這片喧囂的庭院中,鮮活的日常環(huán)繞著晦暗的永恒,后者和我此前所了解的阿拉伯世界想象中的天堂,另一種精美的“內(nèi)部”的世界迥異其趣。
游牧民族從來都不是什么潛心的發(fā)明者,他們只是挪用、放任。幾乎是古代世界最后的一個大帝國,由于跨越地域的征服,本地的莫臥兒建筑融合了克什米爾、波斯、伊斯蘭的外來影響,甚至也有更早的拉丁、希臘……影響,但一夕造成的這些“內(nèi)向”的空間,并不能束縛在馬背上馳騁的健兒們的靈魂。塵歸塵,土歸土,他們既為身后建造了這些使人肅然起敬的長眠地,也時常需要返回他們來處更廣闊的原野,才能恢復(fù)最初不羈的生命力?;蛟S,這也正是莫臥兒王朝的統(tǒng)治者自身挾來的矛盾。阿克巴是在一場不甚輝煌的戰(zhàn)役后為他的庭院加上那座壯麗的大門的,和他的祖先們一樣,既為他的勝利自得,也在戰(zhàn)利品前舉棋不定,他既建造了精美的宮苑和迷人的度假地,也在他的身后留下了衰敗的街市和一路的廢墟。在一個并不存在的故鄉(xiāng)和不會永遠安定的現(xiàn)實的夾縫里,自詡的成吉思汗的子孫們雜糅的信念,和幻想一并潛滋漫長。
這,好像也是我眼前看到的這個國家現(xiàn)實的命運,也是這群既狂野不羈,又時常糾葛于蠅頭小利的“土人”們的命運。
據(jù)說,阿克巴的凱旋門上刻著一段極其有名的話,因為我以上的不合作,極不耐煩的導(dǎo)游拒絕為我翻譯。后來,我自己查到了:
世界是一座橋,過橋吧,不要在上面建一座房子;希求一個時辰的人也希求著永恒,世界漫長,決不止一個時辰,把這一個時辰用來祈禱吧,因為剩下的時日仍不可期……
——過去是在路上,未來仍不可期。在高高的百級臺階上的大門后,或是在絕美的曼沙迦湖中心,這一路的風(fēng)光到底算是一座“橋梁”,還是如阿克巴所不希望看到的,一所橋上的房子?